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够积极,一位合格、称职的护士就不会失业太久。一连几天搭着大众运输工具去面试,尤其是在下雨天,他总会猛然惊觉“青春传奇”已经不在了。几天后,“旧金山一般创伤中心”以及柏克莱的“阿塔贝茨医疗中心烧伤部门”都通知他被录取了,担任没人愿意做的大夜班护理。
“从刘易斯·罗和德口中说出的这几句话,对我的鼓励相当大。”摩顿森说,“他是我心中的英雄。”罗和德与伙伴威克伟尔为登顶经历的艰难,已成为登山史上的传奇。早在1975年,威克伟尔就曾尝试登顶。登山队摄影师盖仁·罗威尔还写了一本书,叙述这支队伍经历的艰辛,记录了登山史上最遗憾的一次失败。
他打了三四通电话给登山界的朋友们,想先找一个暂时的落脚处,然后再做打算。在柏克莱罗琳娜街一栋老旧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的二楼玄关他整整住了一个月。不管是刚从优胜美地回来的柏克莱研究生和登山客,还是正准备去的,每个晚上都会在楼下举办狂欢派对,一直搞到三更半夜。睡在二楼走道的睡袋里,摩顿森努力忽略薄纸般的隔间里传来的做爱声。他睡觉的时候,上洗手间的人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我以前也曾经被女友甩过。”摩顿森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很痛苦,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摆脱,只能靠时间平复一切。”
玛琳娜放下叉在胸前的手臂,叹了口气。她右手拿着瓶儿爱尔兰百利甜酒,递给摩顿森。他接了过来,大约还有半瓶。
坐在阿里家的大厅,听老人跟他说着有关建桥的事情,摩顿森觉得自己的心像只从陷阱里逃脱的小兽,起初拼命狂奔,接着速度渐慢,最后竟然安顿下来,出奇的平静。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奔跑到了终点:科尔飞,永恒冻土之前的最后一个村落。情况变复杂了,像在库阿尔都时那样跺脚出走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常嘎吉唇角的微笑正在扩大,摩顿森明白这个人自以为已经赢了。
在一个下班后走回家的深夜,摩顿森在公寓对街被四个不到十四岁的男孩抢劫了。一个男孩用颤抖的手把手枪抵在摩顿森胸前,他的同伴搜刮着摩顿森的口袋。“妈的,这个混蛋只有两块钱。”男孩把钱放进口袋,然后把皮夹还给摩顿森。“我们怎么会碰到柏克莱最没用的白人?”
“我只想跟你说。”她说。他等着听,背包还背在肩上。“我和马利欧又开始约会了。”
“不是那样的。”摩顿森说。心里却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马利欧?”
“告诉我屋顶材料的价格……喔,还有花多少钱租卡车到斯卡都……还真是浪漫啊!除了不断拖延时间,你从来没提过我们的事。”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门,仿佛房间正漂在大海上。玛琳娜站在门口,穿着他最喜欢的黄色大衣。“我很抱歉,这不是我想象的结果。你还好吗?”她一边问,一边裹紧原本属于他的黄色大衣。
摩顿森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垃圾桶边,那是个深色金属材料做的大垃圾桶,已经十分破旧了。他把手移到垃圾桶上方,伸直手臂,然后放手。百利甜酒跌进金属垃圾桶发出“砰”的一声,听在耳里,就像甩上铁门时发出的声音。他倒回床上。
跟口袋里最后的现金告别后,摩顿森住进一间合成板装潢、烟味熏人的客房里。他冲了个澡,在背包里翻找干净衬衫,穿上其中最不皱的一件。昏暗的灯光和开着的电视让他昏昏欲睡。
整个冬天,摩顿森都在攀岩健身房里攀岩。没有了“青春传奇”,去那里的路变得很麻烦,但他还是搭公交车去,一方面是为了运动,一方面是因为有人做伴。在他准备攀登乔戈里峰、打算把身体锻炼到最佳状态时,他是健身房会员眼中的英雄。但现在,只要他一开口,说的事情全都是关于失败的:一座没能登顶的山峰、一位分手的女友、一座待建的桥和一间没盖成的学校。
它们像子弹般射穿男人,它们像利剑般必然砍伐。
屋里挤满了全村壮丁,却没有一丝声响。“告诉我桥的事。”他打破了沉默,问哈吉:“我们需要什么?要怎么开始着手?”
