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童年时代晚期的探索压力越来越大,儿童还是很需要身体接触和亲密行为,那会给他带来舒适的感觉。这种需要不是减少了而是受到压抑了。一方面,身体接触的亲密感意味着幼稚,必须要放逐到过去的记忆中;另一方面,环境却需要这样的亲密接触。解决这种困境冲突的办法是引进新的身体接触形式,使之既可以提供儿童所需的亲密接触,又不会给他留下“婴儿气”的印象。
看来,母亲安抚婴儿的动作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模仿了婴儿在子宫里感受到的摇晃。然而,这些动作的速度却需要另外的解释。除了妈妈的走路之外,胎儿感受到两种节律:一是妈妈呼吸时胸部的起伏,二是她稳定的心跳。呼吸的频率太低,约每分钟10—12次,可以略去不计,但心跳的频率是每分钟72次,似乎是理想的解释。无论婴儿是听到或感觉到母亲的心跳,她心跳的节律似乎是极为重要的安抚因素,使婴儿回忆起昔日的子宫天堂。
在温暖的羊水里漂浮、蜷缩在子宫里、随着母亲身体的移动而晃动、听母亲的心跳——这些经验就是我们生命初期实在的感受。它们是我们在母体里长期感受到的刺激,其他与之竞争的刺激并不存在,这就在我们的大脑中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安全、舒适和被动。
虽然这似乎有些牵强,但它也值得我们注意,这就是和其他物种一样,人类有清洁婴儿的强烈欲望。婴儿尿湿尿布时,母亲给宝宝擦干;年轻人泪眼婆娑仿佛是进化产生的“替代尿”,旨在情感压抑时激发类似的亲近回应。和尿液不同的是,眼泪不把大量废物排出体外。眼泪的分泌量不多,有清洗和保护眼球的功能,但痛哭失声时,眼泪的唯一功能似乎是发出社会信号,纯粹的行为学解释是有道理的。和微笑一样,眼泪的主要功能似乎是鼓励他人的亲密行为。
尽管如此,身体接触并不会全然消失。在痛苦、惊吓、惧怕的情况下,父母的拥抱仍然受欢迎,仍然是孩子之所求,即使在不那么戏剧性的时刻,父母和孩子的身体接触仍然发生。然而,接触的形式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全身紧贴拥抱缩减为部分接触。不那么贴身的拥抱、以手搭肩、摸摸头、握握手等亲密行为开始出现了。
我在此描绘的自然顺序——先疼爱后放手——的育儿模式不仅适用于人类,而且适用于其他灵长类动物。母猴和母猿从幼崽降生那一刻起的几个星期里,始终保持与幼崽的亲密接触。当然,它们有先天特性的帮助:小猴的力量足以紧紧抓住母亲,长时间不松手,而不必凭借外力的帮助。巨猿比如大猩猩与猴类略有不同,幼崽出生后几天才能够紧紧抓住母亲,虽然体重逐渐增加,它们还是紧紧抓住母亲,始终不放手。体形较小的猴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抓住母亲不放。我曾经目睹一只小猴露出母体一半时就抓住母亲,那时,它的下半身还在母猴的子宫里。
在这个阶段,替代品的使用仅限于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它们在婴儿入睡前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孩子与母亲的接触中断了。但孩子略大时,情况有所变化。随着婴儿逐渐独立,喜欢的替代品的重要性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有些妈妈误解了这一现象,以为孩子感到不安全,而原因又不清楚。如果孩子吵着要他的“泰迪熊”“小巾巾”或“毛绒绒”——孩子总是给这些替代品起一些特殊的别名;此时的母亲可能会把这视为倒退行为。实际上正好相反。孩子的行为只不过是说:“我想和妈妈抱,但那太婴儿气。我现在独立了。我抱我喜欢的东西,这使我不用回到母亲的怀抱就能觉得安全。”一位权威学者说得好,这样的过渡品“使孩子想到妈妈令人高兴的亲密接触,是妈妈的替代品,同时又是一种防护机制,使之不会重新紧紧贴在妈妈怀中”。
