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狗和乒乓球桌可得特别小心,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
我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背,它的毛粗壮而坚硬,有点粗糙,是黑色的,肚皮和四肢是发红的金色。老狗那种深沉、严肃而担忧的目光,正是病人们的目光。如果你喜欢人,就不可能不喜欢狗。
吃完饭,孩子们就跟乌尔苏拉泡进了游泳池,而我们则去露台喝咖啡。马上有人给我们送来一瓶果酒和几个小杯子,让我们自斟自饮。汤姆是这里的常客,主人已熟知他的习惯。他提到自己正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扑克大赛。
“是吗?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是这样。”
“没错。我想在它生命中的某一时刻,对某个人来说,曾是国王。”
居然有人不知道母亲去世了,这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就好像有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一样。
他摸了摸裤子的臀部,笑了起来。他说西班牙语像一个巴塞罗那的好小孩,而说加泰兰语则像恩波达的农民。他有一头蜜糖色的头发,一双从英格兰母亲那里遗传的蓝色而浪漫的眼睛,还有一个南方男人典型的圆滚滚的体型,肩背方正而强壮,有点小肚腩,双手短而粗,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脱了皮。老成持重,永远都看着别人的眼睛,我想这是跟狗狗们学的。他很爱笑,敏捷而懂得发号施令。他喜欢动物,喜欢女人,喜欢扑克和大麻。据索菲亚说,在狗庄园的后面,种着绵延几公里的大麻,跟其他很多营生一样,用以维持动物们的生活。
“要不咱们去看电影吧?”索菲亚突然提议说。
外婆已经不是以前的外婆了。这个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女人,开始日夜与恐惧为伴。她感觉到力气、头脑和朋友都在消失,还有原先永远围在她身边的那群人。(“知道人老了最难以接受的事情之一是什么吗?”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发现再也没有人愿意听你的解释了。”)她已看到来日无多。一切都结束了,除了她强烈的求生意愿和无望的挣扎。外婆从未认输过,她勇敢迎接每一场战役而且总是习惯于赢得胜利。我想她只有在最后一天才承认这一局输了。在最后待的那家医院,坐在病床上,我对她说不要担心,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得肺炎了,这次一定也会好的。这家医院到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虽然你在之前两个月寄居的那家老人院在我梦中出现得更加频繁,但是在医院里,我明白了那些关于垂死挣扎的电影都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导演们没有任何编造。)我还对她说,我会好的,孩子们都会好的,一切都会井然有序。她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我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临终才会让人有心情发表最后感言,也许是那些非常在意身后名声的人,或者电影中所有那些关于临终遗言的情节都是胡编乱造的——她开始哭泣,无声地哭泣,脸部的肌肉没有任何动作,定定地看着我。你最好的朋友安娜当时也在医院里,也许是为了保护我,她说应该是空调把你的眼睛吹红了,但我知道,你是在向我告别。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温柔地握住你的手,再次对你说:别担心,我们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几个月以前,那时候你的去世对我来说还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虽然到现在也还是如此。当时我们在你家聊天,突然,就像有人说“我需要牙膏”一样自然,你站在那里,并没有看我,一边在卫生间里找东西,一边对我说:“认识你很荣幸。”我难以置信地让你重复了两遍。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变得十分痛苦,我觉得你不爱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在继续爱着你。那次我笑了,并对你说别说傻话,然而两分钟以后,我们又开始吵架。现在回想起来,你当时已经知道,那个你如此憎恶又悬而未决的时期已经走到了尽头。最后的阶段到了,这个句号像匕首,像氧气瓶。
