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数日前有二人在漩窝落水,众水寇捞来,将他二人控水救活。其中有个千总黄大老爷,不但僧人认得,连水寇俱各认得。
约有二三里之遥,便是堤岸。蒋平上得堤岸来,脱了水靠,拣了一棵大树,放在槎丫之上。迈步向前,果见一座庙宇,匾上题有“三皇庙”。蒋爷悄悄进去一看,连个人影儿也是没有。
赞羡了一番,也就回庄中去了。
次日,蒋平惦记着捉拿水寇,提了钢刺,仍然挑着水靠,别了众人,言明剿除水寇之后,再来迎接先生与千总,并请毛家父子。说毕,出了庄门。仍是毛秀引至湖边,要用筏子渡过蒋爷去。蒋爷拦阻道:“那边水势汹涌,就是大船尚且难行,何况筏子。”说罢,跳上筏子,穿好水靠,提着钢刺,一执手道:“请了。”身体一侧,将水面刺开,登时不见了。毛秀暗暗称奇道:“怪不得人称翻一江一鼠,果然水势精通,名不虚传。”
颜大人无法,只好静听消息罢了。
清平道:“先前本有船只往来,如今此处成了汇水之所,船只再也不从此处走了。”颜大人道:“难道黄开他不知此处么?为何不极力的拦阻先生呢?”清平道:“黄开也曾拦阻至再,无奈先生执意不听,卑职等也是无法的。”颜大人无奈,叱退了清平,吩咐知府多派水手前去打捞一尸一首。知府回去派人去了。半天,再也不见踪影,回来禀知。按院颜大人只急得嗨声叹气。
清平听说公孙先生与黄千总有了下落,心中大喜。只见蒋爷复又蹿人水内,将头一扎,水面上瞧,只一溜风波水纹,分左右直奔西北去了。清平这才心服口服,再也不敢瞧不起蒋爷了。
毛秀撑篙,将筏子拢岸,拴好,肩担鱼网,手提鱼篮。蒋爷将水靠脱下,用钢刺挑在肩头,随着毛秀来到螺蛳庄中。举目看时,村子不大,人家不多,一概是草舍篱墙,柴扉竹牖,家家晒着鱼网,很觉幽雅之甚。
原来水内一交一战不比船上一交一战,就是兵刃来往也无声息,而且水内俱是短兵刃来往,再没有长槍的。这也有个缘故。原来迎面之人就是镇海蛟邬泽,只因带了水寇八名仍回三皇庙,奉命把公孙先生与黄千总送至军山。进得庙来,坐未暖席,忽听外面声声呐喊:“拿水寇呀,拿水寇呀!好歹别放走一个呀!务要大家齐心努力。”众贼听了,那里还有魂咧,也没个商量计较,各持利刃,一拥的往外奔逃。清平原命兵弁不许把住山门,容他们跑出来大家追杀。清平却在树林等候,见众人出来,迎头接住。倒是邬泽还有些本领,就与清平一交一起手来。众兵一拥上前,先擒了四个,杀却两个。那两个瞧着不好,便持了利刃奔至湖边,跳下水去。蒋爷才杀的就是这两个。后来邬泽见帮手全无,单单的自己一人,恐有失闪,虚点一槍,抽身就跑到湖边,也就跳下水去。故此提着长槍竟奔漩窝。
颜大人听了,心里着忙,便问道:“这漩窝可有往来船只么?”
