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做这种事,魏提尔先生说。就因为这同样的理由,我们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还是会一直有战争、饥荒和瘟疫。因为我们太爱自己的痛苦,我们喜爱戏剧化。可是我们永远、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雪莉说每个“居民”的房间里,都有同样的这个牌子。每个房间里的灯泡都是全光谱的灯泡,能发出类似自然地阳光,能使人的皮肤生产维他命D,保持他们的高昂情绪。雪莉说每个房间的正式称呼是“居民套房”,比方说,我这件就是“居民套房6B”在我所有的病历和记录上,我的正式身份就是“居民6B”。
那就是大家最后一天看到弗雷修小姐。
无神教士说:“我要放火烧掉每一间我见到的教室……”
就是这时候,疾病管制中心会注意到这样大量的死亡情形,工作小组就来让你穿上防护衣,把你送到这里来安度你的余生。
不过,那还是很棒的事,那些和我爹在蒙大拿州山里的那个以前是新基根镇地方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日子。灼热的阳光靠着那些枯死的草。还有那种要是被你抓住、就会自断尾巴的棕色蜥蜴。
那些藏宝图,是三零年代的东西,当时正值经济大萧条时期。所谓的舒困计划,政府雇人到处去清点每个郡里废弃的墓园。当时很多这类小墓园都遭到铲除,或是湮埋而无人记得。那些古老拓荒者的墓地,都是百年前由地图上消失的城镇所留下唯一的遗迹。当年繁荣的小镇瓦解消失。有的是因为森林大火而化为灰烬,有的是因为金矿已经挖空,铁路支线停驶,所有这些变化所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小小墓地,长满杂草和歪倒的旧墓碑。我老头的藏宝图就是WPA(公共事业振兴署之简称,一九三五至一九四三年间,罗斯福总统为改善美国经济所设立)所印的地图,上面有哪些墓地的位置,每处有多少坟墓,墓碑的状况如何。
在这样亮的光里,经过在黑暗中呆了那么长久的时间之后,我们眼前能看见的只有黑白两色,一些刺眼的轮廓让我们不住眨眼。
这些是你可以让别人或笑或哭,或难过,或害怕的故事。能让别人和你有同样的感觉,来帮他们和你自己用尽过往的时刻,一直到那一刻死了,消耗掉了,消化了,吸收了为止。
喷嚏小姐伸出手去握他的手。
“并不尽然,”魏提尔先生说。在克拉克太太的协助下,他们玩了诈死的把戏,让他能看着事态的发展。他只是在一边看着——那最后的摄影机——即使在克拉克太太用刀刺自己以博取同情——却不幸做过了头而死的时候,甚至在否定督察发现尸体而吃掉半条腿的时候。魏提尔先生都只在一边看着。
我和雪莉透过对讲机说话的时候,按下了按钮,问她那个新来的“居民”……他是不是有一头卷曲的红头发和一堆棕色的眼睛?
到了最热的八月天,雪莉说单是有冷气,就让她很庆幸自己在这里工作了。
包括我在内。
每年暑假不上学的时候,我和我老头就按图索骥地渠道怀俄明州或蒙大拿州,到沙漠或山里,那些整个小镇都消失了的地方。像蒙大拿州的新基根镇之类的小镇,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墓碑而已。那种东西可是大城市里的花园造景业会出大价钱来买的。不管是西雅图或是丹佛,旧金山还是洛杉矶。好多手工雕刻的花岗石天使,或是睡着的狗,或是小小的白色大理石羔羊,有很多人要一些老旧而长了青苔的东西来放在他们崭新的花园里,让那个地方看起来很古老,看起来好像他们一直就很有钱。
八卦侦探的那个吸了毒气又遭捶击的私家侦探。
到了第三天,我外婆进了急诊室,说她头痛的厉害到眼前所见的一切东西边上都是黑的。她眼睛快瞎了。我没去学校,坐在医院的候诊室里,看着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书页都又皱又软掉了。我坐在一张塑胶椅子上,周围全是裤脚的婴儿和老年人。这时有个男人推着一张轮床进来。她穿着一身白的全罩衫,带着外科医生用的纱布口罩。
灵视女伯爵的电子手铐不见了。她的手因为挨饿而又瘦又小,那个手镯似的东西都滑脱了。她说“你就是用这把刀砍了我。”
以一个鬼魂来说,他看起来还不错。他那有老人斑的头皮上,稀疏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他的领结系在下巴底下,手指甲很干净,像一弯弯白色新月。非常像个大人。
如果我们能原谅那些对我们所做的事……
他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我要问他是不是由丹佛来的,他已故的父母以前是不是开一家卖花园造景古玩的店?