他惊讶而严肃地看着我。我真希望能笑着告诉他:“开玩笑呢,伙计,我在捉弄你呢。我母亲好得很,跟往常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我们喝了不少酒,所有人都认为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开车是个好主意。
“啊!”他回答说,“那就叫她也来参加吧。”
“谢谢。好吧,如果有一天你想养狗,你知道我在哪里。”
远处,埃德加像地主般检阅着草地边上的无花果树,上面结满了饱满欲裂的果实。我想他将永远不会像十三岁时的今天这样成熟,对一切了然于胸,严肃、善良、谨慎、惜字如金、敏感而有责任心,而我,当然永远都达不到他的高度。也许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能够产生的最崇高的感情就是尊重,而不是爱或喜欢。达米安走到我身边,小声请我偷偷把大烟递给他,因为艾丽莎不喜欢他抽烟,而索菲亚则开始跟另一个照顾狗的男孩调情,那是个罗马尼亚人,几乎不会说西班牙语。而跟我聊天的那个叫罗格,是加泰罗尼亚人,他一边和我抽着烟,一边告诉我,这里不但收留流浪狗,而且在人们出差或度假期间,如果没有亲友可以帮忙照料,也可以把狗寄养在这里。这时候,汤姆出现了。显然他穿衣服很匆忙,裤子还破了个洞。
“我母亲很喜欢打扑克。”我说。
于是,我给他们讲了玛丽莎那条变态狗拉莉的故事。有一次,它在卡塔尔克斯突然发了疯,闪电般地从楼梯上扑下去,而埃莱娜、玛丽莎和我一边叫喊着一边追赶它,想把它抓住。于是,当它眼看着就要扑到车库时,便从楼梯的缝隙间一跃而下,而那楼梯足足有四米高。我弟弟跟他的朋友们本来正在那里安静地打球,巨大的黑狗从天而降砸到了乒乓球台子上,可怜的孩子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四散而逃,而布鲁诺则勃然大怒,因为随着夏天过去,能跟他打球的朋友本就越来越少了,何况他还一口咬定是我教拉莉扑到台子上的,就为了气他。
“孩子们,你们觉得买一张乒乓球桌放在卡塔尔克斯车库里怎么样?”
“我想你们去度假正用得上。再见!”
“那也许我能教你。”
“这肯定是事实,”埃德加说,斜着眼睛看着我,“外婆总是说你‘坏透了,布兰卡,你很坏’。”
“这么说你种大麻是真的了?”
所有人都热烈同意。
瘦高个年轻人冲我微笑,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大烟递过来。
在旁边车道上,艾丽莎和达米安开着自己的车,欢快地朝我们挥手致意。我有些忌妒地看着他们:我猜他们一定在一边听音乐——他们自己喜欢的音乐,而不是孩子们喜欢的音乐——一边聊天,或者想着自己的事情。我还想象着,没有孩子拖累的艾丽莎可以一个人洗澡,或者跟达米安一起,而不会有孩子跟笑眯眯的保姆跑进来问你那件中国满族面具在哪儿。去卡塔尔克斯,这样的面具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在那里,你要么穿着中国满族人的衣服,要么就别去。“就这样!”尼克补充说。“我光着身子在洗澡,你们没看到吗?快走开!”尼克表示抗议,乌尔苏拉却笑了,这是她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对于我的第二个前夫,这种态度总是会激怒他,但是却总让我觉得好笑。“轻松是优雅的一种,”我说,“轻松快乐地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你把轻松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无赖态度搞混了,小布兰卡,全世界都能愚弄你。”他说。
“她每次一见你就这么说。”
