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有人说,如果那些嘴唇紧绷的公共道德的捍卫者用爱心去拥抱一下,彼此抚摸一下脸,亲吻一下面颊,他们可能就会突然觉得自己该回家,让别人随心所欲地去交朋友、去示爱,让人不再忍受卫道士绝望的嫉妒了。但鄙视这些卫道士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社会编织了自己的紧身衣。我们生活其中的熙熙攘攘的动物园并不是公开亲热的理想场所。这个世界因人口众多而受到污染;我们本该伸手表示友好,可是我们不小心就会碰撞到陌生人;我们本该拥抱和说笑,可是我们却迎头相撞、骂骂咧咧。到处都是陌生人,所以我们就畏缩而不与人接触了。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唯一的补偿是更倚重私下的亲密行为,但我们经常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我们在公共场所的约束似乎影响着我们和家人的亲密接触。对许多人而言,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欣赏第二手的亲密行为,他们晚上花大量的时间看电视、电影,听流行歌曲里无穷无尽的卿卿我我,贪婪地欣赏专业演员放纵的触摸和拥抱,或者阅读小说和杂志里诸如此类的描写。对其他一些人而言,还有其他伪装得更深沉的选择,我们将在下文里看到这样的亲密行为。
男性打男性头部的动作本身不用论述,但它成为男人之间亲密行为另一个可能的源头。如果一个男人出于友好想要摸一摸另一个男人的头,而友好的爱抚性动作又受到抑制,他可以用假装攻击的简单一击。他不用手去抚弄对方的头,因为那含有强烈的性意味,他可以开玩笑地“假装攻击”,比如抓一抓对方的头发,揪一揪对方的脖子。嬉闹打斗可以延长亲子亲密接触的时间,同理,不少男性身上可以看到许多这样的打斗嬉闹,这使他们既维持了男子气,又表现出朋友的亲密。
就像鼓掌一样,你有时能幸运地看到,感情激动时,挥手的程式会突然中断,这一现象能解释挥手的基本源头,在此只举一例予以说明。我在一个小型机场观察人们招手的情况。机场有一个平台,亲友在这里等候,可以看到走出机舱的乘客。他们穿过停机坪沿路走向海关。候机楼入口处刚好在平台下方,虽然乘客的手够不着激动挥手的亲友,但消失在入口处之前,他们离接客的亲友的确很近。这就是我观察的场所,挥手的动作一般是这样的:飞机舱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乘客和接客亲友都引颈张望。如果一人先看见,他会用力挥舞,以肩头为轴最大限度地挥舞手臂,以引起对方注意。双方都看见以后,双方的挥舞都转向举手挥舞的形式。这一动作持续一阵子,因为下飞机以后这段路很长,过一会,他们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挥手和微笑的欲望暂时消退(像准备照相的人一样,等待摄影师维持自然的微笑有点难),但双方都不想显得“不热情”,于是,双方突然对机场的其他情况产生了兴趣。乘客环顾机场风景,整理一下随身行李的仓带。迎客的亲友交谈,说一说出港乘客的样子。但走得比较近的时候,他的面容更清楚了,双方再次用力挥手、微笑,直到他消失在平台下的入口处进入候机楼。又过半个小时,过了海关出港后,首次的身体接触开始,握手、拥抱、拍背,紧紧地拥抱并接吻。
至于地位不那么低的人,他可以亲吻尊者衣袍的褶边或膝头。比如,主教就可以吻教皇的膝头,但地位更低的人就只能满足于亲吻教皇右脚靴子上绣的十字架了。
唯一的例外是表演结束后的谢幕。扮演者回归几百年前的鞠躬礼和屈膝礼。有趣的是,我们在这里看见一个新趋势,女演员像男演员那样行鞠躬礼。回归顺从行为的两性平等似乎是其他一切事务中两性平等的反映。女演员行鞠躬礼和现代女性的男性化没有关系,她们行鞠躬礼似乎有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刚好相反的原因,古代的男女人物全都由男演员扮演,一半的男演员扮演女角。也许,她们行鞠躬礼是传统力量使然,她们在模仿古代的男扮女角。然而,即使把古代传统因素考虑在内,这一解释似乎也不太行得通。看来,更加合理的解释似乎是,她觉得自己加入了男演员的行列。
男性很少头碰头。他们“碰头”时,一般并不真的碰头,其功能是亲热交谈而不是真正的身体亲密。如果一个男性碰另一位男性的头,一般是出于三种特殊原因:急救、祝福或攻击。如果一位男性(或女性)看到车祸受害者,伤者孤立无助的情况传递出婴儿般的信号,他很难不去施救。比如,在被刺的受害者的照片中,几乎总是可以看见有个人捧着他的头。从医学原理看,这个动作的合理性使人生疑,医学的逻辑在这个动作里没有一席之地。这不是训练有素的急救动作,而是父母呵护无助幼儿的基本动作。未经训练的人,在采取急救行动之前,很难停下来理性地评估受害者的伤势。相反,他会伸手、触摸或抬起伤者,这是他抚慰伤者的动作;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可能会给伤者造成进一步的伤害。袖手旁观、冷静考虑最佳步骤,那会使他很痛苦。安抚的身体接触动作是无法抗拒的冲动,但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有时这种急救的动作会使受害者死亡。在童年时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曾经目睹一个人就是这样被“救”死的。车祸后,焦急的目击者急忙以安抚的手抬起他,把他放进汽车,急送医院。这一爱的行为把他害死了,他的肋骨刺穿了肺脏。如果他被“冷漠”地留在原地直到担架来,他就可能活下来了。这就是悲剧发生时渴望身体接触的冲动的力量,男女都一样,因为灾难不分性别。
在此,我们回头说礼仪书里的误解和混乱。大问题是谁向谁伸手。如果不先伸手、看起来不友好,这是侮辱人吗?先伸手,看上去像在索求吻手礼,这也是侮辱人吗?对社交场合的仔细观察显示,握手人靠仔细观察线索来解决谁先伸手的问题。他们搜寻对方最细小的意向动作信号,一看见对方的手臂轻轻一动时,自己就急忙伸手,以造成同时伸手的印象。造成两人困惑的原因是,行其他的大多数礼节时,都是低位者首先表示尊敬:士兵向长官敬礼在先,长官还礼在后;年轻者总是先向年长者鞠躬。但吻手礼却是另一番景象。起初,女性必须先伸手;因为吻手礼源于握手礼,所以这一规则至今适用于大多数场合。今天行握手礼时,男性仍然等女性伸手,仿佛还是在等着行吻手礼一样。然而,既然吻手礼已经消亡,如果男性不先伸手,那就等于说,他是长官,她是士兵,所以她必须先敬礼。所以,礼仪专家们才提出那么多警告和含糊其词的忠告。
几种类型拥抱的差异值得注意,需要予以解释。它告诉我们,基本的身体接触是如何分割为片断并程式化的。首先,父母和婴儿之间的拥抱是自然的,因此,父母与稍长的儿童之间的拥抱也是自然的,尽管并不频繁。在成人之间,完全拥抱是恋人和夫妻的典型拥抱。由于各种原因,成人觉得不得不拥抱时,必须要清楚表明,他们的动作没有性因素。为了表明没有性含义,他们就用上完全拥抱动作的片断,这是约定俗成的没有性含义的拥抱。比如,一个男人可以把手臂搭在另一个男人的肩头上,那不会引起误解,当事的伙伴或旁人都不会误解。然而,如果他用其他的片断动作,比如亲吻那个男人的耳朵,人们立刻就会产生暧昧的联想。
