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颜生被祥符县拿去,甚觉诧异,故此夤夜到此,打听个水落石出。已知颜生负屈含冤,并不知小姐又有自缢之事。适才问了驴子,方才明白,即将驴子杀了。又见小姐还魂,本欲上前搀扶,又要避盟嫂之嫌疑,猛然心生一计:“我何不如此如此呢?”想罢,便高声嚷道:“你们小姐还了魂了!快来救人啊!”又向那角门上“当”地一脚,连门带框俱各歪在一边。
且说颜生在监,多亏了雨墨服侍,不至受苦。自从那日过下堂来,至今并未提审,竟不知定了案不曾,反觉得心神不定。
不知雨墨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柳洪见满地是血,战战兢兢看了多时,道:“这不是牛驴子吗?他如何被人杀了呢?”又见棺盖横着,旁边又有一把板斧,猛然省悟道:“别是他前来开棺盗一尸一罢?如何棺盖横过来呢?”
才要动手,忽听“嗳哟”一声,便吓得他把脖子一缩,跑下厅来,“格嗒嗒”,一个整颤,半晌还缓不过气来。又见小姐挣扎起来,口中说道:“多承公公指引。”便不言语了。驴子喘息了喘息,想道:“小姐他会还了魂了?”又一转念,”他纵然还魂,正在气息微弱之时,我这上去将她掐住咽喉,她依然是死。我照旧发财,有何不可呢?”想至此,又煞神附体,立起身来,从老远的就将两手比着要掐的式样。
柳洪听了,即刻叫开角门。冯氏也连忙起来,唤齐仆妇丫环,俱往花园而来。谁知乳母田氏一闻此言,预先跑来扶着小姐呼唤。只听小姐咕哝道:“多承公公指引,叫一奴一家何以报答。”柳洪、冯氏见小姐果然活了,不胜欢喜。大家搀扶出来,田氏转身背负着小姐,仆妇帮扶,左右围随,一直来到绣阁。
你道此人是谁?他便是改名金懋叔的白玉堂。自从赠了颜生银两之后,他便先到祥符县,将柳洪打听明白,已知道此人悭吝,必然嫌贫爱富。后来打听颜生到此甚是相安,正在欢喜。
不料来至套间屋内,见银柜的锁头落地,柜盖已开,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查对散碎银两,俱各未动,单单整封银两短了十封。心内这一阵难受,又不是疼,又不是痒,竟不知如何是好。发了会子怔,叫丫环去请安人,一面平了一两六钱有零的银,算是二两,央求地保呈报。地保得了银子,自己去了。
祝毕起来,将板斧放下,只用双手从前面托住棺盖,尽力往上一起,那棺盖就离了位了。他便往左边一跨;又绕到后边,也是用双手托住,往上一起,他却往右边一跨,那棺盖便横斜在材上。
更夫说道:“员外爷想的不错。只是他被何人杀死呢?难道他见小姐活了,他自己抹了脖子?”柳洪无奈,只得派人看守,准备报官相验。先叫人找了地保来,告诉他此事。地保道:“日前掐死了一个丫环尚未结案,如今又杀了一个家人。所有这些喜庆事情全出在尊府。此事就说不得了,只好员外爷辛苦辛苦同我走一趟。”柳洪知道是故意的拿捏,只得进内取些银两给他们就完了。
且说牛驴子于起更时来至花园,扳住墙头纵身上去,他便往里一跳。只听“噗咚”一声,自己把自己倒吓了一跳。但见树林中透出月色,满园中花影摇曳,仿佛都是人影儿一般。毛手毛脚,贼头贼脑,他却认得路径,一直竟奔敞厅而来。见棺材停放中间,猛然想起小姐入殓之时形景,不觉从脊梁骨上一阵发麻灌海,登时头发根根倒竖,害起怕来,又连打了几个寒噤。暗暗说:“不好,我别要不得。”身子觉软,就坐在敞厅栏杆踏板之上,略定了定神,回手拔出板斧,心里想道:“我此来原为发财,这一上去,打开棺盖,财帛便可到手,你却怕他怎的?这总是自己心虚之过。慢说无鬼,就是有鬼,也不过是闰中弱女,有什么大本事呢?”想至此,不觉得雄心陡起,提了板斧便来到敞厅之上。对了棺木,一时天良难昧,便双膝跪倒,暗暗祝道:“牛驴子实在是个苦小子,今日暂借小姐的簪环衣服一用,日后充足了,我再多多的给小姐烧些纸锞罢。”
李二便进屋内,见了牛三说:“告诉哥哥说,驴子侄儿不知为何被人杀死在那边花园子里了。你们员外报官了,少时就要来相验呢。”牛三道:“好啊!你们干得好事呀!有报应没有?
