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顿森用吸管喝着温热的橘子汽水时,阿布都在一旁逐项读着设计图上的木料规格,阿里则熟练地拨打着放在大腿上的算盘。不久,阿里将头上歪扭的白色礼拜帽扶正,捋了捋长胡子,终于说出了数字,阿布都整张脸一下子绿了。原本盘腿而坐的他猛然跳起,用力拍着额头,仿佛被人开枪打中了一样,并且开始高声哭叫咒骂起来。虽然靠着卓越的语言天分,摩顿森已能听得懂大部分日常用的乌尔都语,但阿布都所用的那些复杂的咒骂和悲叹,他还是头一次听到。终于,当阿布都押着阿里比出手枪的手势时,摩顿森听懂了他是在逼问阿里究竟是穆斯林还是异教徒。
他们离开科亚班所在的绿洲,走进拉瓦尔品第城里。街上十几辆马拉的出租车随时准备出发,马儿们在尘土飞扬的闷热天气下流汗跺蹄,一位染了胡子的老者正在使劲讨价还价。
“你可以教我祈祷吗?”摩顿森脱口而出。
在阿布都气愤咒骂时,阿里却一直不为所动,惬意地啜饮橘子汽水,好整以暇地等着阿布都骂完。
“我告诉过你,”阿布都说,“他是个好穆斯林。现在我们可以签约了。”阿里又叫了一壶茶,摩顿森稳住情绪,又坐了下来。
“去买水泥。”阿布都回答,好像在跟反应慢的学生解释加减乘除一样。“你要盖学校怎么可能不用水泥呢?”
现在每一分钱都很重要。每一块钱的浪费都等同于学校的砖瓦和教材的流失。一晚八十卢比的房租,大约相当于两美元,让摩顿森一直觉得不安。这个不到三米见方、用玻璃在饭店屋顶上隔出来的小房间,怎么看都像是花园里的工具储藏室而不是客房。他穿上长裤,把热得黏在胸前的夏瓦儿理好,打开了房门。傍晚并没有凉爽多少,但至少可以通通风。
“我尊敬伊斯兰教。”摩顿森回答,阿布都在一旁露出赞同的表情。
又一天结束了,不知前方会有什么样的转变在等着他?
摩顿森把下巴埋在膝盖中间,出租车朝拉瓦尔品第的方向驶去。
曼佐尔收下摩顿森的订金时,宣礼员的广播声穿透了水泥蜂巢里的店铺。裁缝师立刻把钱放在一边,展开褪色的粉红色跪毯,利落地铺好。
在路的两旁,男人们三三两两走着,路边的店铺纷纷打烊关门。
四点三十分,清真寺打开了扩音器,里面传出宣礼员清喉咙的声音,准备唤醒睡梦中的拉瓦尔品第进行晨祷。阿布都的敲门声和宣礼员的广播声同时响起。摩顿森打开房门,发现阿布都已经端着茶盘站在门口。
阿布都再一次对他的学生表现出耐心。他在闷热的出租车上点燃了气味浓重的檀德牌香烟,然后伸手将烟雾和摩顿森的担心一并挥去:“杀价?水泥不行。水泥生意是……”他搜寻着恰当的词语,试着让这位反应迟缓的美国学生明白,“……黑手党。明天在拉加市场很多贝司,很多杀价。”
他汗流浃背地醒来,身体紧紧护着那些钱。一万两千八百美元全部换成容易点数的绿色百元钞,塞在破旧的绿色尼龙袋里。其中一万两千元要用来盖学校,八百元是他未来几个月的生活费。这个房间简陋到没有地方藏袋子,他只好把它贴身放在衣服里。离开旧金山后,做任何事情以前他都会条件反射性地拍拍袋子,确定钱还在那儿。
“先生,曼佐尔想要道歉。”阿布都解释,“您的衣服需要六米布料,我们这里的人只用四米,所以他必须多收您五十卢比。我想他说的是实话。”
分布在拉瓦尔品第各处的伊斯兰教寺院传出宣礼员的喊声,为渐渐昏暗的暮色增添了一丝神秘气氛。一年前,摩顿森也曾走到这个屋顶上,聆听黄昏时拉瓦尔品第的声音,现在,他独自站在屋顶上,宣礼员仿佛在直接对他吟诵;他们古老的声音带着几百年来对信仰和责任的提醒,那分明是对自己的召唤。摩顿森立时将过去一年时时纠缠的怀疑扫到一边。明天就该开始行动了。
“先生,葛瑞格先生,”阿布都请求着,“您当个干净绅士比较好,这样很多人才会尊敬您。”
摩顿森认真地模仿着裁缝师的动作,不过身子只弯到一半就弯不下去了。他察觉到自己破掉的上衣裂缝正不雅地继续开裂,电风扇把他裸露的脊背吹得凉飕飕的。
“我回来盖一所学校,如果安拉愿意。”摩顿森回答。
“外头有一辆出租车正等着呢,不过先喝茶,葛瑞格先生。”
“你是穆斯林吗?”