在第一章,我曾经解释过这种活动的源头,这种反复进行的抓握和拥抱是一种意向动作,仿佛在说:“我紧紧地抱着你、保护你,没有危险,放松吧,没什么可担心的。”在婴儿期,妈妈拥抱我们时加上轻轻拍打的动作,后来,朋友的拍打可能单独发生,不必作为拥抱的补充。朋友伸出手拍同伴,身体接触仅限于手。这一动作变化开启了程式化的进程。只看见没有拥抱的拍打时,你无法猜想其起源。同时发生的另一个变化是,拍打的部位不那么受限了。拍打婴儿时几乎仅限于背部,孩子稍大后,父母拍打他的部位几乎可以遍及全身,不限于背部,还包括肩头、手臂、手掌、脸蛋、头顶、后脑勺、肚子、屁股、大腿、膝盖和小腿。拍打传递的讯息涵盖面加大了。安抚婴儿的“没有危险”变成了“一切都很好”“你干得很棒”。因为“干得棒”的大脑位于颅腔里,头顶的抚摸和拍打自然就象征着祝贺。实际上,这个动作和童年期的夸奖建立了强大的联系,所以成人的拍打就放弃了头顶,因为成人拍头的动作带上了瞧不起的味道。
有时,击掌也用来招呼仆人或服务员。在后宫生活中,这个手势表示:“把舞女带上来。”此时的击掌不是典型的鼓掌,而是有节奏的击掌动作,一只手用力拍另一只手,只拍一两次,更像是婴儿招呼妈妈的拍手。婴儿对妈妈表示“过来”,这一意向动作被成人用来招呼仆人了。
从单膝下跪上升一级,我们看到屈膝礼,这是膝盖半弯的意向动作。一条腿略微后移,仿佛膝盖要触地,接着双膝略弯,但都不下跪,身体不前倾。莎士比亚之前,男男女女都行屈膝礼;在这个方面,两性至少是平等的。那时,男人的鞠躬礼尚未出现。屈膝礼兴起以后,俯首顺从的动作进一步压缩,半跪的动作退场,只用于对王室的尊敬了。
上文罗列了现代亲吻动作的若干形式,其中一些我尚未作出解释,比如吻色子然后才投掷,吻吉祥物,吻受伤的手指头等。这些动作和类似的动作基本上是祈求好运的动作,它们和“敬畏之吻”是有关系的。你不可能亲吻至高无上的上帝,所以教徒不得不亲吻上帝的象征,比如十字架、《圣经》和类似的圣物。因为亲吻这些物品象征亲吻上帝,如果亲吻带来好运,那是因为亲吻取悦了上帝。拉斯维加斯的赌徒先吻色子然后才投掷色子。想象他在亲吻上帝,似乎有一点荒唐,但那的确是他亲吻上帝的象征性动作,就像交叉手指乞求好运一样。这和他亲吻十字架一样,那“敬畏之吻”是乞求上帝息怒。我们吻手或飞吻以示告别,那是另一种古老的动作;那时,吻自己的手比吻尊者的手更谦卑。现代机场迎送时行的吻手礼是古老风俗的遗存,不过,保持距离的象征成分更重,谦卑的象征退居其次了。
在足球这一语境下,我们转了一大圈回到了中世纪的骑士时代甚至遥远的古代。这一趋势是否会扩展到其他领域还有待观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我们要记住其中的限制:足球运动员在足球场上的拥抱完全没有性的含义。他们的角色界定分明,他们的阳刚气质清楚展现,这是由强烈的对抗性决定的。如果社会情景的界定并不是那么分明,情况就截然不同,常见的复杂社交礼仪就会继续起作用。只有在那些表现强烈感情的领域比如演艺界,才有可能看到显著的例外。如果我们其他人觉得男女演员的社交拥抱有些过分,我们就必须记住三件事:他们不仅经过训练,感情容易外露,而且他们的工作性质也使他们情绪紧张,此外,他们的职业特别没有保障。他们需要尽量互相寻求支持。
巡视古代的拉手礼时,我们可以用类似黑猩猩的语境来观察。具体地说,伸出的空手显示没有武器,这可以解释为何伸出去的总是右手,即握武器的手。伸手的人可以是弱者,显示臣服的姿态;也可以是强者,要弱者放心,握手成为约定的手段,至少表明两人暂时地位相等。然而,就其本质而言,双方都没有声张强势地位,无论其相对地位如何,他们至少暂时显示自己无敌意。
人体可以亲吻而不带性含义的部位有四处:吻面颊,表示友好平等;吻手背,表示尊敬;吻膝头,表示谦卑顺从;吻脚,表示卑贱。用嘴唇亲吻的动作是相同的,但亲吻的部位越低,亲吻者的地位就越低。尽管这些礼节铺张而讲究,但它们实际上和动物缓和气氛、防止攻击的典型动作是非常接近的。剥掉模糊的文化变异而观全貌,即使最高雅的人类行为模式也非常接近我们看到的动物行为了。
从成人拍孩子转到成人拍成人的语境时,其他的变化跟着发生。除了头部以外,有些部位也成了禁区。拍打背部、肩头、手臂不受影响,但拍打手背、面颊、膝盖或大腿却有了一丝性的含义,拍屁股有了强烈的性含义。然而,情景变异很大,有许多例外。比如,女人之间拍手背和大腿并没有性含义。此外,作为滑稽的夸张动作,拍打身体的任何部位似乎都不会引起反感。拍打伙伴的头部或面颊时,可以说几句俏皮话:“好了,好了,你这小家伙。”其含义是,拍打没有性含义,而是模仿父母的动作,不要当真。当然,这一动作有得罪人的成分,但它没有一丝打破性禁忌的暗示,不像以某种方式触摸敏感部位那样有性禁忌。
现代礼仪书充满互相矛盾的忠告,说明这里存在混乱的礼节。一本书告诉我们,男人决不能先伸手去和女人握手;另一本书却告诉我们,世界上许多地方是男人主动伸手。一本书说,年轻人决不能先向长者伸手;另一本书却说,每当拿不定主意时,我们都应该先伸手,而不是冒险去怠慢人。一位权威坚持说,女人应该起身握手;另一位权威却告诫她要坐着不能起身。还有更复杂的因素:主客之别,男主人伸手握女宾,男宾等女士先伸手。还有商务关系和社交场合的区别。一本书甚至说,“握手根本就没有规则可循”。显然这是绝望的极端言论,真实的情况是,规则太多。
多年间,我一直困惑,不能解释观众为何鼓掌向演员致意。一只手用力拍击另一只手的动作几乎像是攻击性动作,刺耳的掌声似乎也带有攻击性。但一望而知,和攻击性相反,掌声使演员感到高兴。数百年来,演员都渴望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观众鼓掌,他们想出了许多办法“诱使观众鼓掌”,由此而产生了一个英语单词“claptrap”(诱使人鼓掌的陷阱)。
这可能是现代握手礼的源头之一,但还有一个源头又使情况模糊不清。男性对女性的问候礼之一是吻手礼。女性伸出手,男性接过来用嘴唇亲吻。后来,握手礼更加程式化了,亲吻的要素逐渐减弱,直到男性的嘴唇靠近女性的手,却停在半途,并不真的去吻,双唇在半空做亲吻的动作。进一步程式化以后,有时只剩下男性握着女性的手,举一举,同时微微颔首。经过这样的修正,吻手礼只不过像轻轻的握手礼,握着手摇的因素就省掉了。有人说这就是现代握手礼的源头:“作为身体接触致意的动作,握手礼似乎是稍晚从‘亲面颊’和‘亲手’派生出来的动作。”他认为,在这个方面,伸手接受吻手礼的一方基本上是在强调自己强势的动作,因而它和缔约式握手的展示行为截然不同。
显而易见,表面看上去简单的握手存在着隐蔽的复杂性。如果要理解上述混乱言论,我们就必须揭示这种隐蔽的复杂性。为此,我们必须看看握手动作的起源。如果回溯到人类的近亲,我们就看到,低位的黑猩猩常常向高位的黑猩猩伸出一只疲软的手,做一个乞讨的手势。如果得到回应,两只黑猩猩就会碰碰手,这个动作很像我们草草了事的握手。起初,这个信号的意思是:“瞧,我是乞丐,无害,不会冒犯你。”回应的信号是:“我也不会攻击你。”这就是说,黑猩猩的伸手动作既可能是下对上,也可能是上对下,弱者表示臣服,强者表示安抚,还可能是地位平等的黑猩猩表示友好的动作。虽然如此,它基本上还是息事宁人的动作;如果将这一乞求动作转换为现代礼仪书的语言,我们就会看到,其重点是弱者向强者伸手。
完全的拥抱。如果我们尽可能仔细地研究完全的拥抱现象,很快就可以看出,成人的拥抱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正如所料,数量最多的类型是恋人爱意绵绵的紧贴拥抱。这种类型大约占公开场合拥抱的2/3。公开场合的其他拥抱可以分为两种类型,我们称为“家人团聚”型的拥抱和“运动员获胜”型的拥抱。
如果要找男性挽手臂的现象,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它们分为两类:拉丁人和长者。拉丁男人在文化上对身体接触的限制较少,常常挽手臂;在非拉丁语言的西方国家里,你可以看到老头这样的搀扶动作,因为他们已经超过了性活跃的人生阶段。
如果我们现在进一步远离完全的拥抱,把注意力转向拥抱动作的片断,我们就会看见类似的差异。一些拥抱动作没有性含义,可以在男性之间随意做;而其他的拥抱动作含有更多爱恋的性质,所以就仅限于恋人和配偶了。