就像那包爆米花。还有修好的炉子。我们的衣服洗净摺好。所有超乎寻常的事,所有的奇迹都只是一些特效。
我的老头,他没有念大学,可是他知道怎么赚钱。他认识一些家伙,会等到某一天你出门去度一个礼拜的假时,他们就会带着工人到你家去砍掉一棵两百年树龄的黑胡桃木。他们就在你家前院里砍下树来,截成一段段的。他们告诉邻居硕士你雇他们来做这件事。等你回到家里,你的树已经砍掉,送到十几个州以外的某个木材厂里去了。说不定那是后话已经做成了黑胡桃木家具。
雪莉有一部分工作是放牧那些血牛到外面做运动。
“给你,”杀手大厨说,他丢出一把厨刀,刀子一路响着划过舞台,停在魏提尔先生那双黑色的鞋子前。
而海军的人物就是确定你碰不到他们。
为解决这个问题,雪莉会让你要一些雪莉想要的东西。雪莉喜欢以前的猫王啦、巴弟.荷利(美国摇滚明星)之类的狗屎东西。我会列在清单上,而某些东西送到的时候,雪莉就把那些唱片拿走了。不罗嗦,不麻烦。也不会在我房间里堆积起有毒的废物。
我还在吞咽着那药片舔你的味道。
他走着,一具穿着球鞋的尸体。一副立体声的耳机挂在他满是皱纹的脖子上。
魏提尔先生又弯下腰来把他长了老人斑的手伸向喷嚏小姐。他说:“我可以给你所有你要的爱。只要你不在意我们之间年龄的差距。”
我又问了一次我外婆的情形。
我,二十二岁了,还是处女。到今天为止,看起来很确定我永远会是一个处女。
雪莉一直要我刮腿毛,订一张日晒床,在固定式的脚踏车上踩个哪里也到不了的一千里。雪莉告诉我,她的声音由网面的扩音器里说:“你只有一次初夜。”
有些故事,你说出来,就把那些故事用尽了,另外有些故事……魏提尔指了下我们的皮肤和骨头。
我们每一个人,只是一堆衣服、毛皮和头发。
这是由坟墓里传来的声音,和我们故事中凶悍同志死里复活,蹒跚地走下楼来,讨一口她自己的玫瑰纹身来吃的情节一样。在强光照射之下,没有人看到我们的鬼魂由演艺厅中央走道一路走向前来。没有人听到他由黑色地毯上一路走向舞台来的声音,没有人知道在强光中越走越近的到底是什么。最后那个声音又说道:“你们是在一个空剧场里演出……”
同时还另外进行的一项研究,雪莉说由这里的居民所采集的资料,也会用来预测人在外太空殖民地上自身具足的独居环境中如何可以过得更好。
最近几天,雪莉要我去订一套电热卷发棒。让我自己变漂亮点,为了我未来的夫婿,那个新来的人。那个一号基根病毒带原者。
我爹把那一大批天使和羔羊卖给丹佛的花园造景店。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已经在吃阿司匹林,而货车也在公路上开得歪来扭去。他和我妈在外婆还没赶到之前就都死在医院里。
医院里的广播不停地说着:“橘色警报,东侧,二楼……橘色警报,东侧,二楼……”
在“孤儿院”里,你根本不知道时间。根据记录,我现在是二十二岁。已经够大得可以喝啤酒了,而我只吻过一个已经死了的男孩子。
大自然说:“别傻了。”她在那一堆破衣服和假发中说:“他知道你感染了那个……脑病毒。”她大笑起来,小铜铃叮铃作响,碎肉四处喷溅。她说:“你怎么可能相信他真的爱你?”