阿里品了一口茶,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朝着走道下了些指令。依旧满脸怒气的阿布都再次盘腿坐下,把茶放在一旁连喝都没喝。阿里的儿子,一个嘴上才冒出短须的少年,拿了两块木料切片的样本过来,把它们像书夹一样立在摩顿森茶杯旁的地毯上。
裁缝师锐利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他。“下次来拿你的夏瓦儿卡米兹时再试一遍,”他说着,一边把跪毯紧紧卷好,“或许会有些进步。”
回到科亚班饭店,摩顿森在淋浴间把土色夏瓦儿从头上脱下时,听到“哧啦”一阵撕裂声。他把上衣翻过来仔细检查,发现中间从肩膀到腰的位置全扯开了。在细细的水流下他尽可能把一路上沾的尘泥冲洗掉,穿回仅有的这一套巴基斯坦服装。这件夏瓦儿一路忠心的跟着他往返乔戈里峰,是该换件新的了。
这夸张的表演继续进行着。摩顿森喝完第二杯茶,在满是灰尘的地毯堆上玩弄着手指。阿布都三次起身走向大门作势离开,让阿里跟着降了三次价。过了一个多小时,摩顿森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还有好几十场类似的交易要谈,还要在后天把材料运往巴尔蒂斯坦,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了。摩顿森把空壶推翻,起身做手势要阿布都一起离开。
“在拉瓦尔品第吗?葛瑞格先生?”
“葛瑞格先生,”阿布都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我能请教您为什么回来吗?”
摩顿森再次想起科尔飞的景象:村民们在石头和泥土盖成的地下室里捱过寒冬,跟他们饲养的牲畜挤在一起,围在烧着牦牛粪便的炉火旁,身上穿着仅有的一套破旧衣服。
摩顿森跳下摇晃的吊床,踩在潮湿的水泥地板上,拉开窗帘,一小片天空被近旁的绿瓦清真寺从中隔开,晕染着破晓或黄昏时才有的紫色光影。他揉揉脸,试图揉掉脸上的睡意,一边想着,一定是黄昏了,他是凌晨抵达伊斯兰堡的,所以肯定睡了一整天。
阿布都一脸坚决地站起身。“在安拉慈悲的光辉升起之前,明天我们一定要多杀价,我们必须好好杀价。”他边说边端着茶具离开了。
“四层合板。”他骄傲地看着他儿子在上面蹦蹦跳跳的那块木板。
当他的祈祷声跟周围的祈祷声汇合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在巴基斯坦待的日子里,只有这一刻,没人把他看成外人。
阿里的儿子又带了两块夹板过来。这次他把夹板放在煤堆上,然后脱下凉鞋踩在夹板上。体重不到四十五公斤的他站上第一片夹板,板子立刻弯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又站上了第二片夹板,板子只稍微凹陷了几厘米。阿里要男孩在上面上下跳跃,夹板依然坚实牢固。