到了妊娠后期,即分娩前最后三个月,胎儿有了听力,但仍无视觉、味觉或嗅觉。在漆黑的子宫里,外界的碰撞胎儿还是能够感觉到的。如果母亲肚子旁边出现了尖利的噪声,胎儿就会惊得一跳。灵敏的仪器可以捕捉到胎儿的惊动,母亲也可能感觉到胎儿的惊动。这就是说,出生之前的胎儿无疑能听得到母亲每分钟72次稳定的心跳。这是胎儿生命过程中主要的声音信号,它将给胎儿留下印记。
婴儿的哭声有时被误解。因为哭声用来表示饥饿、不舒服或疼痛,有人就以为,哭声只传递这几种讯息。婴儿一哭,母亲就自动判断,必定是这三种信号之一,但并非如此。那讯息仅仅传达了“来抱我”,并没有说为什么要妈妈来。即使吃饱了,又舒服,无疼痛,婴儿还是可能哭,它只不过希望能和妈妈亲密接触。妈妈招之即来,给宝宝喂奶,确信它没有任何不适,于是把它放下,它可能又开始哭。在健康宝宝身上,这一切只不过表明,它享受妈妈的温存和亲密接触还不够,所以它要抱怨,直到妈妈来抱它。在起初的几个月里,婴儿对亲密接触的要求很高,所幸它有一个强有力的吸引妈妈的信号,那就是微笑,这是对妈妈辛苦的报偿。
有时,光是怀抱还不够,还必须追加其他模拟子宫的要素。不知不觉间,母亲开始轻轻地摇晃婴儿。这一动作的安抚效果很好,如果失效,母亲就会起身缓慢踱步,紧紧地搂抱婴儿。有时,母亲会凝视它。这样的亲热能安抚不安和哭闹的婴儿。看来,其安抚作用在于,这些亲密行为在模拟婴儿降生之前在母体里感受到的节奏。最明显的猜测是,这些动作再造了婴儿在子宫里感受到的轻微的摇晃;母亲在孕期里走动时,婴儿就能够感受到这样的节奏。不过,这里有一个漏洞:她走动的速度不是婴儿感受到的节奏。母亲摇晃的节奏比走动的节奏慢。再者,她“抱着婴儿走路”也比平常走得慢。
我追寻从子宫到墓园的亲密行为模式,详细描绘了生命早期的各个阶段,成年以后的各个阶段则一掠而过。解释了亲密行为的根子以后,我们可以在以下章节里更加仔细地审视成年人的亲密行为了。
这场“闹”剧暂停了。但婴儿从这次长睡中醒来时,立刻就需要母爱的呵护、触摸和亲密接触,以补偿它脱离子宫安乐窝的损失。脱离子宫舒适环境后的替代工作由母亲和协助母亲的人提供,替代的方式多种多样。最明显的是母亲的拥抱替代子宫的拥抱。最理性的拥抱方式是怀抱,尽量贴身,以不妨碍婴儿呼吸为限。贴身怀抱和简单的手托截然不同。笨手笨脚的成人抱婴儿时身体接触很少;他很快就会发现,这样抱婴儿的姿势大大削弱了拥抱的安抚价值。母亲的胸膛、手臂和双手必须要尽可能再造子宫拥抱婴儿的环境。
青春期到来时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与父母的身体接触进一步减少。父亲发现,女儿突然不再那么喜欢和他打闹;儿子突然在母亲面前感到害羞。婴儿期一过,独立行为的需要开始表现出来,到了青春期,独立的需求得到强化,出现了一种强大的新的需要:隐私。
婴儿降生时身体柔软,仿佛是一块湿漉漉的柔软橡皮;几乎在同一时刻,它猛一喘气,开始呼吸;五六分钟之后,它开始啼哭;它的头部、双腿和双手开始活动,在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它身体的活动加剧,表示抗议,一阵阵的蹬打、挥舞、哭叫,表情痛苦。三十分钟后它精疲力竭,安静下来,久睡难醒。
支持微笑的还有咿呀学语和伸展手臂等第二位的信号。宝宝咧嘴笑,咯咯笑,伸手要抓妈妈,要妈妈抱。妈妈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她也笑,也对宝宝咿咿呀呀,也伸出手,或去抚摸宝宝,或抱起宝宝。和哭泣一样,微笑要出生后第2个月才会出现。事实上,新生儿的第一个月不妨称为“猴子式行为”(monkey phase)阶段,只有在这个阶段以后,人类独特的信号才会出现。
