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是属于“标准操作法”。日本人在作战后期搞起了许多小小的救护所,临撤退前他们把伤员大部分都枪杀了。美国兵一到,就把剩下没死的伤员全数报销,不是一枪托把脑袋砸得稀烂,就是兜头一枪送他们上天。
当然,侯恩的死实在也说不上使他感到震动。不过他觉得,这个师里毕竟也只有侯恩才能理解他胸中还怀有更大的雄心壮志,甚至还颇能理解他的为人——尽管这段关系为时不长。可惜侯恩气魄欠大。他探头张了一下,先就吓坏了,于是就骂了几句难听的,溜之大吉了。
克洛夫特:想这些都是浪费时间。这仗还有得打啦。
明天就要举行第一次出操检阅了,少校按捺不住他焦急盼望的心情。看到部队穿上整洁的军装列队而过,他就像小孩子一样从心里感到快乐,他还喜欢随意找上一支队伍,检查检查他们的枪支。他决心要在进军菲律宾以前,把这一师人的操步重新训练得像个样子。
好,太妙了!少校乐不可支,扑哧笑了出来。这一下那班大兵上地图课就管保精神集中,再也不会打瞌睡了。
两个星期以后,达尔生少校坐在他那间刚造好的棚屋——作战训练处里,美滋滋地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望望将来。战事结束以后,师部就搬回来了,新址就在一片阴凉的椰林边上,离海边不远。入夜以后,凉风习习,睡觉真是一种享受。
大家的心里话:
他就喜欢搞这种训练,不训练是绝对不行的。虽说他连拟个连队的训练方案都伤透了脑筋,可是他却乐此不疲。这有点像做填字游戏。少校点上一支雪茄,眼光飞出了这作战处的铁皮板壁小屋,越过好几百码宽的丛林,落在轻轻拍打着沙滩的汪洋大海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闻了闻从海上飘来的刺鼻的鱼腥味儿。他办事向来尽心竭力,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一种甜丝丝的得意之情,顿时在他心头漾起。
将军惩治侯恩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派侯恩到侦察排也不是偶然的心血来潮。所以侯恩的下场并不是始料未及的。将军起初还曾为此而感到微若游丝的那么一丁点儿快意呢。
惊人的报告继续不断地送到卡明斯将军的办公桌上。对寥寥可数的几名俘虏进行审问的结果,发现日军的口粮减半发给已有一个多月,特别是到了最后几天,日本人差不多就断了粮。五个星期前日军有一个给养库被炮火击中烧毁,对此美国方面竟一无所知。日本人的医疗用品早已用完,远役防线上出现了几处漏洞,七八个星期来也一直无力修复。还发现,早在美国方面发动最后进攻前一个星期,日军的弹药就差不多已经耗尽了。
还有一个俘虏本来就昏昏沉沉,所以连命都是送得糊里糊涂的。
扫荡战进行得异常顺利。远役防线上的缺口打开后才一个星期,安诺波佩岛上残余的日本守军就已经被切成了成百截,乃至上千截。日军的建制彻底崩溃了,先还是成营、成连的兵力被切断包围,到后来就只剩下了班排小部队,甚至三五人、两三人一股,分散隐藏在丛林里,以避如潮水般涌来的美军的歼击。到最后几天,双方的伤亡数字对比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比如第五天,击毙日军两百七十八人,美军仅两人阵亡;第八天,也就是作战以来战果最辉煌的一天,毙敌八百二十一名,俘敌九名,而美国方面只牺牲了三名士兵。新闻公报总是老一套,用语简洁,措辞谨慎,叫人听得都快腻了,可又不能说它讲得一点都不对。
“我爱德华·卡明斯少将所部宣布,今日攻克敌据点五处,缴获大量弹药给养。残敌现正在继续肃清中。”
突然灵机一动,他主意来了。教士兵看地图的课,他有个办法可以上得生动活泼:他可以去弄一张蓓蒂·葛兰宝的泳装彩色照,要有她真人那么大,把透明的坐标方格就安在这张照片上。教官就可以指着她的各个部位,叫士兵:“把坐标报出来!”
