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的这尖亮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怀恋,突然间我不用想就一下子明白了—我不能失去这个声音!我听到话筒的另一端响起了好像是扩音器里在喊人名字的声音。还有小孩儿的哭声。
我把电话拉到自己的房间,放在枕边。这样万一电话响,即使我睡着了也能听到……睡眠很浅,只有夜越来越深。似睡非睡,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梦。一晚上自始至终都意识到电话的存在。它就像一个生了锈的铁块一样,冷冰冰地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
早晨的太阳直直地照在我紧闭着的双眼上,我伸了个懒腰,然后起床。电话一直没有响。“也不知鸫现在怎么样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拉开窗帘。
“嗯,不过现在好像又欢蹦乱跳的了。曾经有一度都不让探视了,情况特别严重,把我吓坏了。”恭一说。
“那个笨蛋护士,肯定是把地址听错了,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没想到,打来电话的是阳子。
“怎么?你在医院吗?身体没事了吗?”我说。
这并不是我在反省,我一点儿那样的意思也没有。而且,以前我对此也早就了然于心。
虽然不知道鸫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不管怎样,我想首先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当我和母亲正吃着早饭时,电话来了。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过去。不管情况怎样,可以替换一下你们。”我像发誓一样沉着地大声说道,内心里却忐忑不安。
“怎么样了?”政子小姨好像早就知道了我要问什么似的,学着我的口气说。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回来后,我告诉了她鸫的情况后,她说,明天先不管父亲了,和我一起去看鸫。于是,我们俩准备了明天过去时需要带的东西。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阳子的声音平静,显然她也不太相信这会是真的。
“净胡说!你哪里来的死去的妈妈啊?”
梦里出现的总是阳子和鸫。在那些断断续续令人焦灼不安的画面中,每当我看到鸫,就会有一种神圣的、甜蜜的感觉。鸫仍然和平时一样绷着个脸,或者在海边,或者在山本屋旅馆,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在说着什么。我心怀忐忑地和鸫站在一起,一如往日地和鸫在一起。
我的确是去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不管怎样,能够死在这个渔村,我很高兴。
“嗯,没事就好。”我说。绷紧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血液也仿佛同时又能畅通地流动了似的,暖暖地涌入心中。我把电话交给母亲,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床上,盖上被子。在晨光中闭上眼睛,满心欢喜地听着母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变远,很快就睡着了。
“喂,是哪位?”阳子接过电话问道。我一边回答阳子,一边想,今天简直像是游行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啊。于是,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和阳子说着话。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呈四角形洒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这时,我感到内心里有一个决意静静地涌了上来,它虽然毫无来由,也还没有清晰的形状,但我却能感到它慢慢地充满我的内心——从此,我将在这里生活了。
“到底怎么着啊?让看不让看啊?”鸫给我写了封信……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兴奋。
“从昨天傍晚开始,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因为好久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了,所以一下子慌了神。医生也说情况不好,拼了全力抢救。他们也惊讶这个孩子生命力这么强。那时曾经都觉得可能不行了,没想到今天早上竟好了,简直不敢相信。现在正睡得香呢……过去鸫的身体也总是病况不断,但是像这次这样还从来没有过。今后或许还会出现这样超出预想范围的事,但这次总算是……”政子小姨说。她好像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声音听起来却依然明快爽朗。
据说那天他在公司的仓库里,踩着梯子从资料架的顶层拿资料,结果抱着重重的资料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我和母亲急急忙忙地跑到医院时,只见父亲正躺在病床上冲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起来,父亲这个人对于精神上的痛苦好像忍受力极差,而对于肉体上的痛苦却有着很强的忍耐力。
“不要紧了吗?”我问道。
“……对,那么我们永远会像这个夏天一样,彼此牵挂,会吗?”
真是的,这个鸫太任性了。这个时候,她肯定正急急忙忙地穿过走廊回病房去吧。娇小的身体,却像个皇帝一样挺着胸脯。
秋天真的来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如青瓷一样澄澈淡丽。树林在秋风中缓缓地摇曳,所有的一切都满溢着浓浓的秋意,呈现出一个寂静透明的世界。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清晨这令人眩晕的美景了,忍不住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它是那样清晰地印刻在我的心上,甚至让我感动。
“喂?喂?”恭一大概连电话里是谁都没有弄清楚呢。
玛丽亚:
祝好。
另外还有一件事,这次住院后不久,我读了一本名叫做《死亡地带》的小说。本来是闲着无聊想用来打发时间的,没想到小说很有意思,我是一气把它读完的。后来我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连说话都困难了。不过作为一个身体衰弱的人来说,对于小说中描写青年主人公越来越衰弱时的样子,真的是感同身受。小说是从主人公遇到车祸,身体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样子开始写起的。给人感觉这个主人公的命运真是多灾多难。他在一次次的厄运、一次次的灾祸中终于走向死亡。最后一章写的是他给父亲和恋人的遗书,一封从死亡地带发出的信。读着那些信,连我都不由得哭了。而且,我非常羡慕像他们那样写信和收信的过程。于是,就给你写了这封信。
“让探视吗?”