我们都笑了。虽然并没有对他一见钟情,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跟他调情,感觉好像要被甜蜜融化了——那种流淌的、暖暖的甜蜜,好像两个孩子计划去偷一袋零食,然后从商店里飞跑出去,又激动又害怕。不是那种浓稠、凝重、阴暗的甜蜜,它会让我们堕入地狱。但无论如何,这种甜蜜也可以暂时解脱死亡。自从你去世以后,甚至自从你去世之前,我感觉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去抢夺爱,在路边十获的任何一点细微而随意的爱的迹象,都像发现金沙一样如获至宝。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我需要被人征服。哪怕是超市女孩的一个微笑,大街上陌生人的一个眨眼,跟报亭大叔的一次平淡无奇的交谈,什么都行。这一切,我都贪婪地吸取,多少都不够,多少都无济于事。
“它的女主人几个月前死于癌症,所以就留在了这里。”
“她曾无数次想要教会我打扑克。”
“屁股都露出来啦。”索菲亚跟他打招呼。
在告别前,他给了我们一个塑料袋,袋口拧了几圈,又系了好多结。索菲亚打开一看,笑了起来,并给我看。
“为什么?为什么?”尼克和达尼尔异口同声地问。埃德加,已经完全是个少年了,低头玩着手机,什么也没说,但我注意到他在听。他永远都那么注意地在听。
“她在开玩笑。外婆很爱我。”
“好啊,那太好了。”
为了让这趟旅程不那么漫长,我们决定半路上去汤姆家吃饭。汤姆是达尼尔的父亲,索菲亚很年轻的时候,他们曾是情侣,而分手以后两人也一直是朋友,所以当索菲亚渐渐步入中年,生孩子可能会越来越难时,她决定去找他,并请求他给她一个孩子。而汤姆,那时候已经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又离了婚。他同意了她的请求,但很明确地表示:虽然他接受这个孩子随他的姓,并承诺经常去探望他,但孩子是索菲亚的,而且只是她一个人的,因为他已经有两个女儿,得经常照顾她们,所以不想再要更多孩子了。索菲亚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交易,把孩子看成是他赠予的礼物,而汤姆则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你为什么不把它带走?”汤姆问我,“这是条好狗,而且它喜欢你。对此,我毫不意外。”
我们决定在吃饭前去看小狗崽们,于是穿过无花果树和橄榄树林来到了一栋又长又低矮的房子前,这里,它被分割成很多小间,外侧的隔间里住满了狗崽,听到我们的声音,它们便上蹿下跳,疯了一样到处跑,而另一些刚刚出生的小狗崽则住在昏暗的内间,那里更加凉爽而安静,远离大狗们的嘈杂。空气中,飘浮着某种关于生命顿悟的庄严和震惊,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的生命。这种感觉是虚幻的,但是给人触手可及的错觉,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孩子们也觉察到了:刚刚分娩完的母狗们那种筋疲力尽、付出与放弃;像没毛的老鼠一样丑陋而睁不开眼睛的狗崽们那种茫然和脆弱;令人作呕的生命的味道。他们默不作声,不敢进去。孩子们请求我带上一只稍大一点的狗崽,我却盘算着领养一条母狗,用你的名字为它命名。但我立刻就意识到,这完全是因为抽了大烟才会产生的荒唐念头,我不该又空腹抽烟。我对孩子们说他们应该找东方三圣要。
他住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就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中间,在那里,他收容流浪狗并饲养比格犬。如果我可以成为其他人,那么我的梦想之一就是生活在一片被动物环绕的乡村,但是如果附近没有电影院,没有二十四小时开门的超市,没有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我会感到烦恼。虽然如此,能去看一大群小狗崽让我跟孩子们一样充满期待。而虽然过一会儿还要继续上路,但能够将卡塔尔克斯公路暂时抛诸身后,变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解脱。所有曾跟母亲一起走过的公路都让我痛苦。死亡是如此卑鄙,将我们驱逐到无处立足。通往汤姆家的那条长长的土路安静而偏僻,我边走边想,也许应该收养一条比格犬幼崽。入口处,一块落满灰尘的小牌子上画着几只绿色的活蹦乱跳的狗,写着:比格犬庄园。我们按了门铃,但没人出来。孩子们爬上铁丝网,开始大喊:“汤姆!汤姆!”远远地听到几声犬吠后,突然,一群年龄参差不齐、品种混杂和状态各异的狗朝我们一路小跑过来。