每隔几天,工作人员就让这些血牛穿上防护衣。在衣服里面,你能闻到的只有扑了粉的乳胶气味。摘朵花或是躺在草地上,您呢个感受到的只有乳胶。在封住的帽兜里,你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其他医院的“居民”,他们轮流丢着一个飞盘。永远都很准确地知道还有多少分钟之后,雪莉就会来让他们回到里面去。那里总有拿着长枪的狙击手,以防万一有人走进水里去奔向自由。那暗蓝色的船底在你头上很高的水里来来去去。
那个男人把轮床腿的快到天花板上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快到我躺在那里也不得不闭起眼睛来,否则我会想吐。
我们经由对讲机交谈。这就是说,你说话的时候要按着一个按钮,然后放开来听另外一个人说话。即使是现在,我每次想像雪莉的长相时,只想到床边墙上哪个小小的网面扩音器。
海军方面的人呢,他们说他们不准有诗集。要是有哪个看门狗看到在什么新闻自由的文件上有《草叶集》(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集),那就问题大了。所以雪莉用她自己的钱替我买书,而我则以我定了却不想要的猫王唱片回馈她。大多数夜里,雪莉都会用目前的大事来教育我,比方说谁炸了哪个国家,谁又是每个女孩子都像干他的新男歌星。
只有那样,我们才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慢慢来,”雪莉说:“别管孩子的事,别管死不死的问题。”她说重要的是能让我破瓜。
“你大概认得这把刀。”八卦侦探说。他的录影机在他身边,重得让他扛不起来。
圣无肠转身对着大自然说:“既然我们是浪漫支线情节的主角……给我来个脚部按摩如何?”
她没有握住他的手,喷嚏小姐说:“我们看到你死了……”
这里躺着很多人,这些人制作了一件错事,他们不该在飞机上坐在某一个陌生人身边,或是跟一个甚至不曾交谈的人一起搭了一长段电梯上楼——然后他们没有死掉。有太多方式让你关在这里过后半辈子。这里是一个在普吉特海峡中间的笑道,属于华盛顿州,叫哥伦比亚岛的海军医院。
不是通往巷子里的那扇门。整个舞台笼罩在如阳光般明亮的光线里。一方结结实实的阳光由头上某个地方升起,光线强到我们得眯起眼睛来,将手掌曲起来加以遮挡。这新的一天阳光明亮得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身后。我们的影子挤靠在我们身后电影银幕上棕色的水清印一起。
否定督察把低垂在胸前的头抬了起来。她打了个饱嗝,说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是没有影片的播放机的灯光,放映机的灯泡把强光投射在我们身上。一战巨大的聚光灯。亮得像一座灯塔。这道阳光由近乎午夜时分的剧院后墙射了过来。
我们所有的人,还在想记下最后的话语:诽谤伯爵把卡式录音机倒转,重放出那几个字“墓碑……墓碑……”,然后是录下的回声,又引发了回声,是回声的回声的回声。
“听听你们自己说的话,”他说着,摇了摇头。稀疏的头发随之摆动。他说:“你们忙着把你们的故事讲给彼此听,你们永远把过去变成故事来强调你们自己是对的。”
那个新来的男孩子,有根大老二的那个,他会有和我初来时同样的感觉:他的家人死了。如果他很受欢迎的话,说不定同学死了一般,每天独自坐在他的房间里,他会害怕,但是会对海军答应他的特效药满怀希望。
那是我高中毕业那年,我周围的人开始一个个死掉。他们都和我父母十年前死的情形一模一样。
等到通往巷子的门一打开,我们就成名了。等到我们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是铁卷门拉起来,接着是噼啪噼啪,有人扳动开关的声音,然后我们就准备好卖我们的故事了,我们那死亡集中营里才有的颧骨准备拍最好的特写。
我们围着那盏灯坐着,还在这里的那一圈人,坐在舞台上,从那里看下去,只能见到演艺厅里每张座椅的金边,每个楼座包厢前面弯曲的黄铜栏杆,以及横在死寂的电灯夜空中如云的蜘蛛网。
所有这些关于硬脂酸和石膏还有埃及人的金字塔的事,证明我爹不是个白痴。
魏提尔先生微俯下身来,把手伸向喷嚏小姐,他说:“而红死病对所有的都一视同仁……”他摇着手指要她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们现在走吧?”