为了排遣这种灰心丧气的情绪,他就集中心思做好肃清残敌的工作,一味在细节上下功夫:
可惜他没有早一点想到绕道后岛去敌后侦察,没有来得及制订一个比较周密的方案。结果事情办拙了,侯恩也死了。
(有时说出声,多半却是在心中思量,因事而异,各随所宜。)
他一天的工作十分忙碌。有待办理的琐细小事多如牛毛,制订训练方案还碰上了许多具体困难。由于缺乏应有的设备器材,他想开的训练项目要开全也困难得多。步枪射击当然是非开不可的,还有机枪的型别名称、操作保养,也得教一教。专门武器可以开一课,还可以开一课教如何识方位、看地图。开一课讲讲军纪。平日的出操、检阅,当然是多多益善。可是其他许多项目也应该安排训练。反正他有的是办法,真要出现了空当还可以让部队搞拉练去。
可是像真人那么大的照片,上哪儿找去?少校拿雪茄头贴着烟灰缸口转了转,褪下了一圈灰。按说是可以交代军需部门去办的,可是提出这样的申请,难免要落人家的笑话,他才不干呢。不如去请台维斯牧师办一下,台维斯牧师是个好人——不,不,还是别惊动他。
类此种种,不一而足。
带队的排长终于看了看表,叹了口气,说:“得把他们打发走。”
第九天:毙敌五零二名,我军牺牲四名
那才叫有劲哩!
想到这里,他可以说已是承认这次打胜仗实在跟他关系不大,甚至可说毫无关系——其实哪次打胜仗又不是如此?这一次胜利,不过是俗话所说的碰巧走运,又有种种偶然的因素几下相凑,这样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还差点儿就要在言谈中吐露这样的意思,后来总算又把话硬是咽了下去。不过心中总觉得怏怏不已。
未来的时代是个充满矛盾的时代,了解这一点的美国人是不会多的。要想抓权,最好的办法是打出保守的自由主义这个旗号。反动派和孤立派看来是成不了事的,他们虽然长处不少,可是引起的麻烦也多。想到这里将军把两肩一耸。要是还能给他个机会的话,他一定可以大展宏图。唉,真是扫兴!满腹经纶,就是没处施展。
马丁内兹:我回到圣安东尼奥,可能先到家里看看,然后到外边兜兜。圣安东尼奥有的是漂亮的墨西哥姑娘,我攒了不少钱,还立了功,我总还得上教堂去祈祷祈祷,我打死的日本人太多了。这以后的事那就难说了,不定还是得当兵吃饷,这部队真是又不好又好——到底还是部队里挣的钱多啊。
雷德:我是原来干啥还干啥。还有什么好干呀?
不过……将军乍一听到侯恩的死讯,当时毕竟也难受了一下,像是狠命一拳,捣了他的心窝。他简直为侯恩感到伤心了,可是这种心情转眼就让另外一种心情,一种复杂得多的心情,压根儿淹没了。以后一连好几天,将军只要一想起少尉,总免不了有一种又难过又称心之感。
想到这里,他可以说已是承认这次打胜仗实在跟他关系不大,甚至可说毫无关系——其实哪次打胜仗又不是如此?这一次胜利,不过是俗话所说的碰巧走运,又有种种偶然的因素几相凑,这样的因素也真是太多、太玄了,他理不清楚。为此他苦思不止,一度还差点儿就要在言谈中吐露这样的意思,后来总算又把话硬是咽了下去。不过心中总觉得怏怏不已。
训练计划定于明天起开始执行,少校觉得在部队生活中最合乎他心意的一件事就是搞训练了。眼下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部队都已建立起固定的营地,士兵都已住进了大帐篷,营地上的走道都已铺上了小石子,各连都还在每个士兵的铺位顶上搭了搁架,各人的装备都可以放得整整齐齐。练兵场也已经竣工,对此少校还颇为得意,因为工程是在他亲自主持下进行的。三百码长的一片丛林只花了十天时间,就除尽了榛莽,平整了地面,没有点儿本领哪能办得到啊。
谈谈退伍以后怎么办
时间,在悄悄消逝;机会,也在渐渐流失。战后能在历史上占一席之地的,看来还是非吃政党饭的莫属,总还是那帮神经容易“搭错”、说好说坏没个准谱的糊涂蛋。自己年纪渐渐大起来了,快成为过时的人了。到将来该跟俄国打仗的时候,他势必还不会有太高的地位,不会太接近权力的中心,那样也就轮不到他来做出这伟大的决策、实现这伟大的飞跃了。看来等这次大战结束以后,聪明些的办法还是到国务院去干一下试试。自己的大舅子,总不会刁难自己人吧?