哭和笑都得到第二位信号的支持。起初,婴儿的哭闹和猴子的哭闹相似。小猴叫时,发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嘶哑声,但没有眼泪。降生后头几周,婴儿的哭闹与小猴大致相同,没有眼泪;稍后,哭声加上了眼泪。成年后,流泪分离出来,成为单独的信号,但婴儿的眼泪和哭声是合在一起的。由于某些原因,人们很少评论人类特有的流泪,不过流泪对我们具有独特的意义,那倒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当然是视觉信号,无毛的面颊强化了这一信号,泪珠滚滚掉下面颊,晶莹剔透,引人注目。另一条线索来自母亲的回应,那就是给宝宝“擦干眼泪”。妈妈轻轻地擦干宝宝脸上的眼泪,那是亲密的安抚行为。也许,这正是泪腺戏剧性地增长产生的第二位的重要功能,年轻人经常泪如泉涌的信号就是渴望安抚的信号。
然而,从人类母亲的角度来看问题,这些“猴子”的反应仅有学术价值而已。动物学家也许对它们感兴趣,但它们实际上不能减轻父母的负担。妈妈如何对付这种繁重的负担呢?办法有几种。在大多数所谓原始文化中,在出生以后的几个月里,婴儿始终与妈妈亲密接触。母亲休息时紧紧抱着婴儿,或由另一人抱着婴儿。母亲睡觉时,婴儿睡在母亲身边。母亲干活、走路时,用背带把婴儿捆在身上。如此,她给婴儿提供片刻不停的身体接触,这是灵长类动物典型的行为模式。不过,现代母亲未必能够随时随地这样无微不至地照看婴儿。
在今天的西方世界,紧身的襁褓一般不受欢迎,即使刚出生的婴儿也只用衣物轻轻地包裹,以便婴儿想动时能活动身体和四肢。专家们担心,紧身的襁褓“可能抑制孩子的精神发育”。大多数西方读者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个观点,但它值得我们再仔细地予以考察。古希腊和古罗马就流行襁褓,即使最狂热反对襁褓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在希腊人和罗马人中,精神未受压抑的襁褓俊杰不在少数。直到18世纪末,大不列颠的婴儿仍然在用襁褓包裹;此刻,许多俄国人、南斯拉夫人、墨西哥人、拉普人、日本人和美洲印第安人还在用襁褓。最近有人用科学实验来考察用襁褓和不用襁褓的差别,用成套灵敏的仪器来检查婴儿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其结论是,襁褓减轻婴儿的焦躁,减少其呼吸的频率和哭闹的时间,同时又延长了婴儿的睡眠时间。原因大概是,紧身的襁褓使之回忆起降生前最后几周子宫紧紧的拥抱吧。
低声耳语或低吟哼唱的声音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安抚,再次以动物为例有助于我们理解。某些鱼有攻击意向时就做出低头举尾的动作,如果这些鱼发出的信号是它们不会攻击,那么,它们的动作就刚好相反——举头低尾。母亲的低吟以同样的对照原理起作用。响亮、尖厉的声音对人类是警报信号,对其他动物也是警报信号。嘶喊、高喊、号叫、咆哮是许多哺乳类动物痛苦、危险、惧怕和攻击的信号。与此相反,人类母亲用低吟和呢喃的声音传递完全相反的讯息:一切平安。她可以低吟,也可以呢喃,当然,她说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那轻柔、甜美、舒缓的音调,这种调子向婴儿传递重要的安抚信号。
这类例子还有许多。例如,我们常常说“扣人心弦的经验”(gripping experience)、“触动心扉的景色”(touching scenes)或“被刺伤的感情”(hurt feelings);我们还说讲演人“抓住了听众”(hold his audience)。在这些例子中,并没有实际的捕捉、触摸、抚摸或掌握的行为,但这无关紧要。这些身体接触的比方令人满意,表达了不同语境下产生的各种感情。
我们作为生命体最初的印象必然是亲密的身体接触。彼时,我们舒舒服服地漂浮在母亲的子宫里,得到母亲的呵护。在这个阶段,促进神经系统发育的主要的讯息输入形式有触摸、挤压和移动。胎儿全身浸泡在胞衣的羊水里。胎儿渐长,压迫子宫肌肉的力量增大,子宫轻柔地拥抱胎儿,力度也加大;胎儿的力量渐长,紧紧地蜷缩在子宫里。此外,在十月怀胎期,渐长的胎儿感受到母亲肺脏呼吸的节律,也感受到母亲步行时轻轻的、有规律的晃动。
