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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日记 作者:安德烈·纪德 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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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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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了一些捕鱼的,——现在可以三十计,五十计。阳光逐渐射到我们中间。

沙滩太湿了,我们干脆脱下鞋和袜子。啊!真奇妙!出人意料,我们赤足,感到海水特别惬意。水温暖和!对,暖和,实在离奇。我们说笑话,像十二岁的孩子似的。我以滑稽的腔调嚷道:

我在开往特鲁维尔的列车上写《康多尔王》,很懊悔不该接受盖翁的建议,第一幕割断了几处。三等车厢,挤得满满的,有人往地上吐痰。面目可憎。

东方天空终于放亮了。拂晓了——而月亮,现在略减几分光辉,却显得更美,宛如珠光鳞片。

以演通俗剧闻名的科佩……名气流传开。现在重又涨潮,海水几乎满了。我向盖翁提议,到伊甸小游艺厅附近的咖啡馆露天座吃冰淇淋。“要喝你头一杯苦艾酒,否则就永远喝不到了。”盖翁说。可是我还有点儿担心,就借口说胃隐隐作痛,要了一杯都灵烧酒,知道喝了肯定有保养作用。我美美地陶醉在醇酒、话语、歌声、华丽和好天气中,就给昨天离开我们的鲁瓦尔写信。盖翁让我尝了尝他的苦艾酒,味道确实挺美。转马赌博一点儿意思没有,根本不想玩。暮晚景色灿烂。天黑下来,我们才想到吃饭。找一家每位2.5法郎的餐馆;在小餐馆的露天座用晚餐;在码头大街看到有趣或迷人的面孔经过。我们注意到一个身穿红衬衣的小水手——换句话说,我们注意到小水手的红衬衣。

我想起纳沙泰尔;我去大教堂旁边的黄色小树林,阅读《神正论》……你该记得我们一同在那里——有时我上山,一直走到那片悦目的森林,并且希望阿莉丝能在我们身边。在拉勃雷维讷,噢!开始一段时间非常艰难,但是我写了《帕吕德》,而且背下了肖邦的全部钢琴练习曲。在阿讷西,我满心装着你,写了《安德烈·瓦尔特笔记》,有时我还到湖上划划船。在比斯克拉,我迷上阿特曼;——噢,我坚持不住了,我写信给盖翁,让他给寄一点儿巴赫的曲谱,钢琴再糟糕也无所谓——再说,我可以背乐谱。

在滩头的跳板上,在码头前,在伊甸游艺厅里,我们没有找见可爱的面孔,只看到衣着华丽而令人讨厌的蠢物。

……昨天月圆,今晚还十分皎洁,清辉洒遍大海——一些船只起锚,另一些在行进;夜深邃而清亮,充满了生机。散步场所的演出毫无看头,只有下流、狡诈和危险的场面。我们走到转马赌博场。很快我就下赌注,小心翼翼随大流,输掉四法郎,赢回来,又输出去,心情也不特别激动。赌注登记员在我对面,他大赢特赢;于是,我有意随他,马上就分享了他的运气;不过,他下注五法郎,我下注一法郎。盖翁凑过来,我不该告诉他我在跟随某个人。他说话嗓门儿总是比别人大四倍,立刻问我是谁。登记员的一个伙伴在我旁边,听见我们说的话,二人交换一下眼色,登记员就不赌了。我自己下注,又开始输钱了。我们出去。赌厅刚刚赶出一个人: 一位挺像样的先生,在连拱廊下大喊大叫。我们回到赌厅;我又在轮盘赌下注,觉得轮盘上诺曼底各小港口的名称在一个灯塔脚下会给人运气。我赌赢了,胆子大起来,又赢了,赢了很多。最后我停止的时候,腰包里多了二十五法郎。

归根结底,也许哪次孤寂也不如这次这样,会使我更加坚强。

这顿晚餐啤酒很好喝。盖翁喝苹果酒。我们开始张狂一点儿了。我们吃了海鳗,其余的也好吃,只是一般的家常菜。

那老人和那三个孩子,肩扛着铲子,现在弯腰走在渺无人迹的灰色沙滩上,在月光下就像迁徙的爱斯基摩人。

我们终于要出发了。维尔维尔的驿车过五分钟就启程,可是盖翁要我相信步行更快。于是我们决定从海滩回特鲁维尔。海水很低,退潮露出大片大片覆盖青绿色海藻的平石。太阳高照,人热得身体要爆裂。

“有些夜晚,只要看到我光着脚踏在沙子上,心中就充满了幸福感!”