看到这些由人类创造或驯化、习惯于囚居在公寓中的动物,享受着即便是稍纵即逝的自由,总让我心情大好。看看它们在太阳下奔跑的纯粹享受:那迎着风的耳朵,伸出的舌头,不停摇动的尾巴。那是生的幸福。幸福无他,即是接受赐予而不问其他。狗群涌向庄园的另一头,孩子们尖叫着,无法控制激动。在狗群后面,有两个男孩子微笑着走过来。他们步子很大,却很放松,仿佛正穿行在高高的麦田里;他们穿着破旧的牛仔裤,睡眼惺忪,青春的身体轮廓充满弹性,目光带着微微的嘲弄,一看就是那种成绩不好,整天在街上晃荡的小青年。我观察着他们如何小心地抽着大烟,叫着每条狗的名字,跟它们嬉戏,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忌妒。他们打开铁栅栏让我们进去,并告诉我们汤姆在家,刚睡醒,马上就来。狗群用兴高采烈的跳跃和舔舐欢迎我们,偶尔发出几声叫喊,但立刻就被那两个年轻人制止了。孩子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狗在一起,在犹豫不决了几分钟以后,已经在院里到处乱跑,笑着叫着,身后跟着欢天喜地的狗群。然而有一条狗却始终不离我的左右。这是一条老狗,毛色已经斑驳,能依稀认出是条德国牧羊犬。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在狗群的队尾,稍稍落后一些,带着疲惫而悲伤的气质。它也发觉我看到了它,所以靠近了我。任何一个养过狗的人都知道,是狗选择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狗。这是一种类似于人与人之间偶尔产生的惺惺相惜,无声无息,转瞬即逝却无可争议。但是这种信任在狗的身上却能持续一生。我抚摸着它的头。每次我想把手拿开,它就把嘴靠近我的腿,轻轻地推着我要求更多宠爱。
“国王。”
我们在公路旁一家小旅店吃的午餐,这是一个简单却安适的地方,没有任何美学意味,但在那里,我们吃得很好,是家里从未吃过的家常菜。有一次你跟我说,在奶瓶和土豆泥阶段结束以后,你去找我们的儿科大夫聊儿童营养。那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医生,一个很有魅力而又强势凌人的智者,我很怕他。我还记得有一次因为哭闹,他把我赶出了诊所。你告诉他自己这辈子从未进过厨房,而且你也毫无这样的打算。萨乌莱达医生告诉你别担心,从原则上来说,如果冰箱里有牛奶或其他奶制品,有点水果、饼干或也许有点甜火腿,这些都行。所以还没到青春期,我们就已经是法国奶酪专家,知道在冰箱里永远存着一瓶法国香槟用来应急是多么重要,而且我们觉得,有些晚餐只有萨恰的糕点是世界上最正常不过的事,而萨恰是我们最喜欢的蛋糕店。在家里,厨房只用于给客人加热食物,或者给帮佣的女孩煮令人作呕的猪肝米粥。你的狗在被迫像其他同类一样只吃饲料前,特别喜欢吃这种米粥。无论如何,萨乌莱达医生的话不无道理,因为我们都长得高大、强壮而健康,而且我们长成了两个相当有魅力的年轻人,我们曾认为——对我来说现在也依然如此——没有什么能比朋友家里的家常菜更加美味而具有异域风情了。每当受邀去朋友家吃饭,都会在女主人目瞪口呆而心满意足的注视下,狼吞虎咽着宾豆、古巴米饭或通心粉,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我弯下腰,再次摸了摸它的头。
我们开始向卡塔尔克斯进发,每次去度假都像是一场远征。后座上坐着三个孩子:埃德加、尼克和索菲亚的儿子达尼尔,还有保姆乌尔苏拉。我开车,索菲亚坐副驾驶。我还是觉得奇怪,甚至有点荒唐,指挥、掌控这一切的人居然是我:决定出发的时间、指挥乌尔苏拉、给孩子们挑选要穿的衣服、开车。我一边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孩子们嬉笑打闹,一边想,自己随时都可能被撕去假面具,被打发到后座上跟他们坐在一起。我是一个伪装的成人,所有离开游戏场的努力都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失败。我现在的感受跟六岁时毫无区别,看到的还是同样的东西: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狗,它的脑袋在地下室的窗户上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爷爷牵着孙子的手;英俊的男人们点燃挑逗的马达;叮叮当当的手镯捕捉到一线阳光时亮晃晃的反射;孤寂的老人;热吻的情侣;乞丐;年迈却不服老的老太太们以龟速横穿街道;树。