上述描写有一点玩世不恭,失之过简,但有助于说明问题。许多人很幸运,我们今天也不乏这样的幸运儿,他们不会经历第二轮青春期。他们接受第二轮婴儿期向第二轮童年期的变化。新的性亲密行为和共同养育子女的亲密行为放大了这个童年期,他们的配偶关系维持下来了。
另一种办法是用布包裹婴儿。母亲不能够夜以继日、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拥抱婴儿,与婴儿亲密接触,但是她至少可以用衣物给婴儿提供软绵绵的拥抱,用来替代它失去的子宫安乐窝,不无小补。一般地说,我们把用衣物包裹婴儿仅仅视为保暖的办法,其实襁褓的作用不止于此,衣物的拥抱同样重要。然而,襁褓的松紧倒是一个激烈争论的问题。对这个降生后的衣物子宫,不同文化的态度差别相当大。
这种伪装的亲密行为的最初迹象几乎可以回溯到婴儿期,半岁以后出现,始于所谓的“过渡性对象”,实际上就是替代妈妈的无生命的物体。三种替代品最常见:婴儿喜欢的奶嘴、柔软的玩具和柔软的布料,布料一般是围巾或床单。婴儿最初对这些替代品的感觉是它与妈妈亲密接触感觉的一部分。那时的替代品地位当然不会超过妈妈,不可能是优于妈妈的首选,但总是和她的在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妈妈不在场时就代替妈妈;许多婴儿在没有替代品陪伴的时候就睡不着。围巾和柔软玩具必须要放在它的小床里,陪它睡,否则就会有麻烦。婴儿的要求很具体——要么是那个玩具,要么是那条围巾。类似的或陌生的替代品都不行。
过了婴儿期进入幼儿期后,基本的身体亲密行为稳步减少,这是一个明显的变化。与父母身体接触时,婴儿对安全的需要得到了很好的满足,但又面对一个日益增强的竞争对手,这就是独立行动。婴儿需要独立行动去发现世界,探索环境。显然,在母亲的怀抱里是无法进行探索的,婴儿必须要探索新的天地,基本的亲密行为就有所减少了。然而,世界仍然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所以在独立性露头时,婴儿还需要某种间接、遥控的亲密行为来维持安全感。亲密接触的交流让位于日益敏锐的视觉交流。妈妈的怀抱固然安全,但局限了婴儿的动作,取而代之的是母婴面部表情的交流,它确保了婴儿的安全感,而且不会妨碍婴儿的动作。母婴的拥抱让位于母婴对视时的微笑或咯咯笑,一切细腻的面部表情都能给婴儿安全感。婴儿起初的微笑是邀请妈妈抱,现在却代替了妈妈抱;实际上,婴儿的微笑本身就是象征性的拥抱,隔着一段距离的拥抱。这样的微笑既可以使婴儿比较自由地活动手脚,又可以使之在一段距离内再次确认与妈妈的情感“接触”。
作为成人,你可以用多种方式和我交流。我可以读你写的东西,听你说的话,听见你的笑声和哭泣,看到你脸上的表情,观察你的行为,闻到你的香水味,感觉到你的拥抱。平常讲话时,我们把以上的互动称为“建立联系”(making contact)或“保持接触”(keeping in touch)。然而实际上,只有最后这种互动即拥抱才发生了身体的接触,其他的各种互动都有一定的身体距离。如果客观地考虑,用“contact”和“touch”这样的字眼来涵盖书写、说话和视觉信号似乎有点奇怪,但又颇能给人启示。看来,我们自动接受了这一事实:身体接触是最基本的交流形式。
另一种重要的降生后的亲密行为模式是母亲让婴儿衔乳头(或奶瓶的奶嘴)。它的嘴巴感觉到柔软、温暖、有弹性的东西,它可以吮吸温热、甘甜的乳汁;嘴巴感觉到温暖,舌头尝到了甜味,嘴唇感觉到柔软。于是,另一种基本的安抚、亲密行为进入了它的生活。我们再次看到,这种亲密行为将以各种伪装的形式在成人生活中再度出现。