他们所尿的每一滴尿,政府都会用臭氧和辐射线消毒。他们所呼出的气也经过过滤,以紫外线消毒之后,才能再回到外面的世界。住在哥伦比亚岛上的居民,不会感冒,从来不会和可能把感冒传给你的人接触。除了他们每个人都带有他们自己独有的那种潜在性毁灭世界的病菌之外,他们可算是你所能见到最健康的一群人。
其他的“居民”,有个女孩子有对绿色的眼睛,有个男的眼睛是棕色的。穿着防护衣的时候,你只能看到别人的眼睛。那个有棕色眼睛的男孩子,雪莉说他就是另外那个一号基根病毒的带原者。
灵视女伯爵的古董店店员。
雪莉说又是“孤儿院”应该给这些“居民”办场舞会,可是单是想到那些臃肿的蓝色防护衣,彼此抱在一起,随着热门音乐在舞池里摇摆……没有人想看这种场面。
听了这话,魏提尔先生只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真爱有邪恶的敌人……”
这个灯泡。这盏鬼火。
那干的脆皮火鸡让他的肚子由里面裂开来。他尖叫着死去。我们用红丝绒裹住他的尸体,把他抬到了地下室里。
八卦侦探说:“等我们到了外面之后,我要嗑药磕上整整一个月……”
保安会修女会称之为我们的卸罪文化。
雪莉说这个礼拜刚进来一个也是一号基根病毒的带原者。这个新来的“居民”,他目前还没有出现症状。更好的是,他又跟好大的老二。
我们之中还没有一个人能站得起来,我们只能把头闪避着望向别处。
光线亮到刺眼,强过任何一种灯泡。
这些是和食物一样重要的故事。
我可以给他中高,让他镇定下来,帮助他适应在“孤儿院”的生活。
雪莉称这些居民叫“血牛”。每个居民所住的套房里,会有两只长长的橡皮手套。每过几天,镜子后面的灯就会亮起来,照见一个实验室的技师坐在那里,那个男的或女的会带着那副橡皮手套,把手伸进墙里来抽取血样,把血样放进一个小小的密封舱里,然后由另外一边安全地取出去。
你们是不是在想我怎么逃出来的……
“你消化吸收你的生命,化为故事,”他说:“就像这个戏院好像把人消化了一样。”他用一支手指着地毯上的渍印。那些黑色的渍印黏黏的长了微菌,还像长出了手脚似的分叉。
“错了,”魏提尔先生说:“是最狠的少年犯啦,老兄……”
我们这个只有人的世界。一个没有人性的世界。
我高中的英文老师,弗雷修小姐。有一天手里拿着我写的一篇作文,跟全班同学说那写得有多好,第二台呢她在室内也带着太阳眼镜,说光太刺眼。她咬着学校护士给那些经痛的女生吃的桔子口味阿斯比林药片。她没有讲课,二十关了灯,让全班看一部叫《野战游戏》的电影。那部电影甚至不是彩色的。那是视听教室里架子上唯一的影片。
这种事永远不会改变,他说。他带到这里来的另外那群人,也是同样的结果。大家好爱他们所受的痛苦,没办法置之脑后。就和他们说的故事一样。我们把自己困住了。
大部分和舒玛契大夫溅满的时候,我都没跟这个医生谈什么。照我看起来,我只有那么点记忆,而我不想随便用光。我大部分最好的回忆是如何由邪恶的太空怪物手里拯救世界,或是架着快艇逃离性感的俄国间谍之手,但是这些并不是真正的回忆。那些都是电影,我忘了做那些事的女孩子是一个电影明星。
大部分我所知道的事都是从雪莉那里听来的,她是我的夜班警卫。雪莉说关在这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她说外面世界里的人得整天工作,每天工作,还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一般。
在房间后面黑暗的房间中,媒人和失落环节死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式休憩厅里。在地下室下面的地下室里,魏提尔先生和凶悍同志以及游民夫人还有野蛮公爵在那里烂死。后台的化妆室里,则是美国小姐和克拉克太太,她们所有的细胞都在彼此消化成流出来的黄色蛋白质。她们肠子里和肺里的细菌疯狂地长大繁殖。
我外婆死了。雷蒙死了。佛雷修小姐,我的英文老师死了。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四个耶诞节,可是那就像我一百年前看过的黑白电视节目重播。
要是我们能看到那些碑文的话,我们就会发现那个镇上的人几乎全都在那一个月里死亡。是产生医生成为基根病毒的第一个群聚所在。迅速致命的脑瘤。
喷嚏小姐打了个呵欠,说道:“又是我们故事里的一场好戏。”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这里。在这个可以看见普吉特海峡,有宽银幕电视的房间里,又干净的、贴了灰色瓷砖的浴室。这个装在床边墙上的对讲机。一些由我家里我自己房间里拿来的衣服和唱片,都放在外面包了塑胶的纸盒里。相比有摄影机在监视我,因为我一在床上坐起身子,对讲机就说:“早安。”
就在我吧毛豆拉上之前,推轮床的男人给我喔一粒蓝色的药片,说放在舌头下化掉。
其他的事情——你不能消化的那些——会让你中毒。你生命中最坏的部分,那些你不能说的部分,会由你身体里面烂出来。最后让你成为卡珊黛娜在地上的那块湿湿的影子,沉进你自身黄色蛋白质的烂泥中。
