龙马止住了他。“无妨。等他醒了你就告诉他,坂本权平派人来看过他就行。弥太郎在哪儿?”
但是弥太郎不示弱,他在郡奉行所往东十余里西滨一带路边的石头上写下大字示威:水流急鱼不住,政治苛人不就。过了几天,他又在郡奉行所的门柱上写下了两行大字:官以贿赂成,狱以爱憎决。其意是郡奉行所在凭金钱和私情断案。官差无法,马上令人擦掉了文字。但是弥太郎依旧不屈不烧。他是个倔脾气,认准了就绝不回头。他甚至在郡奉行所的白墙上写下“官以贿赂成,狱以爱憎决”。
“是儿子弥太郎?”
“这……这么多……”
“你放屁!”弥太郎一嘴井口村的脏话。龙马听起来有些吃力。“老子现在人在大牢,可是志在千里。”
鱼梁濑村是位于奈半利川上游的山村,龙马也听人说起过这个村子。那里的樵夫多为人豪爽。
“这个世道,处处需要钱。我爹和我因为没钱贿赂,村长便勾结官府,把我们爷俩关进大牢。在这世上,只有金钱是无所不能的,诗文和剑术都没有用。将来,我要把天下的钱都赚到手让你们瞧瞧。”
“那不是出于一片孝心嘛。”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话不假,利兵卫马上鸡琢米似的叩谢。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表情就像是受重恩的谱代家臣般忠诚。“我给您带路。”
土佐安艺郡有一个井口村。村子位于安艺川中游,在从高知沿着海岸往室户岬方向八十里之处。此处虽然风景宜人,人却非常粗蛮,遇事总是诉诸武力。尤其和邻村土居村因水源发生争执时,连村长都不顾身份,带着村民过安艺川夜袭,每年都要来上几次群殴,俨然打仗。
“偷砍木材卖给大坂的商人。”
“这个一片纯孝的儿子,怎么被关进大牢了呢?”
“你就是龙马?我听说城下有这么一个吹牛皮的,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把他叫醒。”
原来,在他骨痩如柴且发黄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淤伤。
此后,他藏身井口村时被捕,被关到了大牢中。
旁边站着弥次郎的老婆美轮,大概是受他之命,拖着一口棺材匍匐在地上。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险些要哭了出来。
“在这边。”利兵卫将龙马带到西侧牢中。龙马在那里才看到大牢里当班的,但是他扭过头去,装着没看见。
因为这一句话,弥次郎被关进了大牢。关进去之后,他依旧不改恶态。
“地下浪人”是只有土佐才有的一种武士等级,乡士将自己的名位卖给他人,便成为浪人,而常住村中的则被称为地下浪人。弥太郎家便代代都是地下浪人。地下浪人生活十分贫困,人们称其为“腰插双刀的穷鬼”。
“这就是弥太郎。您只管过去。”
不管官差怎么问,他们都是众口一词:“绝无此事。那晚因为空腹饮酒,弥次郎醉得不省人事,怕是做梦了。”
“可不是回来了嘛。”老板愤愤地说道。在当地,人们对岩崎父子毫无好感。“沿着东海道,一般要花十二三日,他却一路日夜兼程,花了八天时间便到了大坂,从大坂乘船到阿波,路上盘缠用光了,便风餐露宿,一路乞讨,竟然只用了十三天便从江户回来了。简直和恶鬼罗刹一般。”
“不是,师父是樵夫,鱼梁濑村人。我在江户遍访高人,统共还没有在牢中跟这位大叔学到的东西多。”
第二天,他一点一点爬到村长家门口,像蛇一样扬起脖子,喊道:“村长,俺来了。你们都出来看看,看看俺的模样,俺身上有二十多块青斑。”
弥次郎老人靠着编鸟笼卖维持生计,但架子却不小。在村长的宴席上因为座次而着了恼,喝醉了酒,便把在座所有人大骂一顿。在场的人一开始还都忍耐,但井口村毕竟是井口村,二十余人见老人已经烂醉如泥,便用披风蒙头一顿殴打。弥次郎被打得动弹不得,由村里的角力手阿八扛回了家。他当然不会就此罢手,难怪有人称他蝮蛇弥次郎。
若是没有在田野浦郡奉行所的那场牢狱之灾,岩崎就不会成为三菱财阀的创始人。教弥太郎算术的鱼梁濑村樵夫太助,为他的记忆能力叹服。“俺学这算法用了四五年时间,你用一个月便记住了。身为腰插双刀的穷鬼,实在了不起。你要是做买卖,定能赚大钱。”