从源头上看,动物学家把拍打的动作说成是意向动作(intention movement)。最好的例子是鸟儿起飞前的一种动作。鸟儿要振翅起飞时,总是要点点头。在进化过程中,点头的动作可能会放大,以作为它即将起飞的信号。有时,它可能反复几次用力点头,以便要伙伴们注意,它准备起飞,同时要同伴作好准备一起飞。换句话说,它点头表示想飞,故称为意向动作。母亲轻拍婴儿与其类似,是进化形成的身体接触信号,是重复进行的紧抱婴儿不放的意向动作。母亲每拍一次就相当于说:“瞧,宝宝,我紧紧地抱着你,保护你,没有危险,放松吧,没什么可担心的。”每拍一次就重复一次信号,以安抚婴儿。但其意义不止于此。再以鸟为例。如果鸟儿轻度受惊,但未吓到要飞走的程度,它会通过轻轻点点头,来警告同伴,但实际并不飞走。换言之,意向动作信号可以发出,但未必付诸实践。人类的轻拍动作也传递同样的信号。手拍一次,停下,再拍一次,再停。它不是完全的危险保护动作——抱紧婴儿。由此可见,妈妈向宝宝传递的讯息不仅是“宝宝别担心,如果有危险,我就这样紧紧抱着你”,而且是“宝宝别担心,没有危险,如果有危险,我会抱得更紧”。于是,反反复复的轻拍就有双倍的安抚作用。
这样的比方很容易解释。在婴幼儿期,我们不会说话或写字,此时的身体接触是最重要的课题。与母亲身体的直接互动具有压倒一切的意义,给我们留下终身的印记。此前,在子宫里时,我们既不能看,也不能闻,遑论说话写字,身体的接触是我们生命中最强大的因素。成年后,与他人的身体接触行为中有许多古怪的形式,常常还有许多强大的抑制因素。若要理解这些古怪的形式和抑制因素,我们就必须回到我们生命的源头:那时,我们只不过是母亲肚子里的胚胎。我们很少思考在母亲子宫里的亲密生活,然而,正是母体里的亲密生活有助于我们童年时代的亲密行为。可惜,我们往往忽视这样的亲密行为,因为我们将其视为理所当然。同理,重新审视童年时代的亲密行为有助于解释成年生活的亲密行为,此时的亲密行为常常使我们感到困惑甚至尴尬。
在灵长类动物中,人类婴儿的微笑独一无二,猴类和猿类的幼崽不会笑。它们不需要笑,因为它们肢体强壮,能紧紧地抓住母亲,靠自己的动作偎依在母亲怀里。人类的婴儿无力抓住妈妈,只好向妈妈展示更大的魅力。微笑是进化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
孩子稍大时,另一种伪装的亲密行为可见于孩子与父母的打闹嬉戏中。如果拥抱父母太婴儿气,但拥抱的需要还存在,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和父母打闹,这样的身体接触看起来就不太像拥抱了。充满爱意的拥抱变成了模拟攻击性的熊抱。拥抱变成了摔跤。与父母打闹时,孩子能重温婴儿期亲密接触的温馨,将其隐藏在成年时期攻击性的面具之下。
即使这一结论完全有利于用襁褓的习俗,那也应该记住,月份最大的胎儿也不会被子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踢蹬的余地。母亲都可以感觉到婴儿的动作,她知道,她没有把胎儿“包裹”到没有活动空间的地步。因此,比较宽松的襁褓可能比紧身的襁褓更自然。此外,襁褓期可能不必要地延长,超过了可取的时间点。最初几周的襁褓可能有好处,但如果多用几个月,它就可能妨碍肌肉和体姿的健康成长。如果不希望婴儿下一个阶段的成长“延迟”,那么,正如胎儿必须要离开子宫一样,新生儿也必须要离开襁褓。我们说婴儿早熟或晚熟时,一般以降生的时间为参照,如果把这一观念用于童年时期的其他成长阶段,那也是不无裨益的。从婴儿期到青春期的每一个阶段,如果要让子女顺利度过,安然成长,父母和子女都应该有相应形式的亲热、身体接触与爱抚。如果父母在任何一个阶段的亲密行为提前或滞后,麻烦就随之而来。
在以后的人生中,含饴弄孙的新的亲密行为可以缓冲父母因素丢失的感觉。最后,第三轮即最后一轮的童年期到来,这是老态龙钟、孤立无助的时期。这个时期的亲密行为序列倏忽即过,时间短促。第三轮童年期不存在,至少从世俗的观点看是不存在的。我们人生的结局像婴儿,“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里,棺木里用柔软的材料填充,就像摇篮一样。我们从摇篮的摇荡环境走到泥石封堵的固着环境。
这种反射来得早,6个月的胎儿在母体内就已经会抓。刚降生时,如果你刺激婴儿的手掌,它就会紧紧抓住你,成人甚至可以这样把婴儿举起来。然而,和幼猴截然不同的是,婴儿抓握的时间只能维持片刻。