安放妥帖,又灌姜汤,少时渐渐地苏醒过来。容小姐静一静,定定神。止于乳母田氏与安人小丫环等在左右看顾。柳洪就慢慢地下楼去了。只见更夫仍在楼门之外伺候。柳洪便道:“你二人还不巡更,在此作甚?”二人道:“等着员外回话。还有一宗事呢。”柳洪道:“还有什么事呢?不是要讨赏么?”二人道:“讨赏忙什么呢。咱们花园躺着一个死人呢!”柳洪闻听大惊道:“为何有死人呢?”二人道:“员外随我们看看就知道了。不是生人,却是个熟人。”
尚未来到敞厅,忽有一物飞来,正打在左手之上。驴子又不敢“嗳哟”,只疼得他咬着牙甩着手,在厅下打转。只见从太湖石后来了一人,身穿夜行衣服,竟奔驴子而来。瞧着不好,刚然要跑,已被那人一个箭步赶上,就是一脚。驴子便跌倒在地,口中叫道:“爷爷饶命!”那人便将驴子按在地上,用刀一晃道:“我且问你,棺木内死的是谁?”驴子道:“是我家小姐。昨日吊死的。”那人吃惊道:“你家小姐为何吊死呢?”
柳洪跟定更夫进了花园,来至敞厅,更夫举起灯笼照着。
忽听监门口有人叫:“贾头儿,贾头儿,快来哟!”贾牢头道:“是了。我这里说话呢。”那人又道:“你快来,有话说。”贾牢头道:“什么事这么忙?难道弄出钱来我一人使吗?也是大家伙儿分。”那外面说话的乃是禁子吴头儿。他便问道:“你又驳办谁呢?”贾牢头道:“就是颜查散的小童儿”吴头儿道:“啊呀,我的太爷,你怎么惹他呢?人家的照应到了。此人姓白,刚才上衙门口,略一点染就是一百两呀!少时就进来了。你快快好好儿的预备着、伺候着罢。”牢头听了,连忙回身。见雨墨还在那里哭呢,连忙上前道:“老雨呀,你怎么不禁呕呢?说说笑笑,嗷嗷呕呕,这有什么呢?你怎么就认起真来?我问问你,你家相公可有个姓白的朋友吗?”雨墨道:“并没有姓白的。”贾牢头道:“你藏奸!你还恼着我呢?我告诉你,如今外面有个姓白的,瞧你们相公来了。”
驴子道:“只颜生当堂招认了,我家小姐就吊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求爷爷饶命!”那人道:“你初念贪财,还可饶恕,后来又生害人之心,便是可杀不可留了。”说到“可杀”二字,刀已落将下来,登时,驴子入了汤锅了。
冯氏道:“既不为此,你哭什么?”柳洪便将银子失去十封的话说了一遍,“因为心疼银子,不觉泪流。这如今意欲报官,故此请你来商议商议。”冯氏听了也觉一惊。后来听柳洪说要报官,连说:“不可,不可。现在咱们家有两宗人命的大案尚未完结,如今为丢银子又去报官,别的都不遗失,单单的丢了十封银子,这不是提官府的醒儿吗?可见咱家积蓄多金。他若往歪里一问,只怕再花上十封也未必能结案。依我说,这十封银子只好忍个肚子疼,算是丢了罢。”柳洪听了此言,深为有理,只得罢了。不过一时揪着心系子怪疼的。
柳洪急回身来至屋内,不觉泪下。冯氏便问:“叫我有什么事?女儿活了,应该喜欢,为何反倒哭起来了呢?莫不成牛驴子死了,你心疼他吗?”柳洪道:“那盗一尸一贼,我心疼他做什么?”