但在研究这些片断前,还得简单讲讲完全拥抱的第三种类型,即“运动员获胜”型的拥抱。大难不死后两个男人的拥抱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但进球后两位足球运动员激情拥抱的现象却相对比较新。进球怎么突然升级为重大的情感经验呢?要找到答案,我们必须进一步追问,而不是停留在足球场上那获胜的激情。实际上,我们必须要回溯到千百年前。
两千年前,世界还不太拥挤,人与人的关系界定得比较分明;在地位平等的人中,完全拥抱的现象司空见惯,比现在常见。拥抱和亲吻发生在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也发生在汲有恋情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在古波斯,地位平等的男人互相亲嘴的现象更常见,不平等的男人才亲吻面颊。但在其他地方,平等地位的人亲吻面颊更常见。这种现象延续了好几百年,到中世纪的英格兰依然可见,骑士们彼此接吻拥抱,而现代的贵族只不过点点头、握握手了。
在探讨全貌之前,我详细分析一个小小的动作来说明我的意思。我挑选的这个动作似乎尚未引起多少注意,这就是拍背。你可能会认为,这个小小的动作不会有多大意义,但对细小的动作置之不理是有危险的。每一次抽动、每一次抓挠、每一次抚摸和每一次拍打都具有改变人生的潜在可能性,甚至有可能改变一个民族的命运。如果关键时刻拒绝亟需的热情拥抱,那么一方拥抱一方拒绝拥抱最终就可能摧毁双方的关系。以两位统治者为例,如果一位微笑时对方不回报微笑,那就可能导致战争和毁灭。可见,讥笑“单纯的”拍背是不明智的。这些小小的动作是组成情感生活的要素。
挥手的第二种形式进一步向容易看见的视觉信号发展。手不再上下挥舞,而是左右挥舞,手掌向外。挥舞的速度差不多,但动作进一步离开了原生拍打动作。成人比儿童更喜欢用左右挥舞的形式,儿童则喜欢用上下挥舞的形式,这一点耐人寻味。
到19世纪初,情况有所变化。虽然握手的允诺、缔约、守约功能依然存在,但握手用作日常见面礼的功能开始出现了。变化的原因是工业革命和中等阶级(middle classes)的激增,他们在贵族和农夫之间打下一个楔子,使其距离加大。这些中间人士从事实业和贸易,随时都在“进行交易”和“洽谈合同”,不可避免地要握手。交易和贸易成了新的生活方式,社会关系日益围绕商贸展开。如此,缔约时的握手就进入了社交场合,其讯息是传递“我想和你礼尚往来”的含义。逐渐地,握手礼战胜了其他见面礼。如今,它已经在世界各地流行,成为主要的见面礼,不仅地位相等的人握手,而且下属和上司也握手了。过去,我们有许多形式用于各种社交礼节,今天,我们只剩下一种握手礼了。总统与一位农工见面时的动作和农工与总统见面时的礼节是一样的,他们都伸手、握手、摇手,都微笑。此外,一位总统和另一位总统见面时,一位农工和另一位农工见面时,他们的动作也是一样的。从身体接触的亲密行为看,时代确实变了。这种全球通用的握手礼使事情简单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方面,它又使问题复杂了。我们知道,握手是恰当的礼节,但什么时间握手?谁向谁伸出手呢?
到17世纪末,英格兰的情况开始变化。非性行为的见面拥抱迅速减少。这一趋势起于城市,慢慢扩散到乡间。康格里夫的剧本《如此世道》(The Way of the World)里有这样一段台词:“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傻乎乎的兄弟见面还要流着口水亲吻。这里不时兴了,我的好兄弟。”
至此,我们逐渐远离完全的拥抱,依次走过了肩头、手臂和手,这个方向已到尽头。反过来,我们看一看完全拥抱时身体的其他部位的接触,看看这里是否存在一些可用于日常见面的动作片断。
我们远距离招呼告别时挥手,让别人容易看见我们,这道理似乎很明显,而且也是事实,但这并非答案的全部。如果你观察急于引人注意的人,比如招呼出租车的人;又比如,有人在一大群人中看见一个人,而这个人并未看见他,他就不会像平常那样挥手,而是高举一只手,伸直,以肩头为中心,左右摇晃。在更紧急的情况下,他会高举两只手,同时挥舞。这是远距离最引人注意的动作,但不是我们彼此看见后的动作。如果已经看见却有一段距离,想要招呼或告别,我们不会高举双手,不但只举一只手,而且不摇晃手臂,而是只挥手腕。这时的挥手有三种方式。一是上下挥,手指向前;往上时手掌向外,往下时手掌向下。这又是随处可见的拍打动作。挥舞的手臂伸出去拥抱和拍打,和鼓掌一样,空间距离迫使我们的挥手只能是“空抱”。两者的区别是,远距离的鼓掌拍打成了听觉信号,远距离的挥手则成了视觉信号。挥手时的手臂向上而不是向前,就像真的拥抱,因为举手的动作更容易被看见。除此之外,鼓掌和挥手几乎没有差别。
牧师的祝福是不分性别的,类似主教在授圣职礼和坚振礼时手碰受礼教徒的头部。在这里,我们再次模仿原生性的亲子关系。
答案是将身体接触程式化。我们解析婴儿期无抑制的亲密接触,将其分解为一个个的片断。每一片断都程式化、固化,直到它能放进一个界限分明的类别。我们制定礼仪(etiquette原来是法语,意思是“标记”)规则,我们训练我们的文化成员去遵守这些规则,但拥抱是不用训练的。我们在与生俱来的生物学行为中看到拥抱,这是我们和灵长类近亲相同的行为。但拥抱包含许多要素,至于在特定的社会时刻用哪一个要素和片断,以何种僵硬的程式化的形式去拥抱,我们的遗传机制是帮不上忙的。对于动物来说,它们要么拥抱,要么不拥抱;至于我们的行为,那就有好坏、善恶之分,其中的规则是复杂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从生物学的角度去研究人的行为和规矩。无论我们的行为在多大程度上受文化的制约,无论它们有多大的文化变异,如果我们把人类的行为当作灵长类动物行为的片断,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人的行为。这是因为,我们几乎总是可以把这些行为片断追溯到它们的生物学源头。
女人的乳房既是哺乳的器官,也是性信号。虽然和婴儿吸奶的动作相似,但成年男人亲吻女人乳房完全仅限于用在性的语境了。毋庸赘言,亲吻生殖器完全是性行为;同理,亲吻身体的其他部位尤其是躯干、大腿和耳朵也只能用于性的语境。然而,身体的某些部位被用作特殊的、无性含义的亲吻了,这种亲吻可以称为“臣属之吻”或“敬畏之吻”,它和“友谊之吻”及“性爱之吻”截然不同。若要理解这种无性含义的亲吻,我们就必须考察地位低的人在强势人物面前的表现。
我先前说过,拍打这种基本的触觉信号已经延伸为听觉信号(上面这段文字做了介绍)和视觉信号,视觉信号的形式是挥手。和鼓掌一样,挥手一般被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去细察;其实,挥手也有一些出乎意料的要素,值得我们详细分析。
再沿身体更高一点的部位往上,我们就来到吻手礼。这曾经是对男性尊者的礼节,但今天,除了对地位最高的教士之外,吻手礼仅仅是对女性尊者的礼节了,即使保留下来,吻手礼也仅限于某些国家的某些场合了。