同水接触十分美妙。我们挽起裤脚,为了暖和我们的脚,便走进海中。离特鲁维尔已经很远,房舍都看不清了,望去一片银白和淡蓝色的美妙景象、波浪在我们周围涌动。由于沙滩非常平缓,我们能走出去很远。现在我们站住不动,完全被海水包围,被无休止的涌动弄得头晕目眩,就好像我们凌波行走,也必然随着波浪摇晃。

我心想,已经有多少年了,我没有尝到如此美好的人间激情……(不对,推到去年,我从埃特尔塔乘月夜返回的那次——我边走边写《普洛塞耳皮娜》的诗。)感官的极小的快感,借助我身体的极大疲倦,总能发展扩大——必须经过千辛万苦才能得到。

我们走到特鲁维尔,情绪特别兴奋,准备做出各种各样的荒唐事来;第二天就可以重新开始一件长活儿,有了这种打算,我们就越发快活了。

那几个孩子坐在远处。一位老人走过,他也要捕鱼。

拉罗克,八月二十三日

纪德从10月11日至11月7日,到拉马卢(法国埃罗省)洗温泉浴疗养。

可口的午餐;河蚌等。下午开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继而,实然引起浓厚的兴趣: 大家谈起童年往事,我都舍不得走了。我们在莫托尔小房的农家院的苹果树下。汪荣太太讲述当年的事儿: 兄妹二人在小时候就炽烈地相爱。有一天,小玛丽不肯吃饭,父亲训斥她,小亨利立刻恼火,哭着扑向父亲,喊道:“我不准你欺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

三个男孩又出现了;事先已经商定,彼此装作没有再见面。轻易说谎,什么时候都会搅得我心神不宁。这个大男孩,刚才还在我们身边……现在完全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说回家睡了两个钟头。不知是真是假,他对我们仿佛产生了一种敌意。我们陪伴他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向无止境往后退的海水,进入这片蓝色的荒漠,越往前进越觉得这荒漠美得出奇。玛德莱娜和其他许多人,怎么不能来到这里呢。我的快乐来得十分猛烈,简直要流下泪——我们跑啊,喊啊,讲些滑稽好笑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累了,头脑清醒,怪得很,准备萌生各种各样的念头。

努力写作,可是步步艰难。这段日记写于7月22日,直到昨天,我才写出《康多尔王》的第一幕。(一封《给安琪尔的信》,两易或三易其稿。)我也没有怎么受到别人的打扰。我和玛德莱娜,我们读完《曼侬·莱斯戈》、《吉尔·布拉斯》的第一部分。瓦朗蒂娜和夏尔到来,将孩子丢下。雅娜带多米来了,而马塞尔直至半夜11时才到,让我们好一阵担心。一场就社会主义的问题谈话之后,马塞尔向我叙述他的论文。我们阅读尼采的残篇。爱德华也来住了两天。等他走了(马塞尔),我还有点难于重新进入写作状态……哈!我们下了一盘棋,多么精彩。

七月二十二日

我们为顾全体面,就走开了,我们已歇过乏来。而那两位先生,却到我们的位置上,坐了我们的椅子,同那两个,三个孩子在一起……不然!孩子们也离开,同我们会合,他们那样子十分恼火,说道:“坏蛋!”我们经询问得知,那两位先生想跟最小的亲热,却向另外两个孩子谈条件。唤起美好感情的小哥哥非常气愤,立刻驳斥,说是水手比他们强,等。

夜晚流光溢彩,海堤上尽是人,特鲁维尔夜景实在奇妙;大饭店的一盏盏白色球形大灯;游艺厅的连拱廊。

同格里芬头一次动身去拉罗克。在那里住了两天;参观福尔芒丹古堡,格里芬有意购买。我由于担心,同他一道回巴黎: 走时玛德莱娜情况不大好,回来见她几乎病了: 严重的咽喉炎。等到我们能动身的时候,又整整一周过去了。我趁机寄赠我的书。6月26日我动身。玛德莱娜比我早走两天。——我的生活方式,无论如何得改变了;我立刻身体力行,倒也达到目标。不再用任何兴奋的东西,饭桌上只喝一杯水。极少吸烟——可以说不吸了——不惜一切代价保持感官的宁静。我出门时,主要考虑是呼吸新鲜空气,肩头用力往后拉。

盖翁在特鲁维尔车站等我。天空响晴;我们游逛了一阵,直到十点钟驿车出发,前往维尔维尔。我们坐在顶层,尽量把我给汪荣太太带的鲜虾放在避荫处。从维尔维尔到牛湾,则要顶着大太阳步行。

然而,晚会还在继续,我固执地押在同一格上,结果又一法郎一法郎输掉了。我一停止下注,那格子就有好几次出彩。时间晚了,散步场所几乎没什么人了,也没有一张面孔能吸引我。我们走上海堤;现在月亮照见图克河: 厚实的栅状突堤中间,奇妙地流淌着银波。将近凌晨一点钟,最好找一间客房,我们就想在码头大街找一找,沿街走去,经过一家夜间饭店,看到人头攒动,热闹得很,就决定一订好客房再去喝一杯啤酒。我撂下一双鞋和高级直纹纸印的雅姆的一本诗集: 《裸体少女》,就算订客房的一种保证,然后,我们又返回卡利萨雅饭店。里面全是外国人,我们怀疑他们来自阿根廷共和国,或者那一带地方;同性恋者、赌场混混、无赖。他们暴饮暴食。冰镇美酒。长时间等待什么——无所等待。我们相当累了,要回去睡觉,走到街的拐弯,看见一名还年少的水手似乎在等待,等什么呢?——我们走过去,又掉头,只见他们有三人了;再走一趟,看样子他们挺年轻。惊愕!正是穿红衬衣的那个小伙子;另外两个,有一个模样很好。我们重又走上海堤,时而跟随,时而走在他们前头;终于交谈起来。他们拿着铲子和一只筐,要捉玉筋鱼,但是海水还处于高潮,或者差不多如此,要过两小时才会真正退潮,直到五点半或六点钟,潮水才能退完。