“已经没事了,我是在医院啊。这样看来你还没收到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而且,山本屋虽然没了,但是我们家的饭店会一直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啊。”
但是,打开窗帘推开窗户后,海风就会伴随着阳光一起扑进房间里来。我半闭着眼睛,在明亮的阳光里,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去遛狗。
从那个坑底。
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和价值。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回忆的,能够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些了。
“啊?真的吗?”我浑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样。
“嗯……将来的事会怎样,还没有离开谁也不知道。像她那样个性强烈的女孩儿,我觉得肯定很难再遇到。那丫头真的让人迷恋,没有比她再完美的杰作了。这个夏天大概会让我终生难忘吧。即使将来分手了,也会让我一生都铭刻在心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恭一平静地说道。
“怎么说呢,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下子就好了。反倒显得我们太大惊小怪了。”小姨说。
“对不起,闹得你们也跟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事,我肯定会立刻叫你们过来帮忙的,今天玛丽亚就别来了,好好休息吧。实在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真的,你这家伙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愚笨,却总是能用自己那恰到好处的宽容去观测和理解事物呢?真是不可思议。
“喂,喂。”
“阳子。”我说道,“如果有什么变化,请马上打电话给我。即使是半夜也没关系。”
“今天还不行。不过我和母亲一直都在医院。”
“我这次的确是觉得死了一回。所以,那封信说不定写对了。从今往后,说不定我会一点点地发生改变呢。”
现在我觉得呼吸好困难,身体好像被棉被压着,特别沉重。
快挖好的时候,坑也变得很深,从坑底看上去,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土很硬,我的手上伤痕累累。我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迎接着夏日黎明的到来的。
“本来医生说大概不要紧了。但是昨天开始她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烧得也很高,好像突然间情况恶化了……”
“说什么呢?你能够这样活蹦乱跳地走到医院的大厅。哪有资格说自己要死了呢?”我笑着说。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接到了鸫打来的电话。
“你是说鸫的情况不好?”我终于开口问道。
“联系了,他说马上赶来。”
吃不下东西,如果说有什么能吃的,就只有妈妈带来的家里腌的咸菜之类的东西了。可笑吧,玛丽亚。
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你写信。写了撕掉,然后再重新写。为什么是给你写呢?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在我周围也只有你能够对我的语言作出最正确的判断和理解。
“是啊,后来觉得挺别扭的,我这不是还活着嘛……可是护士已经帮我把信发出去了,想拿回来又拿不回来。想让你收到后不要拆开,直接把信撕了。可就你那臭脾气,我知道你肯定是要拆开看的。算了,算了。你要看就看吧。”鸫说。
也就是说,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也许你正准备来参加我的葬礼吧。这回真的成了“妖怪信箱”了。
“本来吧,我都快死了。”鸫突然清晰地说道。
看到父亲还好,我和母亲放了心。医生说需要住两三天医院,于是,我和母亲回到家,母亲拿了父亲的换洗衣服,又去了医院。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一觉睡得是那么深沉,那么香甜。
“笨蛋!真的差点儿死了。意识一下子飘得好远,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光环,想去那里,可是当我走近那里时,死去的妈妈说‘你不能来!’”
“姨妈和姨父在吗?”
鸫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精神了。这让我特别欣慰。
“会吧。”恭一笑着说。
“……刚才的话的确是瞎编的,但是,我真的曾经一度很危险。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真的以为这次不行了呢。”鸫说,“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
“通知恭一了吗?”