那人道:“你既不是贼寇,为何穿着这样东西?”蒋爷道:“俺素来深识水性,因要到螺蛳湾访查一人,故此穿了水靠,走这捷径路儿,为的是近而且快。”那人道:“你姓甚名谁?要访何人?细细讲来。”蒋爷道:“俺姓蒋名平。”那人道:“你莫非翻一江一鼠蒋泽长么?”蒋爷道:“正是。足下如何知道贱号呢?”那人哈哈大笑道:“怪道,怪道。失敬,失敬!”连忙将网拢起,从新见礼,道:“恕小人无知,休要见怪!小人姓毛名秀,就在螺蛳庄居住。只因有二位官长现在舍下居住,曾提尊号,说不日就到,命我捕鱼时留心访问,不想今日巧遇,曷胜幸甚!请到寒舍领教。”蒋爷道:“正要拜访,惟命是从。”
蒋爷便问擒拿的贼人如何。清平道:“已然擒了四名,杀了二名,往水内跑了二名。”蒋爷道:“水内二名俺已了却。但不知拿获这人是邬泽不是?”便叫被擒之人前来认识,果是头目邬泽。蒋爷满心欢喜道:“不肯叫千总在庙内动手,一来恐污佛地,二来惟恐玉石俱焚。若都杀死,那是对证呢?再者,他既是头目,必然他与众不同,故留一条活路叫他等脱逃,除了水路,就近无路可去。俺在水内等个正着。俺们水旱皆兵,令他等难测。”清平深为佩服,夸赞不已。吩咐兵弁押解贼寇,一同上船,俱回按院衙门而来。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再说这里蒋四爷水中行走,直奔了漩窝而来。约着离漩窝将近,要往三皇庙中去打听打听清平,水寇来否,再做道理。
望乞老爷见怜。”蒋爷听了话内有因,连忙问道:“俺正为搭救先生而来。他等端的如何?你要细细说来。”老和尚道:“既是为搭救先生与千总的,想来是位官长了,恕老僧不能为礼了。
他二人在此谦逊说话,里面早已听见。公孙策与黄开就迎出来,大家彼此相见,甚是欢喜,一同来至茅屋。毛秀后面已将蒋爷的钢刺水靠带来,大家彼此叙坐,各诉前后情由。蒋平又谢老丈收留之德。公孙先生代为叙明:老丈名九锡,是位高明隐士,而且颇晓治水之法。蒋平听了,心中甚觉畅快。不多时,摆上酒席,虽非珍馐,却也整理得一精一美。一团一一团一围坐,聚饮谈心。毛家父子高雅非常,令人欣羡。蒋平也在此住了一宿。
到了次日,颜大人派了两名千总,一名黄开,一名清平,带了八名水手,两只快船,随了公孙先生前去探水。知府又来禀见颜大人,请至书房相见,商议河工之事。忽见清平惊惶失色回来禀道:“卑职跟随公孙先生前去探水,刚至漩窝,卑职拦阻不可前进,不想船头一低,顺水一转,将公孙先生与千总黄开俱各落水不见了。卑职难以救援,特来在大人跟前请罪。”
话不重叙,蒋爷一连杀了三个,顺着他等来路搜寻下去。
过了几天,果然蒋平到了。见了按院颜大人,便将公孙策先生与千总黄开溺水之事说了一遍。白玉堂将捉拿水怪一名,供出还有十二名水寇,在漩窝那里三皇庙内聚集,做了窝巢的话,也一一说了。蒋平道:“据我看来,公孙先生断不会死。此事需要访查个水落石出,得了实迹,方好具折启奏。”即吩咐预备快船一只,仍叫清平带到漩窝。
