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剧院(帕格利亚齐)遇见奥克塔夫。做一个自私而肤浅的人,披上毫无激情的外衣。
夜间起了风——天空云重,地上雨多——温煦的天气令人倦怠——百花都已初放。这是九八年一月十日。
我们折的花太多啦!满捧满抱,见到一只小白山羊,我们就扔给它吃几枝——红玫瑰。
这么多美景,真难以想象。长长的坡地橄榄园,美景中的一片苦境——一月份,是金合欢、桉树、蔷薇开花的季节。这座大别墅一览景物,却不能俯瞰整个地方。走廊不见尽头,总有台阶和新的楼梯。房间特别宽敞(空间很大),有壁炉,壁炉两侧的窗又小又矮,上下都有插闩,打开便是迷人的花园。正对着我们,一条笔直的花径顺坡而下,一眼望不见头,断为台阶、均匀而和缓的梯级,逐渐走低,隐没在树木枝叶的下面。左侧长着一片柏树,lentas inter rosas cupressi;右侧有一种建筑物,看似一座墓,这令我想起梅纳尔克说过,他有时喜爱一片墓地胜过一座花园,退一步讲,在最美丽的地方,他并不总喜爱雕像,有时倒喜爱一座简单的坟墓,就像阿利康林荫路的墓。路径修得很美观,好似塞维利亚王宫里的路,有的路段装饰着由黑白石子镶成的均匀的图案。——这是晚上,远处的城区灯火明亮;隔着雾幕可以想见大海。——心中不免想,明天,我们下去逛逛花园;明天,我们会尝到……趣味;月亮很快就要圆了。
夜晚,守在玛德莱娜身边。对奥克塔夫,主要还是怜悯,因为,我们感到他仍有病痛,身体脆弱——可是,玛德莱娜却补充道:“别人并不感激他引起的怜悯。”
德雷福斯案件越发让人忧虑了。
在全法国,我还没有十二位善解的读者。而瓦莱里已经责备我“把网撒得太低”。
星光下夜望博尔迪盖雷。黑暗浪涛的白色边缘,几乎与道路齐平。
然而,我的全部时间,几乎就这样过去,要不就是同朋友一起跑农村,而且我也离不开农村了。有时我关起门来写作,可是一听到路上有人唱歌,我就立刻抓起帽子追上去。本以为能写完《菲罗克忒忒斯》和《普罗米俢斯》。不然。
今天,游览弗拉斯卡蒂、阿尔巴诺等村庄。
银莲花: 没有快乐的春天——清香难以捕捉。这一切我要记住。
昼长夜短了。玛德莱娜身体好起来。《扫罗》一场接着一场,也缓慢地完稿。我不写信,几乎不给任何人写信了。除了一点点也许不算好的诗之外,我什么也不写,只是创作《扫罗》。我总是同时看的书太多,哪种书也看不完,一天一天地拖着,包括布瓦西埃关于恺撒统治下的宗教有分量的研究、马萨的《罗马考古学》(我读完科利尼翁的《希腊考古学》、克鲁瓦泽的《希腊文学》、左拉的《巴黎》,还有我在完成《扫罗》之后才想接着看的《亨利·埃斯蒙德》)……
我正要拿个铜子给一个乞儿,他却以为我上前要揍他。为此我心里还在难受。
不大出游。上星期五去潘菲利别墅一游,十分畅意,而民众都跑去参加五十周年欢庆了。绿色的小橡木林围着一片银莲花草地。
几个孩子跟在车后奔跑。我们让他们上车,只有两个年龄最小的肯上来。其他孩子还跟在车后跑。那个大孩子说:“不上!上去您又会把我送回尼斯。”
《扫罗》则不同: 我的确写给观众……即便如此,主题有可能秘而不宣,几乎跟所有主题一样。况且今天我依然看到,法盖只把《群鬼》看成一个平常的乱伦故事!!