前一段时间,我一边给那些小混混们挖着陷阱,一边想了很多很多。就是为了在体力劳动时也不让脑子闲着吧。后来,被阳子一边流泪一边数落了一顿,那个傻瓜,那个如果我就这样下去,她可能连婚也不结地照顾我一辈子的大白痴阳子的话,让我更加彻底的认清了自己,觉得好像一下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看清楚了,至今为止是大家竭尽全力才勉强支撑着我这虚弱的身体活到今天,而我却是一个乱发脾气、霸道不懂事的娇弱苍白的小女儿。而且大概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了。
让我说中了吧。
一个美丽的早晨。
现在,当我真的面临死亡的时候,我希望能给你留下一封信。其他人大概都只会傻乎乎地没完没了地哭,然后按照自己的善意理解,把我这个人想成这样那样。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倒胃口。恭一还有一些需要观察的地方。恋爱本来就是一场战斗,不到最后不能向对方示弱。
“替我再好好问候问候她。……哎,如果鸫搬到山里去了,恭一是不是觉得会自然而然地和鸫分手呢?”问题在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起来去医院看望鸫时,她硬说自己肯定要死了时那苍白的侧脸。是的,鸫的预感从来都很准。
鸫开始语焉不详地叨唠起来。
是政子小姨。
刚醒来的那一瞬,感觉是最不好的。口干舌燥,头又重又痛,就好像被高烧烧干了的木乃伊一样。不好的时候,很快被扎上点滴什么的,简直是地狱。
“看吧,看吧。”鸫笑着说。
只是,在意识变得模糊不清,肉体也达到了极限的状态下,我恍恍惚惚地思考这些事情时,不可思议地竟然感觉很好,我不得不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快要死了。想想吧,挖那样一个大陷阱,即使是身体健康的人大概也吃不消吧。作为我的最后一个工作,却是再适合不过了,虽然干得很艰难。
大学里,像我这样犯了“暑期懒散后遗症”的大有人在。我们几个同班同学还开了一阵子玩笑说,我们现在就像是在玩“上学游戏”一样。即使这样,当大家聚在一起聊起暑期的事时,我还是觉得自己过的这个暑假和大家不一样。
“嗯,知道了。”
TUGUMI
老实说,我真的不行了。
“你说什么呢?鸫。”是不是高烧把她的脑子烧坏了?我这样想着问道。鸫沉默,也不回答我的问话。在她那长时间的沉默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鸫的身影。那是至今为止在各种场景下看到的鸫的一个统合映像—那飘逸的长发、那像是在燃烧一样闪烁的双眸、纤细的手腕。赤着双脚走路时的脚腕的线条、欢笑时洁白的牙齿、眉头紧锁时的样子……她视线中的大海、海滨那闪烁着一波一波涌上沙滩的海水。
鸫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能量、夏季海边强烈的阳光……所有的这一切都重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空间。就像士兵在临死前梦到的故乡那样栩栩如生,比现实中的世界更强烈鲜明。可是这些,在九月已经柔和下来的阳光下,连影子都没有在身边留下。当被人问起时,我也只能回答:“嗯,回老家去了,一直住在当地一个亲戚家的旅馆里。”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于我来说,这个夏天是所有往昔那些令人怀念的东西浓缩而成的精华。……每当这时,我总是觉得,鸫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啊,是玛丽亚啊。”恭一笑了。
我哭笑不得,只好也冲着话筒说:“喂,喂。”
我不知道鸫到底想说什么。但是在内心里的某个地方,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这时,鸫说:“哎,恭一来了。让他跟你说。再见。”说完就走了,连我叫她,她大概也没有听见。
“不在,父亲的腿摔骨折了,住在医院。真是要命。”我笑着说。可是阳子却没有笑。只听到她说:“鸫的情况,不太好。”
天空一点点儿地变白,从狭窄的视野里,看着星星慢慢地消失,精疲力尽的我想了很多。为了不让妈妈发现脏衣服,我总是穿着泳衣干活儿,外面再披一件从没洗过的满是泥泞的外套。于是,我突然意识到,至今为止在我的记忆里还不曾有过穿着泳衣在海里游泳的时候,游泳课也总是在岸上观摩。想想看,至今我连自由泳都不会游。每天去学校要爬一个坡,每次爬那个坡都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还想起来,我好像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的早会,因为那需要站很久。以前我一直没意识到,在那种时候,我从来不去看我小小的脚下,而总是抬起头看着蓝天。
“赶快回病房去!”恭一叫着。
“嘿。”我刚一接起电话,鸫的声音就冲进了耳鼓。“嘿,猪八戒。”
而且我不喜欢夜晚。
然后我们挂了电话。
而且,因为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挖,绝对不能被发现,所以行动只能在半夜进行。一边挖,一边悄悄地把土一点一点地运出去。
“听说鸫一度情况很危险?”我说。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电话肯定不是好消息。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的脸庞。我慢慢地拿起了话筒。
过去,不管遇到什么,内心里总是充满活力,乐观向上的。可是,现在那里的库存已经接近零了。
每天早上,有个丑陋的护士来帮我拉开窗帘。
“信?给我?”我惊讶得几乎叫起来。
“哎,阳子从大门口进来了。拿着百合花。啊,在大厅的拐角处和一个病人撞了一下,正在道歉……来了来了。那,我把电话给她了。”
有一天,父亲的腿摔折了。
灯被关掉,病房里变得一片黑暗的时候,我心情阴郁得无以复加,甚至想哭。但是哭只会更累。只好耐着黑暗,点着一个小灯,一点一点儿地写这封信。我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人昏昏沉沉的,大概稍微一碰就会倒下吧。然后变成一具毫无用处的尸体,让你们这些白痴们哇哇地大哭。
秋天的葬礼太寂寞了,真没意思。
回到东京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恍恍惚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