可是,雪莉说,他们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有人替他们烧饭,鱼啦、蔬菜啦、或是冰激凌、总汇三明治,只要是预算以内的,什么都有。
魏提尔先生摇头咂舌地说道:“那样真那么遭吗?做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他的手转过来,包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喷嚏小姐软弱无力的手指。魏提尔先生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像刚开始一样的结束呢?”然后他把喷嚏小姐拉得站了起来。
杀手大厨说:“在那上面印上点你的指纹。等到他们撬开那扇门的时候,你会成为全美最恨的男人。”
现在,政府不能杀了我,也治不好我。他们能做的只有损害控制和善后。
这个男孩和我,我们两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关在一起。两个都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之身。录影摄影机在镜子后面,看着,医院的人希望我们能产出一种政府可以有专利的疗法。这些跟制药公司挂钩的人。不过,能有特效药也不是件坏事。
那个推轮床的男人把那件蓝色防护衣抖开,他说把防护衣穿上,我们去加护病房看我外婆,他说,穿上这件防护衣是为了保护我外婆,他拉着衣服的肩部,让我好钻进去。防护衣有好几层塑胶,每一层都用拉链拉上,还有连在衣服上的手套和胶套,上面有一个尖尖的毛豆,前面有一块透明的塑胶小窗,可以看到外面。大部分外面的拉链都拉到背后锁住,所以你就困在那里面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是一个人,围坐在光圈里。
我们每个人都自以为自己是唯一在干这些事的人。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把我们的世界弄得再暗一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全都有同样的计划。我们是自己在烦闷无趣上门槛过低的受害者。是我们自己的受害者。也许是我们太饥饿,是某种形式的妄想,但这也就是我们所剩下的一切了。
那个锁孔里还卡着塑胶叉子的薄薄碎片,不可能把钥匙插进去。
在我房间里有一张装了框的牌子,上面写着:“忙碌等于快乐。”
保安会修女抓紧了圣经说:“魔鬼……”
“刮胡膏,”我爹对我说:“用刮胡膏或是粉笔。那些该死的操他妈的墓地怪人。”
他告诉我说那些喜欢研究墓碑的人,为了要看清楚因为年代久远和酸雨而损坏得模糊不清的碑文,会在墓碑面上涂满刮胡膏。他们用一块硬纸板刮掉多余的部分,留下碑文中白色的刮胡膏。这样就让上面的字迹和日期容易看清和拍照。问题是,刮胡膏里含有硬脂酸。那些人留下来的会侵蚀石头。另外一些搞墓碑的家伙用粉笔去磨墓碑,把整面都涂满,使得那些模糊地碑文因为颜色较深而凸现出来。这种粉笔灰是熟石膏或石膏,一磨之下,会让粉笔灰进到墓碑上那些看不见的裂缝和缝隙之中。到下一次下雨的时候……石膏粉会吸饱水分,膨胀到原先的两倍大。就像古埃及人用木楔去剖开石头建造金字塔一样,膨胀的粉笔灰会慢慢地让墓碑的面完全剥落。
一阵连响,然后黑暗爆裂开来。
第二天,雷蒙没有来上学。
我一脱掉球鞋,那个男人就用带了乳胶手套的手把鞋子捡起来,峰进一个塑胶袋里。
放映机的光亮得让鬼火看起来有如熄灭了一般,暗得如同夏日的一支生日蜡烛。
你们知道哪个因为完全没有任何免疫力而必须生活在一个大塑胶泡泡里的男孩子吧?呃,这个地方正好相反。住在这里,在哥伦比亚岛上的人,这些永久性的居民,身上都带有能杀死整个世界的病菌。病菌,细菌,寄生虫。
不断传来的回声,最后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由太阳背后传来。说道:“你们是在一个空剧场里演出。”
一声轻响让我们都转过头去。金属和金属的碰击声使我们的头全都转动着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朝向侧翼,朝向再过去的通往巷子的门。
这就是我们之所以能承受所有发生的狗屎事情的原因。
喷嚏小姐的眼光由大自然转到圣无肠再转到魏提尔先生的手上。
可是,我倒也不见得是一个生活白痴。这里的居民可以看电视,可以上网。当然,你不可以寄发任何讯息。你可以进聊天室,看所有的来往对话,可是你不能参与。你可以看留言板上的意见,可是不能回应。没错,政府需要让你保持是一个国防安全秘密的身份。
雪莉,他算是在这里最接近于一个密友的人。
雪莉的声音透过网面的扩音器,她说:“你老爹怎么会把你弄得给关进这里来的?”
