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我愣了一下。但是当拿着毛巾和换洗衣服的政子小姨抬头看我时,那微笑着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表情分明是“哎呀,真了不起啊”。
“……嗯……怎么说呢。没错,最近的确是有些不一样。好像是对什么事情想不通似的。虽然在恭一面前依然和从前一样,可是,我不是去医院看她吗?有一回敲了门没有听到应声,可当我悄悄地打开门时,鸫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正慌慌张张地往被子里藏什么东西。我问她干吗呢,让她好好休息。但是当我出去打开水的时候,她又拿出来写起来。”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一般人都少不了的烦恼,鸫现在却是第一次体会到。我想,如果没有了精气神的支撑,鸫说不定真的会死呢。但我不想让鸫察觉到我的心思。于是,我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我和阳子并肩走着。
和阳子我们俩在夏天里吃过的冰棍儿,几乎数也数不过来。从开始懂事起就经常一起拿着大人给的零钱去买冰棍儿,鸫总是毫不客气地从阳子手中抢走冰棍儿,然后一口吃光。气得阳子只会哭。
“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溜走了。以前,关于死啊什么的,从来没有想过。但是,现在觉得很害怕,我也想让自己努力活下去,可是不知怎么,除了烦,一点气力也没有。总觉得,如果就这样下去,身体不能恢复的话,肯定是死。现在,在我身体里,激情之类的东西早就没了。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过,甚至连憎恨也没有了,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整天睡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个人看着树叶一片片坠落,从心底里感到恐惧的那种感觉了。然后,周围的人开始把逐渐衰弱的我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资本,最后渐渐把我忘记。一想到这些,我都要发疯了。”
“鸫?”我说。
“表姐妹一辈子都是表姐妹啊。”我说。
但是关于陷阱的事大概不会告诉妈妈吧。夜晚站在海边的恭一对鸫是怎样的爱恋,阳子的眼泪有着多重的分量,这些都是我心中难以言说的珍宝。
“今天怎么这么热啊。好像盛夏一样。”阳子说着又抬头朝天空望去。我看到她那圆润的下巴。很奇怪,这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想好好看看,就像透过聚焦镜头一样,把自己周围这个渔村所有的一切,静静地深深地好好看看。
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头发都被淋湿了,我们两个人谁也没动,只是静静地站着在那里,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海的远方,仿佛都能读懂对方一样,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胡说什么啊?”我有点儿生气地说,“这不是恢复得不错吗?难道和过去有什么不一样吗?让你住院,主要是怕你快要好时又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才把你关在医院里,好让医生看着你。就像关精神病院一样,和生死有什么关系啊。你搞搞清楚好不好!”
“干嘛呀?人家正睡呢。”鸫用手揉了揉眼睛,鼻音浓重地说。
“嗯,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家里您做的饭了。而且还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呢。”我说。
我们坐在公共汽车站售票处前的水泥台阶上吃冰棍儿。
我拎着巨大的行李包,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看到妈妈站在那里。
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意识到,妈妈的存在把我一步步推回到了现实中。
鸫和“写作”这件事实在是很难联系在一起,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可能,肯定还有机会再吃的。”我笑着说。
“那丫头,肯定做了什么吧?”恭一说,“但是,因为那丫头特别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反倒让怀疑她的人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写东西?”我感到吃惊。
我想像男孩们那样潇洒地告别,于是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只是在跨出门的那一刻回头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就走。“混蛋!讨厌的家伙!亏你做得出来!说不定这是永别啊!难道学校比我还重要吗?冷血!无情的家伙!所以没有男孩儿喜欢你!”等等等等。就像背景音乐一样一直伴随我来到走廊。
谁做了那样的事不得像她这样倒下啊!我一肚子怨愤,却只能气哼哼地目送着鸫上了出租车。
鸫将从这个小镇搬走,他们俩刚刚萌芽的爱情也将要迎来一个未知的新局面。
雨中,我们共同打着一把伞,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静。通往家的方向有一条商店街,走过那里时,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夏天的炎热。于是,我是那么地想念鸫,那种思念从未有过的强烈。