另一部分答案和性有关。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没有时间或精力去建立无穷的社会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是广泛的身体亲密接触的结果。还有一个问题是,成人的身体接触会导致性行为。这是令人不快的概念混乱,但不难发现它是如何产生的。除了人工授精之外,性交是不可能不产生亲密接触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身体接触就成了性交的同义语。沉溺于性交时,即使最“不可触摸”的人也必须触摸和被触摸。在其他大部分时候,如果他不想身体接触,他是可以避免的,但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有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煞费苦心地避免身体接触,他们和衣而睡,只不过在裤裆那里开个口;但如果要传宗接代,连他们也不得不把阴茎插入阴道。于是,到1889年,“亲密无间”就成了性交的委婉语。到20世纪,任何成人无论男女,都越来越难以在不给人性联想的情况下和异性亲密接触。
真实情况是,关于现代握手礼的起源,拉手说和吻手说都是正确的。其双重源头正是现代礼仪书诸多混乱的原因。重要的是,我们握手并不是只有一个原因,而是有很多原因:问候、告别、签约、呈交、祝贺、接受挑战、表示感谢、表达同情、和好、互相祝福等。这里有两个要素。有时它象征友谊,有时它象征的仅仅是握手那一刻的友好。经人介绍我与人初次见面时,我握手纯粹是出于礼貌,至于我们过去和未来的关系如何,那是没有关系的。
出了海关,亲人迎接他的身体接触充分表达了久别重逢的激情。一走出来,14位亲人就围着他拥抱、接吻、拍背,全都很激动,逐一拥吻之后,他已经情感透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其间,看上去是他母亲的老妇双手捧着他的面颊摩挲,仿佛是在揉捏面团。母亲摩挲时,他拥抱母亲,用力拍打她的背。不过,第十个人拥吻他以后,他因过分激动而疲惫不堪了,他拍背的动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被程式化的原生动作再次暴露无遗。此前,挥手时“空中拍背”的动作过去,回到他原初的拍打动作,多次的拍打又回到短暂的用力抓握的动作。每一次拍打都成了紧紧的抓握动作,抓紧、放松;再抓紧、再放松,这就是“祖先的”动作模式,其他一切动作都由此而来,经过一个信号特化的过程:从抓握到拍打,又从拍打到击打的声音信号(比如鼓掌),最后到视觉信号(比如举手挥舞、空中拍打的动作)。平常这些动作的意义隐而不显,必须要追溯到它们的源头,我们才能够充分理解其含义。在上述诸例中,原生的身体接触动作常常远离外在的表现,离我们很远,但在许多情况下,我们仍然进行实在的身体接触。浏览一番这些动作,看看其形式,那倒是蛮有趣的。在浏览的过程中,我们暂时要回到原生性的拥抱动作。一般地说,这种模式不见于成人在公开场合的动作,但偶尔会发生,研究其出现的情景颇有价值,值得一试。
基本情况就是这样。自然,小的变异是有的。有一次,这个模式加速了,给人更清楚的启示。一位海外游子很久没回家团聚了。刚走下飞机舷梯,他和家人禁不住狂热地挥手。接近候机楼,亲人看清楚他的面容了,他觉得一般的挥手不足以表达激动的心情。他热泪盈眶,从口型看得出来,他在连声说“我爱你们”;他必须要拼命挥手,表达他与家人团圆非常激动的心情。那一刻我注意到,他挥舞的动作变了。平常的挥舞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模拟的热情拍背动作。手臂伸出指向家人,而不是向上,动作减小,不那么引人注目。手臂弯曲成弧形向两侧,迅速在空中做拍背的动作。由于他非常激动,对原生的拥抱拍背动作进行程式化修正的一切次生的动作都被放弃了;虽然次生的大动作有助于远距离看清楚,但由于挥手的大动作不足以表达强烈的感情,所以就被放弃了,原始、首要的拥抱拍背动作遂暴露无遗。
人体最敏感的部位是指尖、阴蒂、龟头、舌头和嘴唇。嘴唇在亲密接触中用得很多,这不足为奇。嘴唇最初的角色是在妈妈的乳房上吸奶,除了吸到乳汁以外,婴儿还得到触觉上的奖励。这得到实证研究的证明。不幸罹患先天性食道狭窄的婴儿只能靠人工喂养。观察证明,如果给它们安抚奶嘴吮吸,就可以使它们安静下来,停止哭闹。既然它们从来没有用嘴巴吸过乳汁,安抚奶嘴给嘴唇的快感和一般婴儿吸奶的快感就没有关系,那必然是为接触而接触的快感。由此可见,嘴唇接触柔软物的动作本身就是重要的、原生性的亲密行为。
年轻恋人不仅在见面和道别时紧紧拥抱,而且在一起时也常常贴身拥抱。至于年龄稍长的夫妻,我们很难看到他们在公开场合这样贴身拥抱,除非一人要离家外出一段时间,或者分别一段时间后重逢。其他时候,如果在公开场合拥抱,那仅仅是象征性地抱一抱,动作并不大。
俄国人给鼓掌提供了另一个有趣的变异。俄国演员经常用掌声回报观众。有人挖苦说,这是俄国演员自恋,为自己鼓掌,真相不是这样的。他们只不过是在回报观众的程式化拥抱,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拥抱观众的身体。西方没有这样的常规,不过我们有时能看到,演员谢幕时张开双臂寻求观众鼓掌。马戏和杂技演员尤其喜欢用这种姿势,这个例子是拥抱的意向动作。手臂展开的姿态是准备拥抱观众的意向动作,但这个“空抱”的动作没有完成。有些夜总会的卡巴莱歌手专唱煽情歌曲,他们善于用拥抱的动作边唱边跳;本来歌词就很煽情,他们还要用煽情的动作邀请观众拥抱。
第三种挥手形式对大多数西方读者比较陌生。我只在意大利看见过这种形式,但这第三种挥手形式显然可见于许多国家,比如西班牙、中国、印度、巴基斯坦、缅甸、马来西亚、东非、尼日利亚,亦见于吉卜赛人中。至少可以说,这样的分布很奇怪,我还不能作出解释。它使人想起召唤的动作,但你看见它只用于告别时就意识到,它不用于召唤。像第一种挥手形式一样,它掌心向上(状若乞讨),向自己怀里挥舞。我们再次看到,这基本上是拍打动作,而且拍背的时候就是这种掌心向自己的动作,手指向上;此时,拥抱的那只手是肘关节向下的。
这一“男人间安全动作”的规则并不适用于其他半搂半抱的动作,比如手挽腰的动作。因为这个动作对身高不同的男女都容易,而且它比较接近会阴部,所以,男人之间很少做这样的动作。
亲吻。这里,我们将谈论原生性拥抱的最后一种重要的派生动作,即亲吻,这一动作十分有趣,历史复杂。如果你认为这一动作简单,那就想一想你自己的许多亲吻方式,即使在今天所谓的不太拘泥礼仪的社交活动中,亲吻的动作也是相当复杂的。你吻恋人的嘴唇、异性朋友的面颊、婴儿的头顶;如果孩子的手指痛,你亲他的手指“使它好些”;即将面临危险时,你亲吻吉祥物“祝自己好运”;如果你赌博,你先吻吻色子再投掷;如果你是男伴郎,你会吻新娘;如果你是教徒,你吻主教的指环表示尊敬,你宣誓前吻《圣经》;送别的亲友走出一段路后,你吻吻手给他们一个飞吻。可见亲吻这个动作并不简单,如果要了解其奥秘,我们必须再次将时钟倒转。
在这一章里,我们考察了在公开场合下成人之间的行为方式,我们看到婴儿全身紧贴、没有抑制的亲密行为是如何被抑制、分类和贴上标签的。我们可以论证说,这一演变的原因是,与婴儿相比,成人需要更大的独立性和流动性,比较多的身体接触可能会限制他们这方面的需要。这固然可以解释实际用于身体接触时间的减少,但不能解释成人之间的亲密接触依然存在的事实。我们还可以说,原因是成人不那么需要身体接触,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到书籍、电影、戏剧和电视中去欣赏第二手的亲密行为呢?为什么流行歌曲老是日复一日不断地高唱爱的调子呢?我们还可以说,我们很少彼此触摸,那和我们的地位观念有关,既不想被地位低的人触摸,又不敢触摸地位高的人。然而,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么,我们为何没有和地位相等的人发生更亲密的接触呢?我们又可以说,我们不想使自己的亲密行为和恋人的亲密行为混淆,但这一说法能够解释恋人在公开场合也限制自己私下的亲密行为吗?