“如果你需要有人爱你的话,”魏提尔先生告诉她说:“你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们所有的人,仍然围坐成一圈,有些人给自己干了的血黏在舞台地板上。我们的衣服,那些袍子和斗篷和马裤的料子把我们黏在原地。
“还割了我的鼻子,”大自然或者把头向后昂起,让大家看那道伤疤。游民夫人的钻戒在她手指上松动得使她只好握着拳头才不会失落。
就是在灯亮起来,你房间里的镜子变成一面窗子的售后,你看到那架一直在那里的摄影机,始终在盯着,在记录你的一举一动。
这里有光无热,所以我们全都围着双排扣的厚呢上装和毛皮大衣和浴袍。我们的头被堆起来的假发和大的和门一样宽的帽子重重地压着。我们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
那个男人要我躺在轮床上。他说躺下来,头枕在那个白纸做的小枕头上,然后我们就去看我的外婆。
雪莉说,下次我和舒玛契大夫说话的时候,我要和他谈谈育种计划的事,看看我们是不是能生育出对一号基根病毒免疫的下一代。另外一个很可怕的可能状况是,这个男孩和我有的是不同的病毒株,我们可能只会杀死对方。
在新基根镇,没有一块墓碑上还有你看得清楚的字迹。
而我却只想知道雪莉不能说的那些事情。那些我已经开始忘记的事——比方说雨落在你皮肤上的感觉如何?或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比方说怎么舌吻?
诽谤伯爵说:“你不能救我们。我们要守在这里等别人来找到我们。”
“在水底走了那么长的路之后,”喷嚏小姐说,“我的鼻窦就再也没法跟以前一样了。”她用一边一宿往一边擦了下鼻子。
你身体里的滤过性病毒会累积到可以将一号基根病毒传染出去的程度,别以为你可以请个律师打官司,或是有个专案社工,或是处理人民对政府陈情的官员。你最后就会住在哥伦比亚岛上,你可以过得像是在一间连锁旅馆,像拉玛达客栈或喜来登之类的饭店里相当不错的房间里,但下半辈子都住在里面。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景观,同样的浴室,送来的餐点,看有线电视播的电影,一床咖啡色的床罩,两个枕头,一张咖啡色的躺椅。
“昨天晚上,”魏提尔先生把钥匙在空中晃动着说:“你们那个友善的鬼魂已经把锁孔清干净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锁打得开。”
圣无肠说:“他并不爱你,”圣无肠的脸上只看见牙齿和眼睛,他说:“魏提尔只是想毁掉这个世界。”
就是这种小聪明会吓死那些大学毕业生。
“又是我们的鬼在作怪。”冻疮男爵夫人说。
我们会说魏提尔先生和克拉克太太怎么把我们骗到这里来。她们把我们关在这里当人质。他们强迫我们写书、写诗、写电影剧本。要是我们不肯,他们就折磨我们。让我们挨饿。
对讲机响了起来。先是一阵静电的杂音,然后是一个女人用很大的声音说:“好消息,女朋友。”从哪个网面的小扩音器里传来。是雪莉,夜班警卫,他的声音说道:“看来你这辈子还很有跟男人上床的机会……”
魏提尔先生会说。这个小男孩衰老而死。
而我告诉她,那是我爹的好主意。
他告诉我说,这些本意不坏的墓地研究者,结果就是毁了他们自称热爱的东西。
她今年二十二岁,他十三岁——下个月满十四岁。
是那个老得发抖,才十几岁的魏提尔先生。我们那个垂死的小流氓,我们满脸老人斑的小魔鬼。
没错,有时候,雪莉真有好多有用的咨讯。
如果我们能原谅我们对彼此所做的事……
那粒小蓝色药片,雪莉说只要两粒就会过量致死。
魏提尔先生会这样说。
那粒药片甜甜的,甜到我嘴里满是口水而让我不得不吞下去。
哥伦比亚岛上的居民各自带了不同的病毒。雪莉说,独特的致命病毒株,或是致命的寄生体或细菌。所以才会把每个人都隔离开来,这样才不会彼此杀死对方。