摩顿森被带进一条长长的狭窄走道,穿过一排胡乱靠在墙上摇摇欲坠的梁木,他被安置在一堆厚地毯上,坐在老板阿里身旁。阿里身上那件淡紫色夏瓦儿干净无瑕,在这充满尘土和喧嚣的环境里,简直就是个奇迹。摩顿森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穿的夏瓦儿又破又脏,还好阿布都把破掉的地方缝了起来。阿里先为茶还没煮好而道歉,然后派孩子买了三瓶没冰的橘子汽水。
祈祷比睡眠更美好。
“对,不能,喔,当然不能。”摩顿森大笑,一边大口喝茶,好让自己赶快醒过来。
摩顿森提醒自己别乐昏头,一定要全力杀价。他胳膊底下夹着报纸包起的鞋盒,里面是十张百元大钞换成的卢比。
日出时拉加市场呈现出的“有秩序的混乱”,总是令摩顿森兴奋不已。阿布都虽然只有左眼能用,却能拉着摩顿森的手利落地穿过一个个移动的迷宫,包括歪头扛着电线捆的挑夫,以及趁麻布盖着的冰块融化前赶着送货的骡车。
摩顿森看看阿布都。“是的,他说的是实话,葛瑞格先生,你只要付八万七千卢比。”阿布都说。摩顿森在脑子里快速换算着:两千三百美元。
跪坐在地上,阿布都一边吸着牙,一边抓着大肚子思索着。“您是有钱人吗?”他怀疑地打量着摩顿森磨平的跑鞋和土色的破旧夏瓦儿。
“不是。”摩顿森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表达过去一年来的笨拙努力。“有很多美国人,甚至包括孩子,都捐了钱帮我盖学校。”他掏出藏在长衫下的绿色尼龙袋,把钱拿给阿布都看。“如果我够节省的话,这些钱刚刚够盖一所学校。”
建筑师劳夫的办公室就在科亚班饭店大厅的一个小隔间里,摩顿森花了两张卷皱的百元美钞,请他画了一张五间教室排成L型的学校设计图。在设计图空白处,劳夫仔细列出了建造这所占地不到两百平方米的学校所需的建材,其中木材的成本最高。摩顿森打开设计图,把建筑师写的小字念出来:“长二十八点一二米,厚五点一厘米,高十点二厘米。五十四片宽一点二米长二点四米的夹板。”建筑师给这一部分定的预算是两千五百美元。摩顿森把图交给阿布都。
摩顿森喝着茶,开始向阿布都讲述他攀登乔戈里峰失败、在冰川上迷路的经过,以及科尔飞村民如何照顾他这个迷途中的陌生人。
摩顿森很想直接走进第一家水泥工厂开始杀价,但阿布都又像教导小学生一样告诉他:“葛瑞格先生,我们得先喝茶,了解水泥的事。”
“三层合板。”阿里朝第一块夹板努了努嘴,对摩顿森说。
曼佐尔用衣角擦了擦眼镜,看着重新绑好的长裤,仔细检查摩顿森的全套服装。“现在你看起来像半个巴基斯坦人了。”他说,“我们要不要再试着祈祷一次?”
“到这儿来。”曼佐尔高兴地说,招手要摩顿森来到他站的凌乱台子上——旁边是一个插满针的无头塑料模特。
清晨六点,当他们抵达塔克西拉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经过两整天的讨价还价,第二天傍晚,肚子快被茶水撑破的摩顿森和阿布都终于在泥泞中走回科亚班,后面跟着一匹小马拉着的二轮货车,小马看起来比他们还要疲惫。摩顿森的夏瓦儿口袋里塞满了各种材料收据,有铁锤、锯子、钉子、盖屋顶的马口铁波浪板、能支撑学生体重的木料等等的收据。这些材料将在明天破晓前送到他们租的卡车上,然后再花三天时间运抵高原。
“土色就很好了。”他说。
“巴齐,巴齐(坐,坐)!”阿里抓着摩顿森的袖子说。“你赢了,他已经把我的价钱砍了!”