这一伪装非常成功,以致到青春期后期,仍然可见孩子与父母的假装打闹。再往后,成人之间伪装的亲密行为一般只局限于在胳膊上的一拳或背上的一击,以示友好。应当承认,童年时代的打闹嬉戏不只是伪装的亲密行为;这里既有身体接触,也有体力的较量,既有重温旧梦的温馨,也有对身体潜能的新探索。但婴儿期的亲密行为的确还存在,而且很重要,比一般人通常认为的重要得多。
显然,如果在这个关键期过分使用机械“母亲”,那可能有危险。有些母亲想象是喂养和其他类似的奖赏使婴儿依恋母亲,但事实并非如此。对孤儿的观察和对猴子的实验观察都得出明确的结论:产生依恋关系最重要的因素是与母亲温柔肉体的亲密接触,而这样的纽带对孩子以后成功的社会行为至关重要。过去有人说,随孩子去哭,不要让他“犟过你”,这样扭曲的传统真难以理解;但在诸多文化中,这样不近人情的现象司空见惯。
近年,有人试验摇篮理想的摇晃节律。速度太慢太快都不会产生安抚的效果。然而,把机械驱动的摇晃节律定在每分钟60—70次时,就产生明显的效果,婴儿立即安静多了,哭叫声也少多了。诚然,年轻妈妈怀抱婴儿摇晃的频率略有差别,但她们典型的摇晃频率和试验的频率大致相同,怀抱婴儿走路的速度大约也在这个范围之内。不过,一般情况下年轻妈妈走路的平均速度要超过每分钟100步。
你可以清楚地证明莫罗反射。让婴儿握住你的手指把它举起来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托着它的背部,迅速往下降;此时,它的双臂外张,手掌打开,手指伸出,然后双臂很快合拢,仿佛是要拥抱母亲以维持身体平衡。我们在这里清楚看见远古灵长类动物攀缘抓握动作的影子,这是今天健康的小猴做的很有效的动作。如果婴儿觉得自己是在往下掉,同时母亲又紧紧抓住它的手臂,让它的手可以抓握,那么,它的第一个反应就不是张开手臂以求拥抱,而是直接紧握双手。小猴受惊时就会这样紧紧抓住正在休憩的母猴,母猴随之就一惊而起。于是,小猴就更加紧紧抓住母猴,准备让母猴带走。人类的婴儿到8个月大时,身上还可见类似小猴的抓握动作,向我们展示莫罗反射的遗存。
到此为止,我们察看了母亲如何帮助婴儿重温子宫里那些亲密的感觉,但我们不该给人这样的印象:出生后几个月的舒适只不过是胎儿期舒适的延长。延长的观点仅仅描绘了情景的一部分。同时发生的还有其他的互动。婴儿期还需要补充其他形式的安抚动作,包括爱抚、亲吻和摩挲,包括轻轻地、很讲究地给婴儿清洗,以及其他轻微的动作。而且,拥抱婴儿的方式也是很讲究的,并不是简单地搂在怀里。除了抱在怀里,妈妈常常还要做其他动作。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打婴儿,这个动作多半局限在婴儿的背部;特有的速度,特有的力度,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把拍背说成是让婴儿“打嗝”会使人误解。轻拍的动作是母亲更广泛、更基本的回应,不局限于回应婴儿不舒适的表现。每当婴儿需要更多的安抚时,母亲除了拥抱外总是要轻轻地拍一拍宝宝的背。而且,她时常还要轻轻地摇晃宝宝,对宝宝低音耳语。婴儿早期得到的安抚至关重要,我们稍后将会看到,这些安抚动作以许多形式重新露头,有时明显,有时隐蔽,在成人的亲密行为中表现出来。这对母亲来说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很少被思考或讨论,结果人们常常忽视了它们在成人生活中的角色转变。