灵视女伯爵望着魏提尔先生说:“撒旦。”她的话语像蛇在嘶叫。
雪莉一直问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个男人的头发剪得很短,他隔着口罩叫整个房间里的人出去。他说,他需要疏散医院的这一部分。我过去问他我外婆的情形,而那个男人一把抓住了我瘦削的手臂。他带着乳胶手套。在那些老人和哭叫的小孩子匆忙地由走廊里那张轮床旁边挤出去时,那个男人把我抓着留在候诊室里,问我是不是丽莎.鲁兰,十七岁,目前住在西羽木路三四三八号。
魏提尔先生说:“你们看到很多人死掉。”
这是政府机构,属于海军经营,他们称这里叫“孤儿院”。这是听雪莉说的。这里之所以叫做“孤儿院”是因为——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你的家人全都死了。很可能你所有的老师都死了,你所有的老朋友都死了,只要是认识你的人全都死了。是你杀了他们。
在那之后,生活平静地过了十年。然后是佛雷修小姐长了柠檬大的脑瘤。我体内的病毒增加到让我有了传染力。
你知道政府做事会有点缚手缚脚的。当然,他们可以把这些人杀了——来保护大众利益——可是这些人是无辜的。所有政府假装说可以找出治疗的方法,把这些人关在这里,每个礼拜抽他们的血去做实验。每个礼拜换一次干净的床单,每天有三顿中规中矩的饭菜。
圣无肠的双头连体婴。
在我这一生里最后最快乐的那天,我爹开着他的货车一路从蒙大拿州开到科罗拉多州的丹佛。他在那里认识一个卖古董花园摆设之类的狗屎东西的店。不管是铸铁的鹿,或是长着青苔的水泥制小鸟的澡盆。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偷来的赃物。那个店里的老板付的是现金,而且帮忙把那些天使由货车里卸下来。老板有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由店铺的后门出来,站在巷子里看他们卸货。
在那强光后面,亮得无法正视的远远墙上,有回声传来:“……墓碑……墓碑……”
两个坏人死了之后,留下我们挨饿。
否定督查说:“我要给柯拉·雷诺兹买一块墓碑……”
在哥伦比亚岛上,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医院的草坪上,把一个飞盘丢来丢去,穿着他们胖大的蓝色防护衣,看来犹如一群填充动物。从头到脚,全是蓝色。在一层又一层如橡皮似的尼龙和乳胶粒流着汗,跑着接飞盘,所有的时间中,全被框在某个海军长枪的瞄准器里。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好玩,可是等到了要回到里面去,再回到你房间里独自生活的时候,你却会想要哭。
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刚满十七岁或十八岁的时候来的。主治医师舒玛契大夫说我们是在小时候受到感染,某种病毒或寄生体,在我们身体里潜伏了很多年,一旦到了某一个数量或是某个血清浓度,我们周遭的人就会开始死亡。
那个新来的人有根大老二。她在那双面镜里看到过。
在学校里,谣传佛雷修小姐做了脑部断层扫描,发现长了脑瘤,那个肿瘤有柠檬大小,充满了像尿一样的黄色液体。根据谣传,那个瘤还在继续长大。
我的老头,他有几张地图,他称之为他的藏宝图。
或者我们会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而我们的病菌会要了他的命。
第二天,我认识的学生里有一半要那种桔子口味的阿斯比林药片。我们没上英文课,而是到图书馆去自习了一个钟头。班上有一半的同学说他们眼睛没法看清楚书上的文字。我在一个书架后面让一个叫雷蒙的男生亲了我的嘴。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说我漂亮,我就让他把一只手伸进我的裙子里。
