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自己的话,便先得追溯于40年前,那时我就读于北京市立二中,听先生讲授国文课,前后总有三四个学期。先生既教书又育人,奖掖后进不遗余力。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后来读了理工科大学的人,今天也能在文史领域里舞弄些文墨,主要即得益于先生昔日的教诲。
二中的学风是好的,师生关系亦好,许多素有阎罗之称的严师,严中包涵着无限慈爱,那骨子里却一似普渡众生的佛陀。但10来岁的童子最懂得“精致的淘气”,也最爱淘气,因而留下一件至今让我想起来就脸红,深以为内疚的往事。就是那个淘气的我,曾经学了先生的笔体,在上学途经内务部街的一些墙壁上,大行乾隆遗风,用粉笔题了许多歪七扭八的唐人诗句,却又下署了先生的大名。可我上学途经的路,先生却并不经过,对这恶作剧亦无从发现,如此我便背上了长久的内疚,总觉得有负于先生。
还是就此搁笔吧!聊以自慰的是,我终于勉强写成这一篇不可言序的序。我似乎效法着宫女“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轻轻地退着走”过的一段路程,但我从未得过姑姑的调教,这路走得实在太吃力了。
我以为,先生之作贵在赢得了真、善、美三字。学老彭,“不添油,不加醋”,是为持一“真”;先生祖籍汉军旗,对旗下人的语言,以至习俗、情感,都异常熟悉,他为老宫人写话,那语言的流畅、自如,地道的八旗京片子,十足堪登“善”境;而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从知堂老人习晚明小品,业已深得其真髓,随着先生的年事日高,当年绚烂之极的文笔自归于平淡,缜密的文思中饱含了豁达的坦率,使他笔下自在着幽深、冷隽的“美”,一如祁彪佳《寓山注》所谓之“一壑一丘,皆成小致”。但我这话纯指文章艺术风格而言,谁都看得出,先生的文字间洋溢着对弱者的同情,对人间不平的愤,这都与知堂老人的一味“冲淡和平”大相径庭。从先生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那与笔花同在的大滴大滴的滚滚热泪,更绝无半点夏夜乘凉、摇扇清谈的意味。
为一本书作序,一般都要把书的内容加以介绍、解说、阐发。然而这本书,先生自谓效“老彭先生”的“述而不作”,旨在为一老宫人话天宝旧事做如实的记录。话是老宫人讲的,旗下人的京白是最老实明白不过的,又何需我再事铺张?余生也迟,没学过做八股文章,八股是专为圣贤立言的,我却只会说自己的话。
杨乃济
不久,先生离开了二中,我也由中学而大学,再由大学踏上专业岗位,相互不得消息。1979年,我从边省回到北京,得知先生也返归北京,仍住在旧日的寓所,我去看望了先生,除欢叙旧时的情谊,暗中也欲以行动反省自己的内疚。畅谈中得知先生结识过一老宫人,耳闻了极其丰富的天宝旧事,这些事正史不收,野史亦无所志。我以为,这弥足珍贵的史料大应传诸于世,便百般怂恿先生写出来。那时我正在筹办一刊物,有了先生的文字,正好为创刊增色,但当我拿到先生的第一章手稿时,刊物难产,又由难产而胎死腹中,我随即把这第一章手稿举荐给《紫禁城》杂志。不久宏文刊出,并在首刊的一期,为将来刊印单行本登了预告。以后连载十数期,那众口交誉的好评,自无需我一一冗述。
我于四十年前受业于金易先生。丁卯春节前得先生手札,要我为《宫女谈往录》写篇序。先生著作,学生写序,这样的先例不多。先生课授生徒数十年,弟子辈颇不乏名人,亦颇不乏钱钟书先生在小说《灵感》中所谓的“书也不写了,只为旁人的书作序”的名人。命我写序,莫不是有意为自己做反宣传?可谁又是天生的戆大?我想,这无非出于四十年来的师生情谊,再加上我对这本书的问世,多少起了催生者的作用,于书、于先生都有所了解,这序即或写得水平不高,先生也将感到亲切。故尔这看来戆大之举,便愈可照鉴先生的人品,和那师生间最最纯真的爱。于是我便像当年拿到先生发下的考卷一般,诚惶诚恐地提起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