部分答案与我们在现代都市社群里经历的极度拥挤有关。我们在街上和楼房里每天遇见的人太多了,我们不可能和他们有任何亲密行为,否则,一切社会组织就会停止运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过分拥挤在我们身上产生了两种完全矛盾的后果。一方面,它给我们压力,使我们感到紧张,缺乏安全感;另一方面,它使我们削减了亲密接触,而这有助于我们缓解压力和紧张。
换一种方式就可以说,现代握手礼是双重源头的动作,由于表象的掩盖,它似乎只有单一的源头。“约定式握手”和“问候式握手”的源头不同,功能也不同,但由于两者看起来相同,我们就把它们视为简单的“友好式握手”了,混乱即由此而来。直到维多利亚时代早期,握手礼都没有产生混淆的问题。以后,男人之间的“约定式握手”产生,表示“一言为定”;男性对女性的吻手礼同时产生,表示“和您见面不胜荣幸”。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开始混淆商务生活与社交生活,于是两种活动就混淆不清了。有力的“约定式握手”力度减低,轻握女子的握手礼就弱化为吻手礼了。
将搂肩式拥抱与正面拥抱比较,其首要区别是,这多半是男性的举动。正面拥抱的频率男女大致相等,而搂肩式拥抱男性的频率是女性的5倍。道理很简单:男人比女人高;无论她们在其他方面如何看男人,她们总是不得不抬头看男人。这种身体结构差异的结果是,对男人而言,做某些形式的接触动作比女人容易,搂肩式拥抱就是这样的动作之一。
搂肩式拥抱。最常见的半搂半抱姿势是搂肩式拥抱,一人把手臂搭在另一人的肩上。这一姿势是其他半搂半抱姿势的2倍。
人类的动作与之类似。在没有明确程式的情况下,弱者的动作就是蜷缩在地,但在许多情况下,弱者的回应经过了高度的程式化;这些程式的地区差异和时代差异相当大,然而,它们并没有跳出生物学分析的范围,因为无一例外,这些动作的基本特征显然和其他动物表示顺从的动作有一定的关联。
上述观点都能够给出部分的答案,但它们都漏掉了一个因素。这个隐蔽的因素似乎具有强大的纽带效应,即亲密行为会对当事人产生影响。身体亲密时我们感情上不可能不“亲密”。在繁忙的现代生活中,我们抑制这样的亲密关系,即使我们需要这种关系也加以控制。我们的关系太多、太模糊、太复杂,而且常常太不真诚,所以我们不能冒险去形成那种原生性身体亲密的纽带。在无情的商业世界,我们可以对一面之交的女孩置之不理,我们可以背叛仅仅是搂过肩的同事;然而,如果身体接触更亲密呢?如果在没有性行为的情况下,我们发生了进一步的亲密接触,结果又怎么样呢?如果这样,当断即断的决策时刻来临时,我们就会看到,自己的决心软化了,竞争力衰退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我们不敢冒这样的危险,如果不想卷入这些强大的、不讲逻辑的相互关系,那么,我们肯定不想在公开场合看见别人招摇,因为别人的招摇使我们想起那些非理性的亲密行为。所以,年轻的恋人可以私下亲热,如果他们不理会我们的要求,我们就可以立法限制公开场合的亲密行为。情况就是这样,直到今天,即使在一些文明国度里,公开场合的亲吻仍然是犯罪:温情的触摸成了不道德、不合法的行为,温情的亲热在法律上等同于偷窃罪。所以,快把亲热藏起来,以免我们看见我们失去的东西!
那时,城市越来越拥挤,人的关系更加复杂,也更加令人困惑。19世纪后,人的交往受到进一步的约束。18世纪注重细节的鞠躬礼和屈膝礼遗留下来了,但越来越局限于正式的场合,已失去了在日常生活中的功能。到19世纪30年代,最低限度的身体接触——握手礼到来,并保留到现在。
由此可见,如果研究基本拥抱动作的各种程式化片断,我们应该能够看清,它们是如何被放进约定俗成的类别的;每一个类别都表示具体的含义,并指明身体接触时人与人关系的性质。
英国女王挥手的典型姿势是手肘不动,一般用一只手,指尖向上。掌心向内,突出这个动作的拥抱性质,前臂缓慢而有节奏地转动,向内转动时的动作比较突出。女王用这种高度程式化的动作拥抱臣民,那是相当正式的拍背动作。
在大获全胜、灾难临头或久别重逢的时候,人们看见两个男人紧紧拥抱、亲吻,情况就截然不同。人们不会在这里去作性的解释,因为按照公认的看法,那不是程式化的动作,而是基本的动作。旁观者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强烈的激情战胜了一般的常规。凭直觉他们就知道,他们目睹的是婴儿原生性的、性未出现之前的拥抱,后来成人层层叠压的程式化动作都被剥离了,看客接受这样的身体接触,认为那是完全自然的行为。实际上,如果两位同性恋男人想要公开拥抱,又不想引起敌视或困惑,他们倒不如纵情拥抱和亲吻,而不是在脸上轻轻地贴一贴。
有时,我们都觉得太拥挤,似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像人家能洞悉我们的一举一动;远离尘嚣的修士那种念头很有吸引力。不过大多数人觉得,几个小时的独处足矣,终身过隐士的生活则令人恐惧。这是因为人是社会动物,一般正常人觉得,长期的孤寂生活是严厉的惩罚。除了酷刑和死刑,单独的禁锢是囚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最终他会被逼得半疯半癫,可能被迫把头伸到马桶里去说话,以听见自己的回声。这是他最接近社会回应的效果。
但过去的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在古代,两个男人可以无拘束地拥抱,他们手拉手的动作就是表示友情,没有性含义。举一个例子,两位中世纪君主晤面时,史料显示,他们“手拉手,法国国王拉着英国国王的手走进帐篷;四位公爵牵手跟进”。不久,这一习俗消失,“牵手”就仅限于男女之间了。到了现代,这个动作修整后向两个方向发展。在正式场合比如男人牵引女人进入宴会厅或走进教堂时,手拉手变成了手挽手。在不太正式的场合,手拉手变成了手掌相握。有时,需要更亲热时,一对恋人会同时做出两种动作。
我详细介绍了这些程式化的见面礼,尽管事实上,直到握手礼之前,都没有身体接触的亲密行为。这似乎偏离了我们的主题——亲密行为,但这一偏离是必要的,因为那一切见面礼和“敬畏之吻”有重大关系。起初我说,古代两位平等的人亲面颊,当然那是两位都站立、身体所处的高度都相同的人。然而,弱势者和强势者亲面颊是不可思议的。如果他要想用嘴唇亲吻来表示友谊,他必须要放低身段,用符合他地位的方式去亲吻。最卑贱者亲吻强势者的脚。至于无尊严的囚徒,连吻脚也是不够格的,他只能亲吻尊者脚边的地面。到了近代,统治者不再是他们曾经的样子,这种卑贱的亲吻礼变得十分罕见,但即使现在,埃塞俄比亚的皇帝还在公共场合接受臣民的吻脚礼。我们还在用“亲泥土”“吃尘土”“舔靴子”之类的俚语,这使我们想起昔日的屈辱。