他们要下堤去,到沙滩上睡觉。在离开我们的时候,三个孩子中那个最大的问我们,在哪儿能再见面;可是那两个孩子催得急,我们一时没想好主意;为了搞清那两位先生的行踪,我们就到码头上兜了一圈,按照警察的说法,一直跟到他们“老巢”,他们下榻的饭店,或者差不多如此,我们才回来找那几个孩子,却不见踪影了。我们找遍了海滩,现在海滩上几乎空荡无人了。首先,我们跟着自己的影子,走向大防波堤,走向勒阿弗尔码头。

我所有孤寂的时期,都没有如此艰难;其他几次给我增添力量,而这次则令我气恼;其他几次……那时,首先我没有结婚,心气儿更高,其次我有一架钢琴;有音乐陪伴,弹弹练习曲,任何孤寂我全能忍受,我已经向自己证明了这一点。万一我再来拉马卢,甚至同你一起——无论从哪儿来,我都要运来一架钢琴。

我们终于站起身。再回去睡觉就不合适了。捕玉筋鱼的人很快就到。我们再游荡一会儿,还陶醉在快乐的无眠中,陶醉在抒情的骄傲和对万物的赞赏中。

啊!沐浴在这蓝色的海水中!光着身子躺在这温暖而缓慢起伏的波浪里!

我们走啊,走啊——不见一人。他们走失了。我们又掉头回来;现在,夜景非常奇妙: 海水极低,潮退在月亮和我们之间丢下一大片沙滩,幽蓝的荒滩,朦朦胧胧,还湿漉漉的,特别空旷而冷漠,宛若姆赖耶尔大盐湖。我很高兴盖翁能看到这种景象,这比什么都更能向他表现大荒漠。我们寻找,一直在寻找,而且在美景中兴致越来越高。现在已经两点多了,我们到港口防波堤下面寻找: 也许他们在堤柱之间睡觉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重又登上堤坝。在砌石码头上,一名水手走近前,问了一句:“你们在那儿干什么?”盖翁好害怕,尽量以开玩笑的声调回答:“哦……我们在散步。”——嘿,一场虚惊,来者正是那个大孩子。他也在找我们。我们小心地环视周围,然后三个人才一起下到海滩,夜色美好,又有突出的堤坝的遮护,我们三人就全躺下了。他告诉我们,他那个伙伴也是想来的,他的思想并不像先头表现的那样强硬,那些话是讲给他弟弟听的。我们这样很好,如果到长堤下面就更好了。现在,图克河水在我们脚下汩汩作响。小水手很快活,他沐浴在月光中,浑身透着性感,一时看着确实很美。他在月光下脱掉衣服,他的皮肤呈灰色,仿佛是涂上去的。这也许是我领略的最粗俗的乐趣,惟一能够相比的,就是同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在科姆湖上所尝到的快乐;不过,这次快乐还要强烈。一条黑乎乎的船驶过,离得很近,于是我佯装睡觉;一些女人从我们的头边走过。我们就像石块一样伏在沙滩上。这个男孩恬不知耻还要令我们惊讶;有人问他是否有兄弟时,他回答说:“只有一个妹妹……噢!太小了,才八岁;还不顶事儿;等她长到十四岁,就可以玩个痛快啦。”我们被月光和夜的清静吃掉,吸收了。

这段时间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说躺在沙子上。我们就想: 和他们在一起。递给了香烟。大家坐到堤上的一张长椅上。夜间凉爽,可以紧紧靠在一起。看样子他们没有什么抵触;挨着盖翁的那个,似乎一点抵触也没有;乍一看不太好的,年龄也最大,有十八岁,胆子也最大。来虚假的一套。他是哥哥,想把其他两个人打发走。他们走了,又回来。两位先生从我们面前走过,坐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丽达在这儿逗留快一周了。我的钢琴不行了。我识了《半音赋格》谱,复习了《C小调狂想曲》,极难弹奏均匀而不失于粗糙;弹了大量音阶,可是我如此用心而收获甚微;这种情况也是少有的。这架钢琴的音极其不准。……昨天晚上,又高声朗诵《扫罗》(头两场)。——绝对要压缩王后和大法师的那场戏。

再过一小时。海水还一直退降。我们大步流星走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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