这样的机器投放市场必然是一个时间问题,无疑,它们将会成为忙碌母亲的得力助手。不过,如果使用过度,那也有潜在的危险。诚然,机器的安抚总比没有安抚好,因为这可以舒缓母亲紧张的神经,又可以保证婴儿的健康。母亲太忙时,她别无选择,机器的镇静功能当然有好处,但传统的母亲安抚总比机器安抚好。原因有两个。首先,母亲的安抚总比机器全面。她的动作更复杂,其中一些特征尚待我们研究。第二,母亲安抚婴儿时有母婴的亲密互动,她手托、拥抱和摇晃婴儿的动作为母婴强大的依恋纽带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础。当然,在降生后的头几个月里,婴儿会对任何成人的友好姿态作出积极的回应,它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亲密行为。然而,一岁以后,婴儿已经认识母亲,它开始拒绝陌生人的亲密行为。大多数婴儿5个月时就出现这一变化,不过,这一过程并非一蹴而就,儿童的个体差异不小。因此,我们至今难以预测,婴儿究竟在哪一时刻开始有选择地对母亲作出回应。这是一个关键期,因为以后母子依恋纽带的强度和质量如何,取决于在这个临界期里母婴身体接触的丰富和强弱程度。
以上所述是婴儿期最重要的亲密行为。妈妈拥抱婴儿,搂在怀里,摇晃、轻拍、爱抚、亲吻、摩挲,给它清洗、喂奶,对它呢喃低吟。婴儿早期唯一主动的接触行为是吮吸,但婴儿的确能发出两种重要的信号,邀请母亲做亲密行为,并鼓励母亲贴身抱它。这两种信号是哭闹和微笑。哭声启动母亲的拥抱,微笑有助于维持拥抱。哭声说的是“来抱我”,微笑说的是“不要走”。
然而,为了平衡上述言论,我们又必须补充说,孩子稍大以后,情况却有所变化。当孩子应该去闯一闯,应该更独立时,母亲反而太呵护孩子。最严重的扭曲是:母亲对婴儿呵护不够、过分严厉,甚至进行惩罚,孩子稍大后却太溺爱,紧紧抓住孩子不放手。这完全颠倒了情感纽带的发展顺序,遗憾的是,这正是今天司空见惯的现象。如果稍大的或青春期的孩子“反叛”,他们背后隐藏的常常是这种扭曲的育儿模式。可惜,反叛发生时却难以矫正了,幼年期的损害已经造成了。
幼儿学说话时下一个大发展阶段就来临了。三岁时学会基本词汇以后,语言“接触”加入视觉接触中。此时的幼儿和母亲可以用语词交流感情了。
届时,求爱期日益增加的亲密行为开始减弱。在极端情况下,夫妻一方或双方开始觉得陷入罗网,觉得独立性受到威胁。这种感觉本来是正常的,但给人的感觉是不自然的,于是,夫妻断定婚姻全错了,并决定离婚。第二轮童年的“放下我”让位于第二轮青春期的“别管我”。青春期的第一轮离别父母的时间过去,第二轮家庭分离的离婚到来。但如果离婚造就了第二轮青春期,那么这一新青春期的离异者在没有恋人的情况下做什么呢?情况表明,他们各自寻找新的恋人,重温第二轮的童年期,再婚。猛然回到第二轮童年期,自己也感到不甚惊讶,童年期亲密行为的过程又再次重演。
到这个发展阶段,早期基本的身体接触必然进一步受限。老是让妈妈搂抱就显得幼稚了。幼儿对探索、独立和分离的需要日益增长,个体认同逐渐减弱了让妈妈搂抱和爱抚的欲望。在这个阶段,如果父母做出过多的身体接触,孩子并不会感到被保护,而是被伤害。现在他感觉,被父母搂抱就是被父母捆住手脚,父母必须要适应这种新的形势。
婴儿进入第3、第4个月时,新的身体接触形式开始出现。早期的“紧抓反射”或“莫罗反射”等“猴子”行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准确的定向抓握。灵长类动物幼崽的反射是,自动握住塞进它手里的东西,而此时婴儿的抓握却是选择性的、主动的,它能够协调眼睛和双手,伸手去抓吸引它注意力的特定物体。这一目标经常是母亲身体的某一部分,尤其是头发。到第5个月时,这种定向抓握一般就完善了。
青春期以后,年轻的孩子离开家出去住;从身体接触的观点看,这仿佛是体会第二次降生,家庭的子宫像母亲的子宫一样被放弃了。亲密行为的原生序列是“抱紧我/放下我/别管我”,离家居住时,这个序列倒过来回到源头。年轻的恋人像婴儿一样说“抱紧我”。有时,他们甚至以“宝宝”互称。自婴儿期以来,亲密行为再次频繁出现。和婴儿期一样,身体接触的信号挥舞魔杖,强大的依恋纽带开始形成。为了强化这样的依恋,“抱紧我”的讯息放大为“永远不要离开我”。然而,一旦结偶关系完成,恋人形成了新型的两人世界的家庭单位,第二轮的婴儿期就随之结束了。仿照第一轮亲密行为模式的第二轮亲密行为的序列无情地展开,第二轮的婴儿期让位于第二轮的童年期。(这是真正的第二轮童年期,不能与老年期混淆,老年期很晚,有时被误称为第二轮童年期。)