他虽能够水中开目视物,却是偶然见蒋爷从那边而来,顺手就是一槍。蒋爷侧身躲过,仔细看时,他的服色不比别个,而且身体雄壮,暗道:“看他这样光景,别是邬泽罢?倒要留神,休叫他逃走了。”邬泽一槍刺空,心下着忙,手中不能磨转长槍,立起从新端平方能再刺。只这点工夫,蒋爷已贴立身后,扬起左手拢住网巾,右手将钢刺往邬泽腕上一点。邬泽水中不能“啊呀”,觉得手腕上疼痛难忍,端不住长槍,将手一撒,槍沉水底。蒋爷水势精通,深知诀窍,原在他身后拢住网巾,却用磕膝盖猛在他腰跟上一拱。他的气往上一凑,不由得口儿一张,水流线道,何况他张着一个大乖乖呢,焉有不进去点水儿的呢?只听咕嘟儿的一声,蒋爷知道他呛了水了。连连地咕嘟儿咕嘟儿几声,登时把个邬泽呛得迷了,两手扎煞乱抓乱挠,不知所以。蒋爷索性一翻手,身子一闪,把他的头往水内连浸了几口。这邬泽活该遭了报了,每日里淹人当事,今日遇见硬对儿也合他顽笑顽笑。谁知他不禁顽儿,不大的工夫,小子也就灌成水车一般。蒋爷知他没了能为,要留活口,不肯再让他喝了。将网巾一提,两足踏水出了水面。邬泽嘴还吸留滑拉往外流水。忽听岸上嚷道:“在这里呢。”蒋爷见清平带兵卒,果是沿岸排开。蒋爷道:“船在哪里?”清平道:“那边两只大船就是。”蒋爷道:“且到船上接人。”清平带领兵弁救人,将邬泽用挠钩搭在船上,即刻控水。
追问那人,方知是公孙策老爷,原来是按院奉旨查验水灾,修理河工的。水寇听了着忙,大家商量私拿官长不是当耍的,便将二位老爷一交一与我徒弟看守,留下三人仍然劫掠行船。其下的俱各上襄一陽一王哪里报信:或将二位官长杀害,或将二位官长解到军山,一交一给飞叉太保钟雄。自他等去后,老僧与徒弟商议,莫若将二位老爷放了,叫徒弟也逃走了,拚着僧家这条老命又是疾病的身体,不能脱逃,该杀该剐任凭他们,虽死无怨。”
且说白玉堂到了巡按衙门,请见大人。颜大人自西虚山回来,甚是耽心,一夜未能好生安寝。如今听说白五爷回来,心中大喜,连忙请进相见。白玉堂将水怪说明。颜大人立刻升堂,审问了一番。原来是十三名水寇,聚集在三皇庙内,白日以劫掠客船为生,夜间假装水怪,要将赤堤墩的众民赶散,他等方好施为做事。偏偏这些难民惟恐赤堤墩的堤岸有失,故此虽无房屋,情愿在窝棚居住,死守此堤,再也不肯远离。
左寻右寻,又找到了厨下,只听里面呻吟之一声。蒋爷向前一看,是个年老有病僧人。那僧人一见蒋爷,连忙说道:“不干我事。这都是我徒弟将那先生与千总放走,他却也逃走了,移害于我。
且说蒋平到了水中,运动精神,睁开二目。忽见那边来了一人,穿着皮套,一手提着铁链,一手乱摸而来。蒋爷便知他在水中不能睁目,急将钢刺对准了那人的胸前,哧地一下,可怜那人在水中连个“哎哟”也不能嚷,便就哑巴呜呼了。蒋爷把钢刺望回里一抽,一缕鲜血顺着钢刺流出,咕嘟一股水泡翻出水面,一尸一首也就随波浪去也。
不多时,过了漩窝,挺身出水。见清平在那边船上等候,连忙上了船,悄悄对清平道:“千总急速回去禀见大人,你明日带领官兵五十名,乘舟到三皇庙,暗暗埋伏。如有水寇进庙,你等将庙一团一一团一围住,声声呐喊,不要进庙。俟他等从庙内出来,你们从后杀进。倘若他等入水,你等只管换班巡查。俺在水中自有道理。”清平道:“只恐漩窝难过,如何能到得三皇庙呢?”