玛琳娜继续往下说,内容大概是在提醒他,他曾经见过马利欧几次,他们一起在急诊室工作过,等等,但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看着她的嘴唇,丰满的唇,他想,那是她最美的地方。看着她的丰唇,他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他听到“……所以我帮你订了间汽车旅馆”。
玛琳娜开了门,单手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站在门口,清楚地表示不打算请他进去。
摩顿森要常嘎吉自己回斯卡都,满意地看到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震惊——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摩顿森必须在回美国前,把所有跟桥有关的事都弄清楚。
“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但你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我没办法联络你。”房门大开,只穿着内衣的摩顿森被寒风灌得直发抖。
他还在希望,桥能很快修好,而且不需要花太多钱。
他先坐巴士到最近的湾区捷运站,再搭捷运到旧金山市中心转搭去往外日落区的街车。他反复想着玛琳娜的话,一路忐忑不安,揣测着她话里暗藏的讯息。他知道,除了从拉瓦尔品第打的那个电话之外,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她联络过,但她应该能理解,为了把建学校的费用控制在预算内,他不能总是花钱打国际长途电话。他会努力弥补的,他打算用柏克莱银行里仅剩的一点钱,带她和孩子们到什么地方度个假。
位于巴尔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每一年,他们都得在燃烧着牦牛粪的房间里等待六个月,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回到户外。巴尔蒂猎人会一连几天跟踪一头羱羊,一小时又一小时慢慢潜行,直到靠得够近,才敢发射唯一的子弹。巴尔蒂新郎可能要等上好多年才能结婚——直到父母为他挑选的十二岁女孩长大为止。遥远的政府曾经承诺,帮布劳渡河的居民盖学校,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还在等待。耐心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
“我寄了明信片给你。”他说。
他告诉他们,他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买学校的建材上了,所以他必须再回美国募款造桥。他以为科尔飞的村民们会和他一样痛苦,但等待对他们来说,就像在海拔三千米处呼吸稀薄的空气一样平常,早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是的。”
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处都是紧抓着孩子、神经紧绷的母亲。圣诞节将至,成千上万赶着搭机的疲惫旅客蜂拥而至,希望能及时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但航站楼的微弱广播一次又一次宣布班机延误的消息,机场大厅窒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明显的焦虑和恐慌。
四天前他们通过一次电话。他在拉瓦尔品第的电信局,通过充满回音和噪声的电话线跟她对话。摩顿森听她说要来接机,但还没来得及重复航班信息,他预定的六分钟电话就被切断了,担心花钱,所以他也没再打电话。此时他又在付费电话亭拨了玛琳娜的电话,不过回应他的是自动录音。“嗨,亲爱的,”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欢喜,“是我,葛瑞格,圣诞快乐。你好吗?我很想你。我顺利到旧金山机场了,会搭湾区捷运到你那里——”
“我们必须用很多炸药,切开很多很多的石头。”哈吉·阿里的儿子塔瓦哈说。接着是一阵巴尔蒂语的讨论,是该切割当地的石头,还是从河谷下游用吉普车运石头过来?关于哪里的石头质量最好,村民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除此之外,大家的意见基本上一致:钢索和厚木板必须从斯卡都或吉尔吉特买好后运过来,这要花好几千美元,请技术工人又要好几千——总数接近五位数。摩顿森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不希望你恨我。你不会恨我,对吧?”
我的同胞,为什么自由不在美丽女子的美丽双眸中?
玛琳娜还没说完,摩顿森已经转身离开,走进冷冽的海风中。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背包突然变得很重,重得他根本走不完另一条街。幸好,“海滩汽车旅馆”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就挂在拐角,像个亟待处理的巨大伤口。
“葛瑞格,你是个好男人。”玛琳娜说,“再见了。”
破产,失败,破碎的生活——从冬天到春天,摩顿森陷入深深的沮丧中。他回想着那些一路送他到伊斯兰堡的科尔飞村民的脸,那些充满希望的脸。一定的,如果安拉愿意,他很快会带着钱回来。为什么他们对他信心满满,可他对自己却信心全无?
