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2014年4月
最后一晚,你是独自度过的。那一整天我都在医院里握着你的手,而当医生告诉我你有所好转时,我决定回家睡一会儿。尽管只消看你一眼就知道这不是真的。我恨不得与你共赴黄泉,在同一个病房里,在同一个时刻,而不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你已仙逝,而我追悔莫及。真希望我当时在场,握着你的手,等待着我们共同的末日。在人世间游荡的我,虽然似乎快乐,似乎独来独往,其实总有一半的我在任何你所在的地方,形影不离。有时候,我会对自己讲你曾对我讲过的故事。那时父亲刚刚过世,为了宽慰我,你坐在床边给我讲了一个传说:很久以前,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也许是中国,有一个威震天下、聪明绝顶而又心胸宽广的皇帝。有一天,他召集了这个国家所有的智者、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家、诗人,并对他们说:“我需要一句简短的话,可以用在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下,而且永不过时。”智者们告退以后,有好几个月,一直在冥思苦想。最后,他们回到了宫廷并对皇帝说:“我们已经找到那句话了,就是‘这也会过去’。”最后你补充说:“伤痛和难过会过去,快乐和幸福也会过去。”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真的。一直到死,我都不再能拥有你的陪伴,是你,让我知道一见钟情是相爱的唯一可能方式(你说得没错),是你给了我对艺术、书、博物馆和芭蕾的热爱;在金钱方面的绝对慷慨;适时的夸张表情;在行动和言语上的严厉,负罪感的完全缺失以及相应所带来的自由和责任。在家里,从来没有人对任何事情感到内疚,一个人会思考并承担后果,如果做错了,不值得感到负罪,而是直接用肩膀去承担后果就好了。我想我从未在你那里听到过“很抱歉”这个词。我还从你那里遗传了神经质的笑声、生的快乐,以及全情投入、对所有游戏的热爱、对所有你认为会让生命变得更加渺小而不愉快的事情的轻蔑:吝啬、缺乏忠诚、忌妒、恐惧、愚蠢,尤其是残忍。还有正义精神、反抗精神、在幸福再次飞走之前把它紧紧握在手中时享受当下那一瞬间的意识。我还记得,有时候,越过一张坐满了人的桌子,我们目光交遇的一瞬,或者漫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或者徜徉在海中,我们两人都有一种感觉:仿佛仙女闪闪发光的粉末正缓缓飘落在我们头顶,虽然也许无法像彼得潘所承诺的那样在原地飞起来,但也几乎差不多了。你从远处朝我微笑,而我知道你知道我们俩都知道。并且在内心深处,我们会感谢上帝,感谢这份非理性的礼物,在远海跃入水中的完美姿态,玫瑰色的黄昏,一瓶葡萄酒下肚后的放声大笑,为了让已经非常爱我们的人更加多爱我们一点点而做出的滑稽言行。还有伟大:一种为事物命名、看到真实事物的能力,一种对他人的恶习和缺陷的真正的宽容。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继承了这一点,但是我能确信当身边出现这样的品质时,我会辨别出来。而自从你不在了,我就像一条饥饿的狗到处寻找,像一个因为吃斋持戒而眼圈发黑的神魂颠倒的信徒。我能嗅到它、听到它、认出它(有时候只需一个手势,那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它已经在我的孩子们身上初现端倪:表现为礼仪和良好的教育,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所有那些进出我们家的人,其中一些是非常奇怪、受过严重创伤的,或是十分疯狂的,但你的外孙们都以善意、好奇、尊重、谨慎和亲热对待他们。而每次路过蒙塔内尔大街上你住过的最后一栋公寓,我偷偷从后视镜里看到你的大外孙抬起目光默默地望向你的阳台。我想,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你现在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比跟外孙们和我待在一起更让你快乐的事情。有一天,我们会常常谈起你。我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顺畅,而且几乎没有噩梦了,有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上仙女的彩尘在乱舞,虽然并不多也并不很经常,但这是一个开始。另外,我们家里又多了一个新房客,它的名字叫“国王”,我正在试着让孩子们学会每天带它出去散步。前天,我把你的外套送去洗染店了,周四就可以取回来,他们对我说,一定会“跟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