“我是高知城下坂本家的龙马。你说句话。”
“天知道,身体倒结实。”
龙马心里很生气,但是脸上依旧微笑着。“听说井口村有个叫岩崎弥太郎的恶人,所以特意来到这乡下大牢一观。果然不错,看你那模样,就知道你是个饿了肚子连老鼠都敢抓来开膛破肚吃掉的家伙。”
田野浦只有两家简易的客栈,其中一家兼做公家驿馆,老板利兵卫买通了郡奉行所,做着官家的生意。
原来井口村村长家因事办宴席,村里头面人物都被请去喝酒。弥次郎喝多了,闹起事来。“不识地下浪人弥次郎吗?”这是这个老人的口头禅。
“听说又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了,还被关进了郡奉行所的监牢。”
官差叫来村里的医生给他检查,但是这个大夫心里也明白,道:“这些瘀痕乃是烧酒饮用过度所致。”
岩崎家和龙马家有些牵扯。龙马虽没有和他们见过面,但是对他们的事情却早有耳闻。
在土佐藩,鲸鱼、鱼干、木材、纸张和樟脑等均由藩府售卖,民间不得买卖,如若违反,便会身陷囹圄。
弥太郎投到东洋的门下,成为其弟子。当东洋被赦免,再次掌握大权,便把在长滨村收的弟子个个都提拔到政要部门。弥太郎是地下浪人出身,并未马上得到重用,后来却当上了土佐藩的财务官,掌管财政大权。可以说,这便是他转运的开始。闲话休提,回到正题。
村长家的门依旧紧闭。不过是酒席间打了架,竟然要把儿子从江户叫回来,未免过分。其实不过是想勒索点钱,这点事情村长也明白,所以并不理会他。
“有意思。”龙马高兴地拍了拍手,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武士。他别了弥太郎,接着赶路,前往江户。
“哦?”龙马就像在鉴赏一头异兽一样看着他,道,“有意思。你那千里之志是什么啊?能跟我透露一二吗?”
“美轮,别傻愣着,给俺擦好棺材。俺身上疼痛难忍,看来是内脏破裂了,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死了。俺是被村长杀了的。南无大师遍照金刚啊,俺死之后,要马上叫回江户的弥太郎,叫他不要忘了为俺报仇。虽说是地下浪人之子,毕竟也是武士。你告诉他,要让他把村长和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杀光。”
“你师父因何入狱?”
权平道。
这话弥太郎也能说出来?村长很是害怕,于是加紧贿赂郡奉行所,弥太郎的境况也就越发糟糕了。
“你跟太助学了什么?”
“这我倒没听说。只听说弥太郎在江户游学,这么快就回来了?”
“哎呀,这可是大罪。”
“你们等着瞧。我儿子很快就会回来,把整个村子烧个精光。”
“哪里。”弥太郎得意地笑道,“他原本就在牢里。我进来之后,才拜他为师的。对吧,太助?”
龙马从高知出发时,对权平道:“我还没有去过室户岬。这次想欣赏那边风景,沿着海滨前往阿波。”
龙马到达江户是在秋天。在锻冶桥藩府稍事休息之后,他便回到了桶町的千叶武馆。
“少爷,孝心也要分场合啊。”利兵卫道,弥太郎回乡之后便跑遍了全村,彻查当晚情形,然后跑到郡奉行所喊冤。但郡奉行所已经收了村长的好处,根本不理会他。郡奉行所之所以不理会,还有一个原因是弥太郎的诉状过苛了,他要求放出自己的父亲,并将村长及村民都关进大牢。
“父子二人的口碑极差啊。”
他没答话。他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像个武士,倒像个盗贼头目,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胡子拉碴。
“你这家伙,收人家钱了吧?”
“弥太郎,我不想听。”
龙马从栅栏格子往里一瞧,昏暗中的确有个男人。他盘腿坐在那里,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辈。
“在打盹?”