一个小时后,敲门声将摩顿森从累得连梦都没有的熟睡中惊醒,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以为自己仍在拉瓦尔品第。电视上一个叫纽特·金瑞契的人正在播报新闻,一个美国人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少数党党棍要求共和党执政。”
即使感到失望,摩顿森也无法生科尔飞人的气。他们当然需要一座桥,不然怎么盖学校?难道要把每一片木板,每一块屋顶的马口铁片,用湿滑的箱子一一运过布劳渡河?他开始生起自己的闷气来,气自己没能想得更周详,事先规划得更好。他决定待在科尔飞,直到把所有事情搞清楚——所有盖学校前必须先解决的事情。他绕了那么远的路才回到这里,再绕点路有什么关系?
三年后,罗和德跟威克伟尔再次回到乔戈里峰,这次他们从最险峻的西山脊爬到了距峰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结果遭遇雪崩,又被迫撤离。但他们并没放弃,而是在七千六百米的高度横跨乔戈里峰,改走传统的阿布鲁兹山脊路线,结果竟然成功登顶了。氧气存量已经不足的罗和德,明智地决定迅速下山,但威克伟尔则在峰顶徘徊,等着相机镜头解冻,好拍照记录他追求了一生的成功。这个失策的决定,差点要了他的命。
“打电话给霍尔尼,把你跟我说的事全告诉他。”罗和德劝告摩顿森,“让他支付造桥的钱。相信我,他付得起。”
他抵达玛琳娜住处附近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沉入灰蒙蒙的太平洋中。他走过好几条街,越过装饰着圣诞灯饰的整齐的灰泥房屋,走进寒冷的海风里,然后爬上她的公寓楼梯。
“你刚才在睡觉吗?”玛琳娜问。
电视上一个尖锐武断的声音正告诉采访者:“美国已经开始第二次革命,你应该相信我。在共和党占多数的国会中,美国人民的生活将会变得不一样,这是人民在说话。”
打从回来到现在,摩顿森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恢复成以前的那个摩顿森了。他挂上电话,火速在密封塑料袋里翻出写有霍尔尼姓名和电话的纸笺。“别搞砸。”那张纸上写着。嗯,也许他已经搞砸了,也许还没有——这要看你是和谁谈。边想着,他的手指已经拨起了电话。
钱和痛在摩顿森的心里争夺着主导权。过完短暂的假期,他想从提款机里取出两百美元,上面的余额显示,账户里只剩八十三块钱了。
当巴托罗冰川吹下来的寒风挟带着雪花,一点一点覆盖科尔飞时,村民们待在室内的漫长季节就开始了。摩顿森和他们一一道别。十二月中旬,在科尔飞待了两个多月后,他不能再延误回程的时间了。在半数居民家里喝过道别茶后,摩顿森乘着超载的吉普车一路颠簸回布劳渡河南岸——车上的十一位科尔飞村民坚持要送他到斯卡都。车子颠簸时,他们就会跌成一团,彼此靠在一起维持平衡,也相互取暖。
有时在夜里,忙碌的急救处理可以让他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烦恼。面对身体大面积遭到三级烫伤的五岁小女孩,他无法自怨自艾。在设备良好的西方医院里,所有医疗器材、药物和包扎用品都在手边,病人的痛苦可以马上减轻,不像他待了七个星期的科尔飞,得开八个小时吉普车才能取得药物。这是唯一让他快乐的事。
“再见。”摩顿森把门关上,免得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那不重要。”她说,“你的明信片告诉我,打你离开后,我就不存在了。”
他很害怕在学校计划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返家。但在漫长的越洋旅程中,只要一想到玛琳娜、布莱兹和戴娜,所有的恐惧就减轻了。他想,飞离了失败,至少还可以飞回所爱的人身边。
从医院值完班,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世界似乎正处于黑夜与黎明的朦胧交界,寂寞让摩顿森身心俱疲,似乎再也找不到在科尔飞时的那种真挚情谊。而打电话给吉恩·霍尔尼,唯一可能帮他回到科尔飞的人,又实在令人恐惧,他连想都不敢想。
“听我说,”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离开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能谈谈吗?”