阳光从正面照射过来,令人不由得眯缝起眼睛,身材矮小的阳子走在我身边,秀发随着步幅在肩上飘来飘去。这一切都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深深地触动着我的心。通往公共汽车站的小路两旁,一家家古老的旅馆,随处可见的牵牛花,花色已经开始枯萎。我的记忆就这样被封存在海边小镇这个特有的干爽的日子里了。
我不知道怎样切入话题,只好这样问。当我们来到黑沉沉波涛汹涌的海边,刚站在那里不久,强风挟着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远处渔船上的灯光在雨中变得模糊起来。
可能是政子小姨觉得鸫的言谈举止总是旁若无人、毫无顾忌的缘故吧,所以她要了一个单人病房。我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动静,便悄悄地打开了门。
朦胧的光线下,她那白皙透明的肤色依然没变,只是看上去仿佛瘦了许多。紧闭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枕头边散开的头发,简直就像真的沉睡的公主一样清秀美丽。我看着她,竟感到害怕起来,仿佛我认识的那个鸫消失了似的。
说起来是回家了,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梦中的景色一样,显得那么遥远。尽情地呼吸了一个月的海风,尽情地疯玩了一个月,整个人是那样的精气神十足。
“不知怎么,人好像一下子泄了气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个月就要搬家的缘故……”阳子说,“总觉得那不是真的,肯定只有到了走的那天,才会接受吧……”
微带凉意的晚风中,能感觉到有一股潮汐的味道。在这个半岛上的小镇,好像四周都被海水包覆起来了似的。走在夜晚的小路上,有些想哭的感觉。
“起来吧。”我说着,拍了拍她的脸。
黑暗中,我又一次确认着这一点。然后对恭一说:“这个暑假真的好开心。好像一转眼就过去了,可是,有时又觉得挺漫长的,真是不可思议。有恭一在,真是太好了,鸫肯定从来没有过这么快乐的暑假。”
说着,把一些海带酱和一捆捆腌制的咸菜装了满满一保鲜盒,然后用白布手巾包好,紧紧地打了一个结。一想到政子小姨做这些时那双灵巧的手,就禁不住让我深深怀恋。
她那优雅的举止、宽厚温柔善良的性格,我想我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和鸫一样,阳子那淡淡的身影也同样鲜明生动地扎根在我心里了。今后不管我在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
它将作为一幅最完美的画面,永远保留在我的心中。
政子小姨给我做的早餐,那整个餐桌酿造出来的氛围,包括餐桌上每天必有的海鲜—是小姨一大早从早市上买回来的。这一切都让我那么难舍难忘。我们一边吃一边说笑着。
“一起回去吧。”
“听说鸫交了个男朋友?你爸爸觉得特别意外呢。”
阳子微笑着看着我,神情沉静。仿佛下了决心今天绝对不哭似的。
“好像是夏天玩得太过了。”
“本来就是嘛。”我说。
“听说鸫还住在医院里?本来有好长时间都没有发病了啊。”
“以后也来山上的度假屋吧。”姨父笑着说。
我也回以微笑,向她们挥了挥手。出租车在秋阳里驶远了。
第二天早上。阳光如盛夏时那样灿烂耀眼,又是一个大晴天。但是,那过于透明的光线,依然让人感觉到了一些秋意。
“不对。”鸫一脸严肃地说。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幽暗。
是啊,这些难以言说的纠结,恭一大概只能默默地装在心里吧。就在前不久,两个人带着狗在海滩散步的光景,仿佛依然伸手可触似的近在眼前,令人难忘。这个画面随着一个个流逝的平常日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和海滨的自然景色融为一体了。
一阵感伤尖锐地刺痛我的心。就好像阳光刺得人眼前发黑,让人觉得这些人们、这个镇子,乃至整个世界仿佛全都消失了一样。
“嗯,去了,但是看她那么痛苦,就没有多待,也没怎么说话。”恭一说。他蜷腿坐在护堤的水泥墩上,凝视着黑暗中的大海。抱在双膝前的两只手显得又白又大。
鸫,只要她在那儿,就能让我们和一些重大的东西联系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简直难以置信!”鸫大声喊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中走出山本屋旅馆时,觉得不过是一件那么平常简单的事,就好像我们平时出门去买可乐一样。一旦再回过头来看时,已经走出很远了。那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小姨夫妇俩转身进屋的背影。
“就算是吧。”鸫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又说,“那个,我只对你说啊,我可能不行了,肯定要死了。”
本来,我们以为很快就会看到鸫眼里带着这种不屑的眼神,数落嘲笑我和阳子的场面了。
“你爸爸一直在等你回来。今天知道你回来,说不定会提前下班呢。玛丽亚不在的这段时间,我也觉得特没意思。今天买的都是你喜欢吃的,回头做给你吃。”母亲笑着说。
本来还想和你多聊聊呢,还以为在走之前还能和你一起再去遛一次狗,还以为你能来码头送别呢。
“鸫想的事情,只有天知道。”阳子莞尔一笑。
“我怎么可能真的要杀他呢?只不过是想给他点儿厉害看看,吓唬吓唬他而已。没想到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真是一帮胆小鬼。”
“哎?妈妈。”我惊喜地跑了过去。妈妈拎着购物篮,冲我微笑着。
“嗯,每天一到晚上就发烧,到了早上就退下来。就这样反反复复的。”
“至今为止,这样的感觉真的从来没有过。”鸫说,声音轻细。
“还发烧吗?”
“是你不好,不是吗?自作自受!”我笑着说。
“嗯”的一声,鸫睁开了眼睛。像宝石一样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
“嗯,每天都是艳阳高照嘛。”
“你晒得可真黑啊,玛丽亚。”
“混蛋!我马上就要走了啊。”我心里暗骂。
阳子用手在眼前遮挡住阳光,抬起头看着天说:“这大概是今年吃的最后一支冰棍儿了吧。”
“你去医院看她了吗?”