“多谢大恩。若不是在大牢里,也记不了这么快。等这回我出去,再也不读书习武了,我要经商。等我变成天下第一大富豪,要送你一大箱金币报答今日指教之恩。”
“哈哈,那可真是太感谢了。记住这句话,去干吧。”太助当然只是把他的这句话当成一个玩笑。但是当后来年老的太助在鱼梁濑村患病,穷困潦倒的时候,听说三菱会社的老板就是当年的弥太郎,大为吃惊,于是对村里人讲起当年旧事。听者纷纷说:“太助,你别当个玩笑,去找他要钱。”
龙马从高知出发后,于半夜到达了安艺郡郡奉行所所在地田野浦。
“算术与商道。”
“你看那边。”龙马往角落里递了一个眼色,道,“好像还有位仁兄跟你关在一起啊。”
“可是弥太郎?”龙马问。
“要是去室户,中途你可去一趟井口村,瞧瞧岩崎弥次郎和弥太郎父子。”
“我也没说我要说。”
这正中官差下怀,于是他大喝一声,道:“弥次郎,太没规矩。在村长家的宴会上喝得烂醉却不知感激,反而诬陷人打你。是你胡闹!”
利兵卫叹道:“啊,那条蝮蛇。”此人在这一带真是臭名远扬。让人吃惊的是,老板说,弥太郎也被关进了大牢。
“师父?连你师父都被关进牢里了?”
“哦,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那位“师父”反而低头跪着。
“我又不是乞丐。”太助根本没当回事。
“那是我师父。”
却说弥太郎出狱后,因无法回到原来居住的村子,便在高知城外的鸭田村搭了间草屋,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打算盘来维持生计。然而,鸭田村的落魄生涯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转机。
“不是,是弥次郎,一大把年纪,还不更事。”
在此之前只知道读书习武的岩崎弥太郎第一次接触算术,想到将来经商赚大钱也是在此时。
村里有父子二人,父亲叫弥次郎,儿子弥太郎,二人都是浪人,口碑极差。父子性情暴烈,遇事就骂人,而且一旦开始破口大骂,即便对方当场晕厥,他们也不会住口。在这个土佐人人唾弃的井口村,这二人尚被村民当成毒虫,其暴烈可想而知。
“他是武士?”
龙马听说,其子岩崎弥太郎残酷无情,比其父更甚。于是,一时好奇心大炽,他定要见一见那个弥太郎。
“您看,在那个角落里坐着打吨的就是弥次郎。”
龙马将利兵卫叫到自己房间,问道:“听说大牢里关着一个叫岩崎弥次郎的井口村地下浪人,现在情形怎样?”
大牢一共一栋三间,朝北,窗子少且不通风,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
牢中的弥太郎还要被关几个月。这个弥太郎和龙马再次相会,是在二人都在长崎大展身手的几年之后。
此处男人不仅拥有过人的胆识与蛮力,还人人有谋略,说话也非常恶毒。“若遭井口闹,恶鬼也要逃。”井口村的人以出语恶毒闻名,土佐人无不畏之三分。
到了郡奉行所,利兵卫先让龙马在门前的樟树下等候,到了奉行所里八方周旋了一阵,再回到门前把龙马叫进去时,到大牢的那条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在这种地方,平日书记、审查、管钥匙的、打手、讯官等人,就像是地狱里的鬼差般聚在一起,但是此时却一个人影也无。大牢里也没有看守。
龙马想到激将法,果然,弥太郎上了当,来到牢门旁边。也有可能是关久了,想与人说说话。
离这个村子不远有一个叫长滨村鹤田的村落,那里有一个被流放的罪人。他便是后来土佐藩的独裁者吉田东洋。吉田是彻头彻尾的拥护德川家的佐幕派,是闻名全藩的学人,也是个非凡的政治家。他曾被提拔为江户家老,大展身手,但是后来一时失手,蠻居于小乡村。
不久,郡奉行所下级官差由人引路,出来审理这个案件。“岩崎弥次郎,不得放肆。”在这种情况下,按照这一带的惯例,就借用村长家的院子来审讯。前时在村长家喝酒的村民很快都被叫来,此时村长早已经和他们串通好了。“你们打了他吗?”
“某,遂不行而止,亦一异人也。”在岩崎弥太郎的传记中,有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虽然太助最终默默死去,但是可以想象,他颇有节气。太助死后,岩崎家按照约定,给他的儿子送去了很多钱,报了恩,此为后话。
“不愧是蝮蛇之子。”龙马感叹道。据说弥次郎好吃懒做,弥太郎却尤喜欢读书。“老板,不过是要花些钱,你替我周旋周旋,让我见见他们。”龙马抓了些钱递给利兵卫。这种钱当然只是小钱。通过老板利兵卫塞给牢头,关在大牢中的人便会受到不同的待遇。“老板,这是小意思,你先收着。”龙马又另给了他一些钱。
“小声,小声。”弥太郎用手捂住了嘴,好像生怕一不小心说出去。
“利兵卫,你可真有一套。”龙马深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