“嗨,你好吗?”他说,“你听起来有点……”
“葛瑞格,”她接起了电话。“嗨。”
摩顿森走到行李转盘,等待他那破旧的背包从成堆的行李箱中出现。把背包甩到肩上,脸上挂着入境旅客特有的微微笑容,摩顿森开始跟刚下飞机时一样,用期待的眼神扫视人群,希望能看到玛琳娜。但无论他怎么寻觅,都看不到玛琳娜乌黑的秀发。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涂鸦,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利欧约会的?”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嘴唇。或许注视她的眼睛会好些,但他又觉得这还是太危险,只好把目光转开。
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还剩半瓶或者说只剩半瓶的酒。这不是他会喝的那种酒,玛琳娜应该知道才对。摩顿森不常喝酒,更不会一个人喝酒,而且再没有比甜酒更让他讨厌的酒了。
“你忘了马利欧,那个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毕业的麻醉医师?”摩顿森站着,茫然地看着她。“我之前的男友。我记得告诉过你,我们……”
“谢谢你。”哈吉努力用英文说。把这件事搞成这样还被深深感谢,这让摩顿森感觉难以承受。他把老人拥进怀里,闻着他身上木材烟熏和湿羊毛的气味。哈吉开心地把莎奇娜从厨房叫出来,给客人再斟一杯现做的酥油茶——摩顿森越喝越喜欢的茶。
他努力存了一些钱,在环境恶劣的惠乐街上,一栋没电梯的三楼公寓里分租了一个房间。二房东名叫维陀·杜得辛思基,是位波兰籍杂工,也是个老烟枪。和杜得辛思基做伴的几个晚上,摩顿森发现他一直在喝酒——一种没名字的蓝色伏特加,每次他都要买上好几打,就着酒发表关于教宗圣保罗二世的独白。灌足了伏特加后,他就完全不理会摩顿森,开始自言自语了。所以大部分的夜晚,摩顿森都躲回自己的房间,努力忘记玛琳娜。
“还没。”他说。
摩顿森打电话给旧金山大学医学中心的主管,希望在财务危机变得更糟前尽快开始排班。“你说感恩节会回来帮忙,”主管说,“现在连圣诞节都过去了。葛瑞格,你是我们最好的护士之一,但如果你不出现,对我们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你被开除了。”那天晚上在电视上听到的那句话,几天来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人民在说话。”他苦涩地重复着这句话。
五月的一个傍晚,摩顿森躺在睡袋上,一边想该清洗睡袋了,一边却挣扎着想是否该花钱去自助洗衣店。电话响了,是刘易斯·罗和德博士打来的。罗和德与搭档吉姆·威克伟尔于1978年成功登顶乔戈里峰,成为首度登顶世界第二高峰的美国人。摩顿森攀登乔戈里峰前曾打电话向他请教,之后他们偶尔联络,次数虽然不多,但谈得很投机。“霍尔尼告诉我你想盖所学校。”罗和德说。“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和哈吉一起搭吉普车到较低的河谷地区,研究那里的桥。回到村里,他把村民们建桥的草图画在笔记本上,然后和科尔飞的长者们讨论,当他从美国回来时,村里哪一块地可以用来盖学校,如果安拉愿意的话。
刘易斯·罗和德的人生经历,让他明白追求目标的道路上必然会历经辛苦。他清楚摩顿森选择的道路有多么艰难。他的话让摩顿森觉得自己没有失败,只是还没有完成任务——暂时还没。
“当然。”他感到腋下的汗水正刺得皮肤发痛,上次冲澡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现在就回家。”他挂上了电话。
由于没有头灯,威克伟尔无法在黑暗中下山,被迫在山上露营过夜——这也成为登山史上海拔最高的露营纪录之一。威克伟尔的氧气用完了,出现了严重冻伤、肺炎、肋膜炎以及几乎致命的肺部栓塞。罗和德和其他队员全力用药物维持他的生命,直到他被直升机救援下山,送回西雅图进行重大的胸部修复手术。
摩顿森把所有的事都说了,从五百八十封信开始,一直讲到他现在遭遇的造桥瓶颈。他也跟这位长者诉说起自己遇到的困难:失去女友,失去工作,以及最让他害怕的——失去方向。
“这真是……我想……不好。”摩顿森回答。
“振作起来,葛瑞格。你当然会遇到一些问题。”罗和德说,“你现在打算做的事,比攀登乔戈里峰要困难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