研究人类的性亲密行为时,我们看见,成人大量的身体接触再度出现,代替业已消失的婴儿似的亲密行为。相比之下,研究人的社交亲密行为时,我们看见的是谨慎的、受抑制的接触,这种抑制的接触源于我们矛盾的需要:密切关系与个人隐私的需要、依靠他人与个人自立的需要,两者在我们的脑子里进行着拉锯战。
为了了解拍手的强大报偿功能,有必要寻找其童年时代的源头。仔细研究半岁以后的婴儿显示,拍手常常成为婴儿欢迎妈妈的手势,妈妈回到它身边时,它常常拍手。它可能先拍手,后伸手要妈妈抱,也可能用拍手代替伸手。拍手的动作和抓握妈妈手臂的动作几乎在同一阶段出现。看见妈妈时,拍手的动作有点像伸手去抓妈妈手臂的动作。但妈妈还没有贴近它,它抓不住妈妈,所以它的手臂成弧形,像拥抱,随即拍手。在这个阶段,宝宝摇动手臂拍手,而不是像成人那样摇动手腕拍手。
握手。吻手送别的礼节是最后一种拥抱的片断动作。讲完各种拥抱的片断动作以后,我们来到最后一种重要的成人身体接触动作——握手礼,这一动作值得我们详细考察。上文提到,握手礼的流行只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但其前身——拉手动作——则很悠久。古罗马人拉手保证信守约定,其首要的宣誓功能几乎延续了两千年。比如,中世纪的男子可能会跪在权势者面前,拉着他的手宣誓效忠。到16世纪,拉手的动作加上了摇手的动作。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里有这样一句台词:“他们握手摇摇,宣誓结为兄弟。”这也是信守约定的功能。
更加复杂的是,上述例外中又有一个十分有趣的例外。情况是这样的:假设一位成人比如男人想要和另一位成人比如女人进行性接触。他知道,她不会接受直接的、不伪装的性接触,她会觉得恶心。实际上他知道,她觉得他没有吸引力,但他想触摸她的欲望太强烈,所以他不顾她发出的挫败他欲望的信号。于是,他就用一个手段,假装父母的姿态,拍她的膝头,叫她“傻丫头”。他希望,她把他的触摸当作玩笑,实际上他却得到性的报偿。遗憾的是,他并非总是那么善于掩盖性信号,尤其不能掩盖脸上的表情。一般地说,女孩子能看穿这样的把戏,以适当的方式还他一手。
我们今天乐意接受握手礼,但19世纪的法国人却抵制握手礼,他们把握手礼称为“美国式的握手”,来访的美国人和未婚的法国女郎握手时,他们皱眉蹙额,表示不快。不快的原因与其说是身体的接触,不如说是他们把握手当作男人的动作。美国男宾的动作被解读为“约定式握手”,是和初次见面的女孩子缔结友谊的纽带,因而极为不妥。当然,外宾觉得,他们的握手礼只不过是礼貌的致意。
匍匐上面的一级是东方世界的叩首礼,身体不趴下,但双膝跪地,上体弯曲,额头触地。叩首礼往上是跪拜礼,双膝跪地,但身体不前倾。在古代,这也是对贵族老爷的礼节。然而,到了中世纪,跪拜礼演变为半跪礼,单膝下跪。按照当时的教诲,男人的跪拜礼只能留给上帝,对上帝崇敬应该超过对君主的尊敬。到了近代,我们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难得行跪拜礼了,除非在某些有皇室成员莅临的隆重国礼时。不过直到今天,教徒在教堂里还在行跪拜礼。上帝维持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胜过了现代统治者。
这不是理性或理智上的理解,而是情感上的理解;在这个方面,和一个人亲密的身体接触胜过词典里一切美妙词语的总和。肌肤和身体接触传递情感的效果实在令人吃惊。追踪从生到死的亲密行为发生的过程,我们发现,两个大量身体接触的阶段也就是两个强大社会纽带形成的阶段:第一个阶段形成亲子的纽带,第二个阶段形成恋人的纽带。一切迹象表明,在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中是不可能无节制的和不受约束的,也不会与他意向中的人缔结牢固的纽带。也许就是直觉上的理解阻止我们沉溺于更广泛的亲密接触的愉悦。比如,只说拥抱同事这样的行为反常是不够的,因为这不足以解释“不与人交流”“与人疏远”的习俗最初是如何产生的。我们必须更深入地了解,在亲密的家人之外,我们在日常事务中,为了避免与他人的身体接触,我们付出的代价非同寻常。
手搭肩。一个常见的动作是一只手搭在伙伴的肩上,没有实际的拥抱动作。这是搂肩式拥抱的简化;正如所料,这一动作用在类似的语境中。由于它的亲热程度比搂肩膀还要低,所以它在男性之间更常见:1/4搂肩膀的动作发生在两个男性之间,而搭肩膀的动作有1/3发生在两个男性之间。
详细的观察显示,宝宝拍手不是妈妈教的结果,没有这样的证据。换句话说,宝宝拍手的最佳解释是,这是妈妈“空抱”的有声产物。显然,成人手腕用力有节奏地拍手可以被视为加在“空抱”上的“空拍”。我们向演员鼓掌时,实际上是在隔着一段距离拍他的背。大家拥到台上去触摸他,表示赞许,那既不方便,也不可能。于是,我们就待在座位上,反复“空拍”。你不妨试一下鼓掌的感觉,你将发现,两只手用力不均。一只手的角色像演员的背,另一只手用力“空拍”他的背。诚然,两只手都在动,但其中一只用力大得多。十有八九的人,右手用力,手掌略向下,击拍左手,左手的手掌向上,承受击拍。
手臂挽手臂。拥抱动作进一步分解为手臂挽手臂时,情况就出现了惊人的变化。男人手臂挽手臂的比例不升反降,仅为1/12,于是我们不得不问,既然这种身体接触的亲密程度降低,为何相比挽女性的手臂,男性更不想挽男性的手臂呢?答案是,这个动作基本上是女性的动作。男女挽手臂时,女性挽男性的可能性大约是男性挽女性的5倍,这和男性搂男性肩膀的情况刚好颠倒过来;也就是说,如果同性别的两个人挽手臂,那就具有女人味。由此,我们不难做出预测,如果是同性挽手臂,女性相挽的情况就多于男性相挽的现象。事实上,我的观察证实了这样的差异。
至于成人亲属之间,比如兄弟姐妹之间或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激情的拥抱就更少见。然而,如果他们拥抱,那是很容易预料的:一位亲属大难不死时,他们会紧紧拥抱。如果这个人被劫持、诱拐、囚禁或受困于天灾后平安归来,你就可以肯定,“家人团聚”型的拥抱必然会发生,本来只握握手、贴贴脸的异性朋友也可能会紧紧拥抱。而且,在这样激动的场合,一位男性热情地拥抱另一位男性,一位女性热情地拥抱另一位女性,或者一位女性热情地拥抱一位男性,在性禁忌方面没有造成任何困难。在不那么激动的时刻,一般友人之间的贴身拥抱是个问题,但戏剧性的时刻,禁忌就被遗忘了。在获胜、解脱、绝望的时刻,两个男人也可以紧紧拥抱和亲吻,这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在不那么戏剧性的时刻,即使他们做一些半拥抱的动作比如手挽手、脸贴脸,立即就给人留下同性恋的印象。
头部接触。触摸对方头部或两人头部贴近是年轻恋人的典型动作,前者尤其如此。年轻恋人手碰头的动作是年龄较大的夫妻的4倍;至于头碰头的动作,前者的频率约为后者的2倍。这两种亲密的身体接触和搂肩式拥抱形成鲜明的对比,年龄较大的夫妻更多见搂肩式拥抱。