白玉堂又将乡老说的漩窝说了。公孙策听了暗想道:“这必是别处有壅塞之处,发泄不通,将水攻激于此,洋溢泛滥,埽坝不能垒成。必须详查根源,疏浚开了,水势流通,自无灾害。”想罢,回明按院,他要明日亲去探水。颜大人应允。玉堂道:“既有水寇,我想水内本领,非我四哥前来不可。必须急速具折写信,一面启奏,一面禀知包相,方保无虞。”颜大人连忙称是,即叫公孙策先生写了奏折,具了禀帖,立刻拜发起身。
蒋爷上了船,清平见他身躯瘦小,形如病夫,心中暗道:“这样人从京中特特调了来,有何用处?他也敢去探水?若遇见水寇,白白送了性命。”正在一胡一思,只见蒋爷穿了水靠,手提蛾眉钢刺,对清平道:“千总将我送至漩窝,我若落水,你们只管在平坦之处远远等候,纵然工夫大了,不要慌张。”清平不敢多言,惟有喏喏而已。水手摇橹摆桨,不多时,看看到了漩窝。清平道:“前面就是漩窝了。”蒋爷立起身来,站在船头上,道:“千总站稳了。”他将身体往前一扑,双脚把船往后一蹬,看他身虽弱小,力气却大。又见蒋爷侧身入水,仿佛将水穿刺了一个窟窿一般,连个大声气儿也没有,更觉罕然。
蒋平连连点头:“难得这僧人一片好心。”连忙问道:“这头目叫什么名字?”老僧道:“他自称镇海蛟邬泽。”蒋爷又问道:“你可知那先生和千总往哪里去了?”老僧道:“我们这里极荒凉幽僻,一边临水,一边靠山,单有一条路崎岖难行,约有数里之遥,地名螺蛳湾。到了那里,便有人家。”蒋爷道:“若从水路到螺蛳湾,可能去得么?”老僧道:“不但去得,而且极近,不过二三里之遥。”蒋平道:“你可晓得水寇几时回来?”老僧道:“大约一二日间就回来了。”蒋平问明来历道:“和尚,你只管放心,包管你无事。明日即有官兵到来,捉拿水寇,你却不要害怕。俺就去也。”说罢,回身出庙,来到大树之下,穿了水靠,蹿入水中。
白玉堂道:“此必是水寇所为,只可等蒋四哥来了再做道理。”
毛秀来到门前,高声唤道:“爹爹开门,孩儿回来了。有贵客在此。”只见从里面出来一位老者,须发半白,不足六旬光景,开了柴扉问道:“贵客哪里?”蒋爷连忙放下挑的水靠,双手躬身道:“蒋平特来拜望老丈。恕我造次不恭。”老者道:“小老儿不知大驾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请到寒舍待茶。”
吩咐水手拨转船头,连忙回转按院衙门不表。
心中正然思想主意,只见迎面来了二人,看他们身上并未穿着皮套,手中也未拿那铁锥,却各人手中俱拿着钢刀;再看他两个穿的衣服,知是水寇。心中暗道:“我正要寻找他们,他们却赶着前来送命。”手把钢刺照着前一人心窝刺来。说时迟那时快,这一个已经是倾生丧命。抽出钢刺,又将后来的那人一下,那一个也就呜呼哀哉了。可怜这两个水寇连个手儿也没动,糊里糊涂的都被蒋爷刺死,一尸一首顺流去了。蒋爷一连杀了二贼之后,刚要往前行走,猛然一槍顺水刺来。蒋爷看见,也不磕迎拨挑,却把身体往斜刺里一闪,便躲过了这一槍。
再说蒋爷在水内欲奔螺蛳庄,连换了几口气,正行之间,觉得水面上“唰”地一声,连忙挺身一望,见一人站在筏子上撒网捕鱼。那人只顾留神在网上面,反把那人吓了一跳。回头见蒋爷穿着水靠,身体瘦小,就如猴子一般,不由地笑道:“你这个模样,也敢在水内为贼作寇,岂不见笑于人?我对你说,似你这些毛贼,俺是不怕的。何况你这点点儿东西,俺不肯加害于你,还不与我快滚么?倘再延挨,恼了我性儿,只怕你性命难保!”蒋爷道:“我看你不象在水面上做生涯的。俺也不是那在水内为贼作寇的。请问贵姓?俺是特来问路的。”
蒋爷道:“不妨事了。先前难以过去,只因水内有贼用铁链凿船。目下我将贼人杀了三名,平安无事了。”清平听了,暗暗称奇。又问道:“蒋老爷此时往何方去呢?”蒋平道:“我已打听明白,公孙先生与黄千总俱有下落,趁此时我去探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