许多人难以设想第三轮亲密行为序列戛然而止的无情事实。他们决不接受这样的观点:第三轮婴儿期不会走向天堂里的第三轮童年期。那里的情形既理想又永恒,不必担心母亲的溺爱,因为天父没有妻子。
如果婴儿发出的讯息意思是“抱紧我”,儿童的讯息是“放下我”,而少男少女的讯息则是“别管我”。一位心理分析师这样描绘青春期的行为方式:“年轻人往往独处;从此,他和家人相处时形同路人。”当然,这句话虽有道理,却也过分夸张。青春期的孩子不会到处去亲吻陌生人,但他们还会继续亲吻父母。诚然,和以前相比,其亲吻更加程式化了,原来出声的亲吻变成了轻轻的一点,不过,短暂的亲密接触仍在发生。然而,成年以后,与父母的亲吻仅限于见面、告别、庆贺和灾难时刻。实际上,就家人的亲密行为而言,少年已经成年——有时甚至已经是超级成人了。关爱的父母不知不觉间想出各种办法矫正这一问题。典型的例子是“整理衣服”的行为模式。如果不能直接表示爱抚,他们以伪装的姿态触摸孩子的身体:“我给你整一整领带”或“我给你的衣服刷刷灰”。如果孩子的回答是:“妈,不用了”或“我自己来”,那就是说,年轻的孩子无意之间识破了父母的心机。
人类婴儿的力量大为逊色,其手臂很弱,脚指甲即使有也很短,双腿无法抓住母亲。在起初的几个月里,母亲不得不用各种动作来保持与婴儿的身体接触。在婴儿的身上,固然可以看见祖先攀缘行为模式的残迹,使我们想起远古的进化,但这些动作已经没有任何实用意义。抓握的动作在出生后两个月就消失殆尽,这样的动作叫作“紧抓反射”(grasp reflex)或“莫罗反射”(Moro reflex)。
与此类似,自动、不定向的“莫罗反射”让位于定向的拥抱,此时的婴儿特别依恋母亲的身体,会调整动作去适应母亲身体的姿势。一般地说,定向抓握到第6个月时就确定下来。
岁月流逝,孩子渐长,但使他感到舒适的替代品还是迟迟不肯退场,甚至可以持续到童年中期。确有罕见的例子显示,替代品还会进入成年生活。我们都很熟悉那个趴在床上抓着她巨大的泰迪熊耳朵的性感女孩。我所谓的“罕见”需要做一点说明。对我们来说,很少有人会对婴儿期“过渡性对象”保持痴迷。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这一行为的本质会变得过于透明。相反的情况是,我们看见替代品的替代品——用高明的成人替代品取代母亲身体的带有乳臭味的替代品。婴儿抱着睡的“小巾巾”换成毛皮衣时,我们就比较尊重这样的变化了。
还有两种证据支持这一观点。第一,如果用正确的速度播放,心跳的录音也有镇静的作用,即使没有妈妈的摇晃也会使婴儿安静。如果把录音的速度调快到每分钟100多次即正常的走路速度,录音就立即失去镇静的效果。第二,我在《裸猿》一书里报告了详细的观察所得,结果显示,大多数妈妈抱婴儿时将其头部贴近左胸,贴近心脏。这些妈妈没有意识到为何要这样抱婴儿,但她们成功地让婴儿听见了她们的心跳。无论右利手的母亲还是左撇子的母亲都用这样的姿势抱婴儿,所以,心跳的解释似乎是唯一恰当的解释。
显而易见,这一发现可用于商业开发。只要花点工夫就可以制造出有镇静作用的摇篮,这样的摇篮可配上小型的机械装置,可以按照母亲的心跳频率摇晃,或不停地播放略微放大的正常的心跳声。两种装置都有的豪华型摇篮当然效果更佳。许多忙乱的母亲只需开启摇篮上的按钮就可以轻松一下,让摇篮自动地、持续不断地摇晃,直到婴儿安静地入睡,就像洗衣机自动清洗婴儿的脏衣服一样。
突然,子宫里的天堂被粗暴而快速地粉碎,这是我们生命历程里最严重的创伤之一,这就是我们降生的经验。在几个小时里,子宫就从舒适的安乐窝变成了紧缩和挤压的肉囊,这是人体最大最有力的肌肉,比运动员强健的肌肉还有力。妊娠之初,子宫给我们的拥抱相当慵懒,稍后的拥抱变得很舒适,分娩时却给我们难以承受的挤压。新生儿脸上展现的不是欢乐而诱人的微笑,而是面部肌肉紧张、扭曲的受折磨的表情。对焦急等待的父母而言,新生儿的啼哭是无与伦比的甜美音乐,但实际上却是新生儿无名恐惧的狂呼乱叫,因为它脱离了亲密的身体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