玛德莱娜胃疼。
一个小男孩在墙头递给我们橘子。我们在小山谷里吃了几个。然后,我们攀登左岩壁,回到阳光下,这山谷上面有几座别墅,呈阶梯状,园中栽植了大量玫瑰。去年八月份这里似乎特别炎热,给我们折玫瑰花的老妇人说“那时花全开了”,——说给我们折花,不如说帮我们折花——因为她不会选,净挑最大的。
旅行。在日内瓦用晚餐。坐在我们对面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他们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只因特地从伦敦来,要继承一份遗产却落了空。玛德说她那样子,就像头朝下跌了一跤。
到达马赛还未觉察: 我们睡着的工夫大了一点儿。
这样一天的种种感奋,有四分之一,就足够乏味的一年回忆的了。
现在,花一经雨就起锈斑,花瓣很快会脱落;况且,玫瑰花和橘子非常便宜,要买不值得跑到尼斯。
总之,我还在看哈菲兹和歌德的诗。练习弹钢琴还占据我大量时间,同时弹奏舒曼和肖邦的各个段落,至于巴赫,则是一种更为缓慢的练习。
《拉普塔游记》(斯威夫特)。
有一天夜晚,我给她吃了三氯乙醛,这种药吃了特别发困,就要把她的咳嗽压下去了,不料蚊子又把她闹醒了。是我干的蠢事——借口多让她透点儿气,就把蚊帐敞开了一会儿。
我则认为,完全按照我的意图写出来的一部作品,不能算是失败的作品。我的过错是过高估计了读者;现在我的过错,又是过分蔑视读者。无论昨天还是今天,我实在不知道是为谁写作。
从阿朗松返回。
低声念完《鸟飞花落》(布尔热)。
今年夏季在拉罗克读了:
不过,他差不多看好我的《给安琪尔的信》。
天气不大适于乘车游玩。我们呆在游乐场。
泥泞,小山谷潮湿,蕨类植物,圆砾岩。在两条小溪的汇合处,花园住宅也许太潮湿了。我们沿一条小溪溯流而上,没成想走的恰巧是小山谷的溪流。
高声念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近日又高声念完托尔斯泰的《回忆录》。
房间很冷,费劲地用松节点起炉火,屋里积了点儿烟。并排两张床,由一副蚊帐罩住——床头板很大。客房费每宿九法郎。
我赌输了一百法郎。玛德赢了三百法郎,又全输掉了,我又赌一把,彻底输掉五十五法郎。
就说德鲁安,他敬重我,却不大敬重我所做的事,我明显感到了这一点。他认为(他本人并不承认)在广大读者面前不成功,就算不上一部成功的作品。
在终点站旅馆用茶点——然后,我们乘车疾驶在普拉多大街上,正赶上灿烂的日出——浪涛别墅旧地重游,等等。
服务员面目可憎。戈尔贡佐拉上等羊乳干酪,外红皮,内软腐乳心,吃着不如罗克福尔干酪。这种奶酪,能同什么相比呢?
乘车去游阿斯普尔蒙,二十法郎。由于天黑下来,路程显得有点儿长。凉爽。橄榄树给人亲切感。我阅读歌德的游记,最重要的段落还高声朗诵。一味赞赏他是不对的;必须不断更新。
到幽暗的山谷游览。
马塞尔出色的信——谈到左拉给共和国总统的公开信。
《小市民》(巴尔扎克),未完。
眼看着一个接着一个成名,而那些人思想简单而肤浅,轻易地表现惟一能表现的事物,他们作为读者我甚至都不愿意接受。
独自看《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米什莱的《罗马史》头一百三十页。《穷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蓓蕾尼斯》(拉辛)、《屏障》(布尔热)。
上个月的望月之夜,我去埃特尔塔用晚餐,步行回来。我想,那是我今年最美好的时刻。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去的路上,天气特别炎热,令人十分振奋。实难想象,海波之上还有这种日落景色。海面非常平静,几乎没有折断倒映的光影。船只拢了岸。我在海滨附近匆忙用了晚餐,回到水边,只见夕阳还红红的,缓缓地沉入海里,等它完全消失之后,我才离开那地方。快到晚上八点钟了。天空的另一端,初升的月亮放射清辉;我正朝着月亮走去。小麦还没有收割;燕麦田平展展的,一望无际;周围没有一点动静,沉寂得出奇,我几乎认不出这地方了;在我经过的路上,只有几头个头儿庞然的奶牛惊慌了一阵;但是不见一只野物,也不见一个人影。我取道名为“财富”的一条峡谷返回,峡谷到一面山坡连着树林,一直通到大路为止,我经过时总擦着树枝。略微起点雾,使夜晚逐渐凉爽,也使空气稍显浑浊,但是月光照样十分明亮,我能够把边走边吟成的诗句写下来。我就是这样,几乎没有迟疑,写出一场戏的长长片断,即普洛塞耳皮娜向刻瑞斯讲述她的第一次哀伤。美妙的夜晚。走到山坡脚下碰见玛德莱娜和乔治,我甚至颇感不快:他们见我迟迟不回去,不免有点担心。玛德莱娜有一阵偏头痛了,现在还非常疲惫。我们说了几句话,我就请求他们允许我走路拉开点儿距离。我力图恢复清静,接上我作诗的思路,然而思路中断,再也写不出什么了。
我第一次真的感到痛苦了。
《私生子》(小仲马)、《欧勃雷夫人的见解》(小仲马)。
和玛德一起读叔本华,继而又读《麦克白》(莎士比亚)。
桉树缀满花蕾。伞状松、柏树、橄榄树。
我们的收获丰饶过望,这倒令我疲惫。我希望在一种相当可观的成果基础上,从容地工作,走上每一条路都不会特别窘迫不安。
蒙特卡洛,午餐,在冰块下的鲑鱼鳞片特别鲜亮;半瓶拉罗兹古堡红葡萄酒。在卡片上看到,波尔多红葡萄酒,每瓶五十和六十法郎(1869年的Cha·teau-Yquem牌)……
罗讷河上月光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