鬼火是我们唯一剩下的营火了。我们最后的机会。那个在舞台正中高高台座上刺眼的灯泡。那个当年让使用煤气灯的老戏院不致爆炸的安全阀,或是在新戏院里永不熄灭的灯火,以赶走那些以戏院为家的鬼魂。
魏提尔先生从她割开的鼻子,看到诽谤伯爵紥着染血绷带的双手,再看到无神教士原先是耳朵地方所剩的疤痕。他把两手拍在一起,只拍了一下,很响,放在胸前,说道:“呃,好消息是……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到了。”他由裤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说道:“你们都可以走了。”
但是那些你能消化的故事,你能说的故事——你可以控制那些过往的时刻。你可以加以修改,加以润饰,加以主控,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去加以使用。
我们盘腿围坐在舞台的木头地板上,我们没法动那一层层的丝绒和拼花的地毯来保暖。我们用尽气力对彼此说着我们的故事:克拉克太太怎么把那还没生下来的胎儿从美国小姐身体里硬拉出来,在那个垂死的母亲面前烹煮。魏提尔先生怎么把媒人摔倒在地,剁掉了他的老二。然后魏提尔先生又怎么用刀刺死了克拉克太太,狼吞虎咽地吃了她大半条腿,把肚子胀裂了。我们呢,我们练习着说腹膜炎。我们屏气凝神,练习着鼠蹊部疝气。我们说切得细如发丝的洋芋丝。
印在银幕上的,使我们歪斜的假发。我们的身子看来如蜘蛛脚般瘦削。凶悍同志大概会说我们什么都能穿。
可是我们依旧坐在这里,等待救援,我们依然还是受害者,希望在受苦时被人发现。
雪莉,她的声音在夜晚由对讲机里传来。她会问我爹的事,问他是怎么弄到把我关到这里的。然后雪莉会放掉她那边的按钮,等我说话。
那个男人由论床上拿来一个装了蓝色衣物的透明塑胶袋,把袋子撕烂,里面是一件蓝色的防护衣,全部是塑胶和尼龙制成的,上下前后都有拉链。
而性爱,也不是件坏事。
圣无肠的铅笔在墙上画下了好多的记号。那些记号是他唯一的杰作。房东或是房屋中介或是什么人应该会来查看。也许会是电力公司的人会因为未付电费而来断电。
我问道,她不要紧吧?我的外婆,从我八岁开始抚养我长大。她是我母亲的母亲,在我爹妈去世之后,千里迢迢地来接我。这时候,我已经在轮床上躺好了。那个人推着床由医院的走廊往前走,经过很多扇打开的门,都看得见所有的床都空了,床单掀开,还看得到病人躺过的痕迹,有些房间里的电视还在播放着音乐或谈话的声音,有些床边上还放着午餐托盘,上面的番茄汤还在冒着热气。
一天,两天,三天,我这辈子就过去了。我甚至没有从高中毕业。
在这里,你可以到电脑上列出你想要的东西的清单。只要预算许可,就可以给你。最大的问题是你要来的东西太多。书籍、唱片、电影的DVD。他们都可以送来给你,可是在你听过之后,那些东西都有了毒。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把那些东西烧成无毒的灰烬。
如果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故事置诸脑后。不管我们是坏人或是受害者。
魏提尔先生一手伸向喷嚏小姐,另一只手里摇着那支钥匙,说道:“我们走吧?”
在寂静中,拨动开关的声音会响得如枪声一般。
八卦侦探一直偷偷地踮着脚走来走去,把灯泡打烂。电视女伯爵和否定督察也一样。
“把你自己想象成,”雪莉说,“是一个太空人,住在距西雅图西南六里外一个星球上的拉玛达客栈里。
“说故事是我们消化自身经历的方法,”魏提尔先生说:“我们就是这样消化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