且说马氏撺掇丈夫前去盗一尸一,以为手到成功,不想呆呆的等了一夜,未见回来,看得天已发晓,不由地埋怨道:“这王八蛋好生可恶!他不亏我指引明路,教他发财,如今得了手,且不回家,又不知填还那个小妈儿去了。少时他瞎爹若问起来,又该无故唠叨。”正在自言白语埋怨,忽听有人敲门道:“牛三哥!牛三哥!”妇人答道:“是谁呀?这么早就来叫门。”说罢,将门开了一看,原来是捡粪的李二。李二一见马氏便道:“侄儿媳妇,你烦恼啊!”马氏听了啐道:“呸!大清早起的,也不嫌个丧气。这是怎么说呢?”李二说:“敢则是丧气。你们驴子叫人杀了,怎么不丧气!”牛三已在屋内听见,便接言道:“李老二,你进屋里来告诉明白了我,这是怎么一件事情?”
这不是吗,我的儿子既死了,我那儿媳是断不能守的,莫若叫他回娘家去吧。这才应了俗语儿了:‘驴的朝东,马的朝西。’”
说着话,拿了明仗,叫李二拉着他竟奔员外宅里来。见了柳洪,便将要拦验的话说了。柳洪甚是欢喜,又教导了好些话,那个说得,那个说不得,怎么具结领一尸一,编派停当。又将装小姐的棺木挪在闲屋,算是为他买的寿木。及至官府到来,牛三拦验,情愿具结领一尸一。官府细问情由,方准所呈,不必细表。
他却飞身上房,竟奔柳洪住房去了。
且说巡更之人原是四个,前后半夜倒换。这前半夜的二人正在巡更,猛听得有人说小姐还魂之事,又听得咔嚓一声响亮,二人吓了一跳。连忙顺着声音打着灯笼一照,见花园角门连门框俱各歪在一边。二人壮着胆子进了花园,趁着月色先往敞厅上一看,见棺材盖横在材上,连忙过去细看。见小姐坐在棺内,闭着双睛,口内尚在咕哝。二人见了,悄悄说道:“谁说不是活了呢?快报员外、安人去。”刚然回身,只见那边有一块黑忽忽的,不知是什么?打过灯笼一照,却是一个人。内中有个眼尖的道:“伙计,这不是牛驴子么?他为何躺在这里呢?难道昨日停放之后把他落在这里了?”又听那人道:“这是什么?稀泞的他踢了我一脚。啊呀!怎么他脖子上有个口子呢?敢则是被人杀了。快快报与员外,说小姐还魂了。”
昨日那么拦你们,你们不听,到底儿遭了报了。这不叫员外受累吗?李老二,你拉了我去。等着官府来了,我拦验就是了。
忽见牢头将雨墨叫将出来,在狱神庙前便发话道:“小伙子,你今儿得出去了,我不能只是替你耽惊儿。再者你们相公今儿晚上也该叫他受用受用了。”雨墨见不是话头,便道:“贾大叔,可怜我家相公负屈含冤,望大叔将就将就。”贾牢头道:“我们早巳可怜过了。我们若遇见都象你们这样打官司,我们都饿死了。你打量里里外外费用轻呢?就是你那点子银子,一哄儿就结了。俗语说:‘衙门的钱,下水的船。这总要现了现。你总得想个主意才好呢。难道你们相公就没个朋友吗?”雨墨哭道:“我们从远方投亲而来,这里如何有相知呢?没奈何,还是求大叔可怜我们相公才好。”贾牢头道:“你那是白说。我倒有个主意。你们相公有个亲戚,他不是财主吗?你为甚不弄他的钱呢?”雨墨流泪道:“那是我家相公对头,他如何肯资助呢?”贾牢头道:“不是那么说。你与相公商量商量,怎么想个法子,将他的亲戚咬出来。我们弄他的银钱,好照应你们相公啊。是这么个主意。”雨墨摇头道:“这个主意却难,只怕我家相公做不出来罢。”贾牢头道:“既如此,你今儿就出去,直不准你在这里。”雨墨见他如此神情,心中好生为难,急得泪流满面,痛哭不止,恨不得跪在地下哀求。
说话间,只见该值的头目陪着一人进来,头戴武生巾,身穿月白花氅,内衬一件桃红衬袍,足登官靴,另有一番英雄气概。雨墨看了,很象金相公,却不敢认。只听那武生叫道:“雨墨,你敢则也在此么?好孩子,真正难为你。”雨墨听了此言,不觉得落下泪来,连忙上前参见道:“谁说不是金相公呢!”暗暗忖道:“如何连音也改了呢?”他却哪里知道,金相公就是白玉堂呢。白五爷将雨墨扶起道:“你家相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