曼佐尔把店门关上,领着摩顿森走出来。黄昏的太阳即将西沉,顺便带走了一部分闷热。摩顿森和裁缝手牵手走向清真寺。
因为饭店正在扩建,摩顿森身旁堆着一包包水泥。他坐在生锈的折叠椅上,用杯子接着阿布都送来的缺口茶壶里的甜稠奶茶,努力理清思绪拟订计划。
摩顿森表示理解,并且要求做两套夏瓦儿卡米兹。阿布都站上裁缝师的工作平台,抽出一卷类似知更鸟蛋的漂亮蓝色布料,以及另一卷淡草绿的。摩顿森想象着巴尔蒂的尘土,坚持两套衣服都用一样的土棕色。“这样沾了泥巴也看不出来。”他告诉失望的阿布都。
“出租车?”摩顿森揉着眼问。
“巴哈特喀拉不(太可怕了)!”他扑向摩顿森,抓住吊在这个异教徒裤子上的“阿扎尔棒得”,把它塞进宽腰带底下。“这样穿是禁止的!”曼佐尔告诉他。
裁缝师没做广告。他的小店挤在海德路旁水泥蜂巢般的店家之间,建筑物看起来像破旧多年,还在绝望地等着后续完工。虽然蹲在两米宽的简陋店面里,面前堆放着一台电扇、几卷布料,还有一个制衣用的塑料模特,裁缝曼佐尔却透出一股威严,严肃的黑色镜框和修剪整齐的白胡子,让他在量摩顿森的胸宽时,浑身都散发着学者气质。他惊讶地看着测量结果,又量了一次,然后把数字记在本子上。
一年前他也住在科亚班,仔细筹备登山活动的各种细节,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在忙碌:从打包行李、整理面粉袋和冻干食品,到申请登山许可证、安排机票,再到雇佣高山协作和骡队。
回到饭店后,摩顿森连夏瓦儿都懒得脱,就把一桶一桶的水往头上倒,勉强冲掉一整天奔波所沾染的尘土,然后赶到裁缝店去拿做好的衣服,以防曼佐尔早早关门去做星期五的晚祷。
飞越了半个地球,他买特价机票的代价是一趟五十六小时的旅程:从旧金山到亚特兰大,再经法兰克福到阿布扎比再到迪拜,然后终于抵达疯狂闷热的伊斯兰堡机场。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伊斯兰堡绿意盎然而又热闹的双子城——房租便宜的拉瓦尔品第。科亚班饭店经理向他保证让他住在“最最便宜”的房间里。
饭店侍者阿布都·夏穿着脏兮兮的淡蓝色夏瓦儿卡米兹蹲在地上,用那只没有白内障的眼睛崇敬地望着摩顿森。“愿平安降临于你,先生,葛瑞格先生。”那口气好像他一下午都在等摩顿森起床。
“这位给你机会买你木材的绅士,是一位哈姆达德,一位表现扎卡特(慈善行为)的圣人!”阿布都骂道,“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会马上把握这个机会帮助穷困的孩子,而不是企图榨取他们的钱!”
就在他打算费点力气回应阿布都的指责时,装在细致骨瓷茶杯里的茶送来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糖加进芳香的绿茶里搅拌着,接下去的几分钟,房间里只有茶匙轻磕杯子的声音。
“接下来呢?”在桌上留了几张脏脏的卢比纸钞后,摩顿森开口问,“哪一家工厂?费克多?福基?阿司卡力?”
“不是要杀价吗?”摩顿森把收据折起收好,疑惑地问。
摩顿森的玻璃房吸收了一整天太阳的热能,晚上简直热得让人受不了,至于白天,楼下的肉铺更是不断传来剁羊骨关节的菜刀声。而当他试着入睡时,床底的水管总会发出神秘的汩汩声。高挂在天花板上的是一根明晃晃的日光灯管,这灯残忍地彻夜亮着。摩顿森在房间里里外外都找过,却找不到日光灯的开关。天快亮的时候,摩顿森躲在浸透了汗水、根本挡不住光的床单底下,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他站上吊床,摇晃着保持平衡,然后小心地摸到接头处,把灯管旋松。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幸福地睡着了,直到阿布都用力的敲门声响起。
公元前326年,亚历山大大帝曾派军驻扎于此,捍卫帝国最东边的这片领土。塔克西拉位于东西通商路线(日后的“大干线”)的汇集点,正好把古丝绸之路分为两段,因而成为古老文化的枢纽。这里有各样古代建筑遗址,不仅曾是佛教第三大寺所在地,也是佛教往北传入山区的根据地。时至今日,塔克西拉的古老清真寺都已重新修缮粉刷,佛教圣殿却早已斑驳破碎成零散岩板。喜玛拉雅山麓那些满布泥灰的荒地,如今已变成了工业新城,上空弥漫着永不消散的烟云。
阿布都在摩顿森回房的路上拦住他,指着衣服撕裂处,提议去找位裁缝。