他们偶尔也抓俘虏,不过如果天色晚了,而部队又急于要在天黑之前返回驻地,那就最好别让俘虏耽误他们赶路。有支队伍一天傍晚捡到了三名俘虏,给他们拖住了后腿,心里怨透了。三名俘虏里,一个病得很重,走路都困难;一个绷着脸的大个子,探头探脑的,看样子想逃;还有一个睾丸肿得其大无比,因为实在痛得难受,所以把裤裆也剪开了,就像得了拇趾囊肿胀的人找只旧鞋剪掉了鞋尖穿在脚上一样。此人走起路来确实够惨的,双手捧住了睾丸,一步一拐,痛得直哼哼。
任务很简单,还挺好玩呢。几个月来他们就知道到晚上要值班放哨,白天巡逻在小路上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头撞上敌人的埋伏,现在相比之下打这场扫荡战就好办多了,简直还挺来劲呢。他们完全放开了手杀人,比掐死几只爬上铺来的蚂蚁还要远远来得爽快。
米尼塔:我要到百老汇大街去,看到有穿军装的狗当官的就走过去骂他一声“傻瓜蛋”,见一个骂一个,我还要把部队里的丑事都兜底儿捅出来。
“麦克阿瑟将军今日宣布安诺波佩岛上战事已基本结束。扫荡仍在进行中。”
布朗:等咱们一到旧金山,我领了退伍金就先请大家痛痛快快喝一场,闹它一个翻天,然后再去找个女人陪我一块儿住,我就啥事也不管,喝够了就搂着她睡觉,睡够了就再喝,玩它整整两个星期,这才优哉游哉回堪萨斯去。一路上想要下车玩玩就玩玩,喝它个不亦乐乎,等玩够了才去看我老婆。我事先也不通知她,我要给她个措手不及,妈的把证人也带去跟她当面对质,我要把她从家里赶出去,让大家都知道对付坏婆娘就得这样。咱们在这儿有家归不得,没完没了地受罪,白天不知道夜里,真叫度日如年,可家里却闹出这种名堂来,不是要活活地气死人吗?
加拉赫:我只知道有笔债得还,有笔债得还。欠账总得有人去还,当了老百姓就得像个老百姓的样。
第六天:毙敌三四七名,我军牺牲一名
那绷着脸的日本人似乎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他走到了小道旁边,背过身去等在那儿。一枪打在他的耳后。
少校搔了搔头皮。对了,他可以写信给兵团司令部的特别服务处。就算是没有蓓蒂·葛兰宝的,只要是漂亮的姑娘,谁的照片都行。
不过也有一些做法,算得上比较别致了。有一支小部队拂晓出发执行任务,发现有四名日军迷迷糊糊的竟当路躺在一条丛林小道上,身上都盖着雨披。带队的美国兵赶紧站住,捡起几颗小石子远远扔去。小石子有如一阵冰雹,噼噼啪啪落在还在那里蒙头大睡的头一个日本兵身上。那人慢慢醒了过来,在雨披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还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就像早上起床一样伸伸手舒舒腿,窸窸窣窣瞎忙乎了一阵。忙乎完这才从雨披里探出头来。带队的美国兵等他看见了自己,就在他想嚷而还没来得及张嘴的当口,端起冲锋枪给了他一梭子。然后枪口一转,对着路中一顿猛扫,一排雨披上顿时整整齐齐地出现了一大串洞眼。只有一个日本人没有当场毙命,雨披里伸出一条腿来,还在那里乱抽,仿佛一头奄奄一息的野兽,临死前止不住浑身战栗。这时又走上来一个美国兵,拿枪口伸进雨披,挖出那个受伤的人来,对准他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对,就这么办。写信给兵团。同时再写封信给陆军部训练辅助设备处,他们就专门喜欢搞这种改进。少校心想,说不定将来全军都会采用他这种办法呢。他兴奋得把两颗拳头攥得紧紧的。