“鸫,最近有点儿奇怪。不知是不想搬家呢?还是前一段时间挖那个陷阱把体力精力都用尽了的缘故呢?”我说,一半是试探的语气。
当晚我被他叫出来,和他在海边见了面。
我走出检票口,注视着烟雨中灰色的街道,脑子里突然无缘无故地蹦出一个闪念:“我真正的人生将从现在开始。”
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能说这么多,证明你没事。”我冲着不安地看着天空的鸫说。
到站下了车,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冷,或者是因为人太多的缘故,不知怎么,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漂浮起来了似的。
“我吧,每当想到那个丫头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总是会联想到某些重大的事物。”恭一突然像告白一样说道:“很多事,想着想着就会触碰到那些巨大无比的事物,什么人生啊、死啊之类。其实,这并不是因为那个丫头身体不好的关系。不知怎么,当你注视着她的眼睛,旁观她那种生活态度的时候,不由得就会升起一种严肃的气氛来。”
“嗯。”
政子小姨爽朗地笑着,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就像平时说“阳子,要加饭吗?”一样。于是,在晨光中,我又一次告诉自己:鸫真的没事。接着,政子小姨又说:“帮我把这些带给姐姐。”
恭一听着,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的声音和着浪涛声、夜色、海风以及打在脸上的冰凉的雨点,这一切突然让鸫的身影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就像大海上闪闪烁烁的渔船灯光一样,我越是把鸫的行动用语言叙述出来,就越是觉得鸫的生命之光是如此强烈地闪烁在眼前。
“嗯。”
鸫正在睡觉。
“出来买东西,顺便来接你。你没带伞吧?”
肯定是心境的原因吧。
“是啊,好像是在写什么。如果再那样玩命的话,就怕是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简直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我不知说什么好。鸫说话的口气非常认真,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鸫过去好像从来没有被这种恐惧绝望之感纠结过,她的傲慢也让我张口结舌。她是担心搬家后失恋呢?还是阳子说她的话触动了她呢?的确,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烧烧得有多高,鸫的身上都依然会散发出强大的能量,而现在那种能量好像消失不见了。
我笑了,然后给他讲了“陷阱”的故事,就是阳子留着泪向我讲的那些。
东京正下着雨。
“这个鸫啊,真是没办法,玛丽亚走,她也不能去送你了。”
就这样,我的夏季宣告结束了。
“她在写什么呢?诗还是小说呢?”
我理解他的感觉,对他的看法也感同身受。那感觉仿佛有一股暖流,使我渐渐变得有些寒冷的身体一下子温暖起来。
回东京的前一天,我去医院看望鸫。
—如果鸫在这里的话,如果她那强烈的气场可以把一切阴郁都驱散。如果她能对着我和阳子那凄苦的脸嘲笑一番,然后咯咯地笑个不停……
“除了她,没有谁能完成那样的杰作。”恭一听完后,忍不住笑着说,“陷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些无法实现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竟让我悲从中来。政子小姨在和鸫一起上出租车时,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真混啊!这个鸫。”
恭一是在鸫住院后的第二天回来的。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鸫看着我说。那双从小到大不知被我窥视了几千回几万回的、水晶珠一样清澈晶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虚假的影子,有的只是从未改变过的深邃目光。
公共汽车静静地开了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慌忙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尽量靠鸫近一些。
我放心地笑了,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马上就要走了。再见,快点儿好起来啊。”
小姨说:“这个夏天过得真开心啊。”
“玩得好吗?”
“你应该知道的,其实人的生和死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没劲活了,一点儿也没有了。”
看着满脸通红皱着眉头、痛苦不堪、一副倦意的鸫,我心里真是又痛又恨。
我出门的时候,小姨和姨父两个人站在门口送我。阳子说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所以去取来了自行车。我跟小小告别后,对着小姨和姨父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
“就是啊。”我也笑了。那个时候,只顾着替阳子难过了,心情也随之或不安或亢奋,没顾上多想别的。现在想来,那种难以形容的义无反顾的气魄,以及诡计多端的手段,实在是太符合鸫的个性了。所以觉得有些可笑。
但是,鸫却住进了医院。高烧、肾功能低下、因过度劳累引起的体力衰竭等等。总之各种症状随着“工程”的结束,一下子从鸫的身体里喷涌出来,很快就把鸫击倒了。
想念恋爱中鸫那生动的笑容。
“就是嘛,姐妹也一辈子都是姐妹。”阳子咯咯地笑了。
“说什么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鸫说。那声音好像是拼了命才终于发出来似的,听着让人难受。她可能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吧,就那样躺在病床上拿眼睛斜瞪着我。
一直到上车为止,内心里始终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感伤,尽管正午的阳光灿烂耀眼,这感伤却久久挥之不去。
透过车窗一直看着轻轻挥手的阳子渐渐远去,我知道了:原来我期待的就是鸫能在这里啊。
“对,对。这个夏天总在一起玩,就好上了。”
“那丫头,没事吧?”恭一说,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巨大的波涛声和风声,使脚下有种恍恍惚惚要被拽走的感觉。我注视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仿佛在数着它们有多少。
“别担心,住院对她来说是常有的事。”我的声音淹没在黑暗中。恭一凝视着大海,人好像要被大风刮走了一样,眼睛里充满了哀伤。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不安和孤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