又去了两家茶馆并喝了无数杯绿茶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答案,这时天已接近中午时分。福基的水泥有着真材实料的好名声,因没有杂质而不会变质,所以在喜马拉雅严酷的气候下也不至于碎裂。摩顿森估计学校需要这样的水泥,所以打算订购一百包。他正准备好好杀一番价,却惊讶地发现阿布都走进水泥工厂的办公室,客客气气订了水泥,拿了写明一星期内会把一百包水泥送到科亚班饭店的收据,就要他付给对方一百美元的订金。
摩顿森到店里时,曼佐尔正在用煤炭加热的熨斗熨他的夏瓦儿,一边跟着外头的音乐哼着乌尔都语流行歌。音乐从走道另一头鞋店的收音机传出来,在建筑物间回响着,间或伴随着几家店面打烊时拉下铁门的吱嘎声。
然后他改说乌尔都语,摩顿森虽无法听懂但也能猜出意思。很明显地,他是说:“你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木料,但要看木料怎么样。其他没道德的商人可能会卖偷工减料的东西,你尽管去买,用那些材料盖学校!顶多撑一年,想想一个可爱的七岁男孩某天在背诵《古兰经》时,地板出现可怕的裂痕,他的动脉会被劣质不可靠的材料割伤。你要判一个七岁的孩子死刑,让他慢慢流血致死吗?就因为想省钱不肯买好木料。”
摩顿森努力挤进裁缝师旁狭窄的空间,结果一不小心碰到模特,假人像对他不满一样整个儿倒在他身上。
仿佛品尝陈年佳酿一般,阿里把茶含在口中润了润,然后咽进喉咙,开始了专业的讲解。他指指摩顿森右边那块木料——木料表面布满深色的结疤和油污,两端裁切得极不平整,像豪猪一样有许多尖刺,然后拿起木料,像是看望远镜一般,透过虫蛀的洞看着摩顿森,“本地加工,”他用英文说,然后又指指另一块木料,“英国加工。”那块木料没有任何结疤,切口是平整规则的长方形。阿里把它递到摩顿森面前,用另一只手扇着风,让他闻木料原产地——加汉谷原始森林的气味。
摩顿森坐在狭小的板凳上,努力保持着平衡,一边吹凉他的第五杯绿茶,一边试着猜测阿布都和茶馆里两位老人之间的对话,老人的白胡子都被尼古丁染黄了。他们似乎聊得相当起劲儿,摩顿森确定那是有关水泥的事。
“还可以吗?”他问。
摩顿森套上带着熨斗余温的燕麦色干净上衣,衣服仍有点皱,勉强遮住重要部位,然后又穿上宽松的新裤子,系上“阿扎尔棒得”(腰绳),打个紧结,转身让曼佐尔看是否合身。
——伊斯兰教宣礼辞
他们先从一家木材行开始。虽然左右两侧的店家看起来也差不多,阿布都却坚持他的选择。“这个人是个好穆斯林。”他解释说。
“你听不出他们没办法给我们意见吗?”阿布都解释说,“他们建议我们去另一家茶馆,那个老板的亲戚以前是做水泥生意的。”
大广场周围的店家贩卖拆建房屋用的各种工具。有八家连在一起的店面,贩卖大同小异的大锤;另外有一打店面似乎只卖钉子,各种尺寸的钉子在棺材大小的展示槽里闪闪发光。在漫长的募款之后,看着建造学校的各种真实零件在身旁陈列,摩顿森兴奋不已。说不定里边的某根钉子就是科尔飞学校完工时的最后一根钉子。
摩顿森抬起头,第一次发现在克什米尔路和阿达姆吉路拥挤的十字路口旁,立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广告牌。“请光顾阿扎达医生。”广告板用英文写道。广告词旁边画着一具粗糙但有力的骷髅,小头骨上没有生命的眼睛还发着光,配着阿扎达医生的签名做保证:“绝无副作用!”
坐在折叠椅上,摩顿森听见清真寺的扩音器里发出试音时的电路杂音,杂音惊起花园里罗望子树上的一群麻雀,树冠形的鸟群轰的一声飞起,接着飞越了屋顶。
日出时,他们坐车沿曾被称做“大干线”的公路往西前进。阿富汗和印度的边界经常关闭,所以这条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蜿蜒两千六百公里到达印度加尔各答的国际公路,最近被降格为“国家高速公路一号”。他们的黄色小铃木汽车好像完全没有悬吊系统,车子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颠过路上的坑坑洼洼时,卡在窄小后座里的摩顿森得随时提防下巴突然撞到膝盖。
阿布都曾提议坐出租车回饭店,但摩顿森坚持省钱,因为每次付订金时,鞋盒里卢比惊人的骤减速度吓到了他。满街都是没装消声器的摩利士黑色出租车,两人努力穿梭在车阵和闷热的尾气间,不到四公里的路走了一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