归根到底,要紧的还是算算自己的利害得失。结束战斗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期限一个星期,这对他自然不太有利。不过也不能忘记,才一两个星期前的形势估计是没有一个月的工夫他还解决不了问题呢。这是一。其次,就兵团司令部而言,他们得到的印象还是坊远湾的侧面登陆作战促成了胜利。这一点无疑对他有利。总的说来,安诺波佩岛一役对他虽无大损,也无大利。到将来移师菲律宾的时候,他就可以把整个师的兵力都用上,那时也许就可以取得比较引人注目的战绩了。不过要做到这一点,部队务必先加以整顿,给以严格的训练,军纪也还亟须提高。想到这里,他这一仗打到最后一个月时禁不住冒起来的那股火又露头了。部下不愿意听他的话,不愿意改变现状,那懒劲真能逼得人发疯。不管你怎样催逼,他们总是推一推才勉强动一动,等你的手一松,他们又把你的部署都打乱了。你做他们的工作也好,哄他们也好,弄到后来有时真会从根本上产生了怀疑:这些大兵到底还能不能改变?到底能不能真的教育好?将来打到了菲律宾,只怕还是会重犯这个老毛病。兵团司令部里对头冤家那么多,他要在进攻菲律宾之前再添一颗星已经希望不大了,这样一来,要在大战结束以前升任兵团司令也就根本不可能了。
将军找来了以前的军情报告,把近一个月来所有的前线敌军动态记录都重新审阅了一遍。连一些次要的情报分析结论也都又约略看了一下。日本人竟会陷于这样的境地,从中可实在看不出一点线索来。看了这些报告,只能做出他原先做出的判断,即:日本人依然有很强的实力。他心乱了,吓慌了,虽说一次战役总有一次战役的教训,可是这一次给他的教训最深刻了。本来,他对下面送上来的军情报告虽也打着折扣听,可终究还当它一回事。现在看来,这些情报全是白搭!
一桩扫兴事还没有排解开,一桩扫兴事又上了心头。那天即使他不走,促使形势急转直下的最后一仗即使由他亲自指挥,那又怎么样呢?那实际上又有什么意思呢?日本人早已不堪一击,只要作战配合得当,根本不需要使用什么高级的战术,就可以把他们的防线摧垮。他还是抱定那个看法,认为无论谁来指挥,都可以把这一仗打赢,只要拿出耐心来,用砂纸一点一点地磨就行。
戈尔斯坦:哎,回国以后的事我只能作些设想。我要乘火车在清早到站,从中央火车站出来就雇一辆出租汽车直奔郊外。我们的家在平林镇上的一座公寓里,一下汽车我就上楼,按按门铃,娜塔丽一定感到纳罕了,心想是谁呀,她就出来开门……我这都是瞎想,事情还早着哪。
另一个美国兵走到那个“大卵脬”俘虏的背后,使劲一推,把他摔倒在地。那人只来得及痛叫一声,就给打死了。
达尔生少校这一场胜仗给他的震动,更是使他难以自解。头一天早上动身,前线还是平静无事,可第二天回来一看,仗也差不多都打完了,这真有点像一个人回得家来,看到家里已经烧成一片白地,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随后的扫荡战他还是指挥得极其出色的。日军打晕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重整旗鼓了,不过打这种胜仗实在没有多大意思,好比从火里只抢出了几件不值钱的家具。他心里暗暗生气,只怪达尔生冒冒失失触发了这场战斗;日军的土崩瓦解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这引爆的乐趣理当由他来享受。最使他恼火的是,他还得向达尔生表示祝贺,说不定还得把他提升。在这种当口对达尔生表现冷淡,未免太显眼了。
一支支部队,顺着丛林小路纷纷渗入敌后。无数人马,梳遍了这迷宫里的每条通道,甚至披荆斩棘闯进了林木密处,看看有没有漏网的敌人钻进了野兽踩出的暗径。部队从清早到黄昏一直在外边执行任务,而且执行的都是同一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