每个人看到的东西都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而这些东西也从根本上定义我们。我们会本能地爱上那些跟自己看到同样东西的人,而且会立刻认出这样的人。让一个男人站到街上,问他:“你看到了什么?”从他的回答里,你能了解一切,就好像童话故事一般。一个人想什么不重要,看到什么才说明问题。只要能让我重新坐回母亲车子的后座,跟弟弟布鲁诺、保姆玛丽莎和她的女儿埃莱娜(她总是来跟我们一起度假)挤在一起,还有萨佛和科里纳,我们的两条腊肠犬,以及拉莉,玛丽莎那条浑身跳蚤、笨拙而神经质的巨大狮子狗,它憎恶卡塔尔克斯和我们精致的腊肠犬,我会毫不犹豫地交出头上这顶可悲又脆弱的成人冠冕,因为它丝毫不令我感到愉悦,反而三番五次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从街道上滚下坡去。
到卡塔尔克斯时已经是深夜,我们把睡眼蒙眬的孩子们抱到床上。我把朋友们留在露台,给他们一瓶杜松子酒,就去睡觉了。在躺下之前,我发现有一个汤姆的未接来电。我没有给他回电话:他正在找一个人,但不是我。我抱着枕头,祈求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虽然明知这不可能。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嗥叫,一般来说,白天它不会打扰我,但是一到晚上,每当我躺在床上试图睡觉,它就醒过来并且像一只暴怒的猫一样横冲直撞,抓挠我的胸口,敲打我的太阳穴,令我下颌痉挛。为了让它平静下来,有时候我会张开嘴巴假装在无声地呐喊,但是即便这样也无法欺骗它,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疯狂,试图将我撕碎。天亮,孩子们的杂事以及日常家务会让它有几个小时的缄默和平息,但是之后,每当夜幕降临,而我一个人独处,它就会准时前来赴约。我用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它又来了。
“它叫什么名字?”我问其中一个男孩。
“外婆从来没这么说过。”我撒谎道。
“我也喜欢它。但是我拿不定主意,也许对孩子们来说,还是养只小狗崽比较好。跟我一起生活过的狗,事实上哪一只都不真正属于我,不是我母亲的,就是我伴侣的。母亲曾说我没有能力照顾一只狗。我非常欣赏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抛弃狗的坏人都应该被关进监狱。”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孩子的故事,他的狗被汽车轧死了,但是又意外得以复活,然后再次死去,又最后一次复生。我们坐了两排,大人们坐前排,孩子们和乌尔苏拉坐后排。汤姆拉着我的手,整场电影我们一直这样,十指交缠,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亲吻我的手,并用嘴唇摩挲我的脖颈。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抚摸着我的膝盖,感觉很舒服,但并不令人激动。也许在得到一件东西之前,应该至少有那么一点渴望,才会感受到获得的幸福。我们都被电影的结尾感动了,但两个人都假装在掩饰。这是很久以来我对一个男人做的最文明的事。孩子们看得全神贯注,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要一条狗。天色渐晚,我们回到汤姆家,埃德加请求摘一些成熟的无花果。流浪狗们在草地上奔跑,踩着穿透树丛和云间的最后几缕阳光。“国王”矜持地走过来问候我,像一个被废黜的落魄君王。
“好啊,好啊,咱们走,”汤姆说,然后他转向我,“我们可以手拉手坐在一起。”
“我认为你还是个国王。知道吗?从远处就能看出来。你成了孤家寡人了,嗯?好吧,好吧,她是个浑蛋,对吗?”
汤姆刚跟女朋友分手——据索菲亚说,那是一个隐居在山上的女疯子——所以他的“雷达”再次启动了。有些男人没有性雷达,或者几乎不用,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打开,然后再关上。而另一些男人的性雷达永远都在打开状态,连在睡觉、在超市里排队、在电脑屏幕前、在牙科诊所的候诊室里,也一刻不停地疯狂转动,发射并接收着电波。文明因第一种人而得以传承,但世界因第二种人才得以延续。
“她不在了。三十四天前去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