众所周知,动物行为研究的结果显示,使强势动物息怒的方式是使自己显得矮小,借此减少对它构成威胁的外观。如果你对它的威胁减少,它就不太可能把你当作对它优势地位的挑战,不太可能对你发起攻击。既然在它之下,它就对你不屑一顾,从打比方的角度和字面上都可以这样说:你是弱者,这正是你想要的结果(至少暂时的结果)。于是,我们看见各种动物身上出现的各种各样的蜷缩、蹲伏、匍匐、佝偻、目光下垂、俯首示弱。
从妈妈拍婴儿的原生情景开始,我们已经谈得比较多了,但我们还需要再进一步,因为成人的拍打动作远远超越了身体接触的范围。在两个重要语境下,基本的触摸信号已经转变为听觉信号和视觉信号。观众鼓掌向演员致意,人们挥手招呼和告别,这两种动作都源于原来的拍打动作。我们先讲讲鼓掌。
另一个高度程式化和男性手拉手的动作是,一人拉着另一人的手高高举起来,作为胜利的象征。这一动作起源于拳击,但今天用得更多的是两位政界人士,他们想象同伴是戴着手套刚获胜的拳师。这个场合之所以允许两个男人拉手,是因为这个举手的动作首先具有攻击的性质。起初,这个动作未经修饰时,无疑是胜利拳师的象征,显示对手战败,而胜者还能继续战斗。这是高举胳膊向下猛打的意向动作的固化姿态。研究儿童斗殴的报告显示,高举胳膊向下猛打的动作是人类的基本动作,不用后天学习。有意思的是,虽然拳击手把这一动作固化为庆祝胜利的动作,但他搏杀时已经不再用这一动作,而是用高度程式化的冲拳的动作——这是“非自然”动作。同样饶有趣味的是,在非正式的打斗比如街头骚乱中,警察和暴众多半都回归高举胳膊向下砸的动作。
握手礼的另一个源头是“约定”,这就使情况更加混乱。弱势的男子一般先伸手,他急于向强者示好。比赛结束时,一般是败者伸手向胜者伸手祝贺,意在显示,虽然战败,他还是要再次确认友好关系。于是,年轻的生意人急于向资深的生意人伸手时,那就有两种解读:他可能被认为是轻率(“你可以吻我的手”),也可以被认为是谦恭(“你是胜者”)。我们在此看到这样的局面,和社交场合一样,解决问题的一般办法是:两人观察细小的意向动作,同时同步完成动作。
偶尔,即使在成人世界里,我们也瞥见原生的拥抱和拍背之间的关系。苏联第一位宇航员凯旋,与苏联领袖并肩在红场上出现时,游行的人群致意,举手鼓掌。纪录片清楚显示,有一个人激动不已,一边鼓掌一边不断作出拥抱的动作——他高举双手鼓掌,拥抱身前的空气,伸手,鼓掌,拥抱,再鼓掌,再拥抱。情感的力量打破了常规模式的程式,提供了有力的佐证,雄辩地说明了成人拥抱和鼓掌动作的源头。
完全正面拥抱时,躯干和两腿的接触并非一个丰富的源头,道理不难理解。在公开场合下,成人这两个部位的接触离性禁区很近了。然而,完全拥抱接触的还有一个部位,那就是头部。情绪激动时,头部侧面贴近,用手抚摸或用嘴唇触摸。从这几种动作我们的确看到三种在日常生活中广泛使用的重要的动作片断,可以分别命名为头碰头、手碰头和亲吻。
由于握手礼复杂的过去和混乱的现状,你可能预料,在今天日益不拘礼节的世界上,握手礼在走下坡路;在某些情况下,趋势正是这样。社交问候日益偏重言语。20世纪中叶,礼仪专家宣告,“经人介绍时的握手礼在今天的英国正在衰减之中”。虽然如此,男性和男性的握手礼常见得多,男性和女性、女性和女性的握手却不那么常见。我的观察结果是,2/3的握手礼是在男性之间进行的;在其余1/3的握手礼中,异性的握手是两位女性握手的3倍。这些数字符合握手礼的历史;因为男性继承了“约定式握手”,然后又赋予它问候的功能,使男性之间的握手有了双重的价值。女性与男性的握手礼继承的是吻手礼,但女性并未在商务活动中获得平等的角色,所以她们在“约定式握手”中处在弱者的地位。女性与女性从未行过吻手礼,所以她们在“约定式握手”和“问候式握手”中都处于弱者的地位,处在握手者一族的底层。
人最极端的顺从体姿是五体投地,全身俯卧,脸朝下。除非埋入地下,否则你的身体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相反,地位显赫的人可以从高台或御座上俯视弱者的低下,这是历史上常见的一景。在古代王国里,这种俯首称臣的体姿司空见惯,囚徒对虏获者、奴隶对奴隶主、仆从对统治者都俯首帖耳。从匍匐到直立,有一整套表示顺从的程式化动作,我们可以从下到上扫描这个阶梯。
两种特殊的挥手和以上的第三种挥手相关。这就是教皇的挥手和英国女王的挥手。两种挥手都不动肩头,和手臂的挥舞明显不同,和手腕动的挥手也不同,两种挥手都不同于一般的拍手动作。相反,这是手肘动的挥手。教皇一般两只手同时挥,手和前臂缓慢、有节奏地反复挥舞,向着自己,手掌位置最高,这是连续拥抱的意向动作。但这种动作并不简单,因为他的手臂不直接指向胸部。他不把听众揽入怀中。相反,他手臂挥舞的弧线一半向内,一半向上,仿佛这一动作是一种调和,一半是要把听众揽入怀中,一半是要把他们向天上托举——因为教徒都希望,他们总有一天会被上帝接纳。
直接的嘴唇对嘴唇亲吻经过了另一个历程。在有些时代和有些地方,密友用这样的亲吻并没有性含义。不过,即使对密友而言,这种嘴对嘴的亲吻似乎还是太亲密了;一般地说,它越来越局限于恋人和夫妻之间。
如果认为这完全是新潮流,那就错了。这个问题始终存在,成人的亲密行为始终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以免产生性的嫌疑。不过,有一个明显的印象是,近年来要求更加严格。我们不再毫无顾忌地搂住另一个人的脖子,或扑到一个人的怀里去放声痛哭。尽管如此,互相触摸的基本欲望还存在。看看我们在家庭之外的日常事务中如何处理与人接触的问题,这个课题应该是蛮有趣的。
关于握手这一独特的身体接触形式,最后要说的一点是:恋人绝不会握手。这一点似乎一望而知,却耐人寻味。在多数国家里,已婚夫妇也不会握手。如果你问一位已经结婚12年的英国男子,他上一次与妻子握手是在什么时间,他的回答可能是12年前,而不是12天前。这就是说,握手无疑是最缺乏爱意的身体接触形式。在本章介绍的其他一切身体接触形式中,从完全的拥抱到亲吻的一切身体接触都具有强烈的性含义。它们都起源于相同的原生性源头,都是恋人和夫妻之间的动作,而不是其他任何角色的成人的动作。恋人和夫妻之间做这些亲密动作时,大多数情况下,必然有特殊的环境使之成为可能。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握手的源头不是温情的拥抱,而是男性的约定式行为,所以它能避免引起性联想的种种问题。即使稍后出现的吻手礼也没有产生令人尴尬的问题,因为在被纳入握手礼之前,吻手礼已经是程式化的、去掉了性含义的表示尊敬的动作。因此,两个强壮的男性能够用力握着手摇,即使握到手发青也不会有暧昧的风险。握手时上下摇,两手悬在半空,其典型特征是多粗犷、少温柔;即使远距离看,男性的握手和恋人的手挽手也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你和一只黑猩猩关系密切,你就知道,拍背并不是人类独有的行为。如果见面时特别高兴,它就可能迎上前来拥抱你,热情地在你的脖子上亲吻,然后有节奏地在你的背上拍。这给你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它的动作太像人,同时又有细微的差异。它那亲吻不像人的亲吻。我想,最准确的描绘是用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贴一贴。和人相比,它拍背的动作要轻一些、快一点。它的两只手交替进行,有节奏地拍。然而,它和人的拥抱、亲吻、拍打基本上是一样的,动作发出的社会信号看来是相同的。由此可见,我们着手研究这个领域时,有充分的理由猜想,拍背是人类的生物学特征。
手拉手。我们沿着人体结构,离开完全拥抱,经过搂肩式拥抱、手搭肩动作和手臂挽手臂的动作,最后来到手拉手的动作(不要与握手混淆,稍后我们将单独讲握手)。手拉手比前三种动作的身体接触更少,两人的身体有一段距离,但它有一点其他三种动作所没有的与完全拥抱相似的地方。手拉手是相互的动作。我把手搭在你的肩头上时,你可以不反过来搭我的肩膀;但我拉你的手时,你也拉着我的手。因为男女手拉手的现象常见,双方都在拉手,这个动作就没有男性味,也没有女性味,而是带有异性恋的味道。实际上,这使它成为完全拥抱的缩略版;因此,今天难以在公共场合看见两个男人手拉手也就不足为奇了。
讲完完全的拥抱以后,我们可以看看不那么强烈的表现形式了。至此,我们说的是最大限度的正面拥抱,身体紧贴,头部一侧接触,双手紧紧搂住对方。拥抱不那么强烈时,一般有三种变异:侧面接触而不是正面相拥;一只手而不是双手揽住对方;头部分开而不是接触。我的观察数据显示,在公开场合,成人半搂半抱的姿势是完全拥抱的6倍。
婴儿在生长过程中与妈妈的头部接触,感觉到妈妈的嘴唇贴着它的肌肤,也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接触到妈妈的肌肤。在此容易看到,早期的嘴唇接触能发展成为友好的文化行为。儿童拥抱时,常常用嘴亲父母的面颊和头侧。我已说过,古人两性完全的拥抱比较自由,地位相等者常常用亲面颊的形式。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直接从童年时代沿袭下来的比较原始的文化,没有经过多少修饰,而且世代相传直到今天。在我们的文化里,男女朋友和亲属在见面和告别时常用这样的亲吻,并没有任何性含义。成年男人也可以这样亲吻,在成年男人之间,亲吻的动作因国家而异,法国人比英格兰人更接近古风。
到17世纪,男女两性的礼节分道扬镳:男子行鞠躬礼,女子继续行屈膝礼。两种礼都对尊者降低身子,但方式完全不同。自此直到今天,情况大体相同,但使用范围已经减少。到19世纪的维多利亚时代,王政复辟时期男子花哨的鞠躬礼既简化又僵硬,屈膝礼只剩下一起一伏的动作。今天,除非面谒强大的君主,女性也很少行屈膝礼了;至于男性,即使行鞠躬礼,也不过点点头而已。
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类似的趋势,但程度各有不同。在拉丁语国家,身体接触的限制远小于英国;即使在20世纪,男人之间友好的拥抱也是可以接受的,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在此,我们又回到上文“足球运动员的拥抱”。足球兴起于英国,20世纪迅速传到世界许多地方。在拉丁语国家,足球特别流行,不久带有强烈感情的国际比赛开始上演。当拉丁语球队到英国比赛时,他们的队员进球后激情拥抱;起初英国人大吃一惊并予以讥笑,但拉丁语球员的精湛球艺很快就改变了英国人的态度。起初,英国球员进球后,队友会说“伙计,干得好!”不久,这样的祝贺就显得吝啬了。拍背让位于轻轻的拥抱,轻轻的拥抱又让位于狂热的拥抱;今天,观众对进球后的球员被激情祝贺的队友压在身下已经习以为常了。
尽管有这个总体趋势,在一些特殊的场合,现代男性仍然手拉手。一个例子是多人握手的场合,比如合唱或谢幕时。即使在这样的场合,有一个趋势也是男女位置相间,每个人都和一位异性相邻。但如果男女人数不等,或难以调整到刚好“正确的”位置,和同性拉手也是允许的。这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结伴的意思。人数一多就剔除了手拉手潜在的性意味。
回到男性公开拉手的问题,讲一讲这一动作出现的最后一个特殊语境。这和教士有关,尤其和天主教的高级教士有关。比如,教皇常常拉教徒的手,男女教徒的手他都拉。这一例外说明,著名的公共人物可以置身常规之外。教皇拉手的现象完全没有性含义,他可以对陌生人做各种亲密行为的片断动作,普通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亲密行为。比如,谁能伸手去触摸一位漂亮女孩子的脸蛋却完全没有性含义呢?实际上,教皇的行为非常像“圣父”,他可以自信地去触摸陌生人,就像父亲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扮演超级父亲的角色,打破了其他人必须遵守的身体接触限制,回归婴幼期亲子关系中典型的动作,这是更自然的、主要的亲密行为。如果说他在教徒面前显得比一个真正的父亲在孩子面前更加拘束,那不是可能产生的性混乱限制了我们其他人,而是因为他面对五亿子女的大家庭,不得不节省自己的精力。
这就赋予了搂肩式拥抱特殊的性质。男人和女人做这个动作几乎总是男人用手臂搂住女人的肩头,也就是说,这个动作没有一点女人味。反过来说就是,在轻松、友好的情况下,男人之间也可以做这个动作,且不会有性的味道。实际上,约1/4的搂肩式拥抱是男人之间的动作,但这是唯一常见的男人对男人的拥抱。它和正面拥抱截然不同。如果正面拥抱涉及到两个男性,那一定是在高度戏剧性的或激情奔放的典型环境中,但在搂肩式拥抱中,环境一定是比较轻松的,一般是在同伴之间,“老伙计”“好朋友”才会搂肩头。
大城市里独居的、羞于交际的个人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和单独禁锢的囚犯处境类似。如果他们远离了家庭的温馨,独居一室,寂寞很快就难以忍受。他们太腼腆,不善交友,最终宁可自杀,也不愿意在长期缺乏与人密切接触的孤寂中煎熬。这就是人对亲密接触的需要。因为密切的接触产生理解,和独处的修士不一样,我们大多数人想得到他人的理解,至少要有几位知己。
如今,古代日常见面的鞠躬礼等礼节已经被更加直接、身体直立的握手礼取而代之。终于,见面礼不用降低身体了。我们见面时身姿挺拔,如此完成了从匍匐到直立的漫长旅程。今天,不仅“人人生而平等”,而且成年以后至少在行见面礼时是人人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