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说治世。这是众人的事.众人也可以用那面镜子照,也应该用那面镜子照。自然,一照就照见常人.照见常情。这会有什么影响吗?不只有,而且相当大。总的说,贤人政治要换为常人政治:管理者是常人,受管理者也是常人。就管理者说,因为是常人,未必(也不当要求)是贤人,所以一,他的想法和行事,就既可能对,又可能错;二,历史上无限的事实可证,权力有限(如学官),做坏事的可能性小,权力无限(如皇帝),做坏事的可能性大;三,防止做坏事,专靠有常情的常人不成,要有不容许做坏事的机制或制度;四,不容许的实质或办法是限权,这意味着管理者是分工来管事,不是统率众人的救世主。就受管理者说,因为是常人,有常情,就不只可能争,而且可能乱。对付争租乱,法重要。尤其重要的是德,德是节制自己、兼顾他人的力量,其结果是少争,也就少乱。所以治世,应该把提高人民文化教养看作头等重要的事。
先说立身。记得有一句似雅而实刻的骂人的话,是“找个镜子照照”。其实就是应该找个镜子照照。最好是用弗洛伊德学派的,一照就照见,自己原来是常人,有常情,因而就很容易顺流而下。怎么办了破罐子破摔当然不对。应该一,谦逊,因为受欲望的指使,求这求那,求而不得就烦恼,自已正是跟别人一样,甚至更差;二,警惕,因为不是性本善,而是性本病,就应该时时谨慎,以求不犯病;三,要知其不可而为,对于寡欲和节制,不只心向往之,还力求接近;四,最好是再积极些,“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可救是乐观的一面。但也不要忘记,常情终归是常情,救,并不容易。具体说,道家推重的节欲,儒家推重的节制,都是高标准,要求时时处处合,就个人说是非常难,就全社会说是不可能。所以讲修齐治平,时时要记住,我们面对的是常人,常人有常情。这样看,无论立身处世还是治世,理论和办法,就应该与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大不同。
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荀子?礼论》)
如上面所说,孔孟推祟王道,即贤人政治,是不得已,因为他们想不到,不用王、诸侯、大夫、士庶的形式,还可以组成社会,人们也能活。人,在闭关自守的时代,跳到时风和传统之外,以某种理为根据,另想出一套生活方式,是很难的。儒家有社会方面的理想,理想的背后当然也有理,但这理是在承认实际情况的前提之下树立起来的,它的道路就必致窄得可怜。这是因为理想扭不过实际。实际是一,近看,君王行仁政就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只是幻想,实际并没有这么回事;二,远看,君王登上宝座,就会有各种形色的人.用各种方式,说,喊,写,印,歌颂他是圣贤,而这圣贤,在一片歌颂声的掩护之下,就更可以为所欲为。这样,贤人政治的理想,进一步就反而帮了专制君王的忙,因为它不反对,并积极主张,“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总括以上,这有常情的常人就具有两面性:一面,就天命之谓性说是“常”,不希奇,也不高贵;另一面,就修道之谓教说是“人”,因而就可以奉行人文主义,不同于禽兽(用世俗义)。
这段话讲礼的起源,是用务实和空想两只眼睛看的,因而看到的容貌前后不同。前一半看到的是常情,人都出淤泥而染,或干脆说没出息。后一半忽然来个有出息的先王,制礼,以求变没出息为不乱。这思路混乱来于儒家的一贯迷信有所谓圣王,于是在孔孟的眼里,人就可以分为有距离的两类,好的和差些的,因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这距离到荀子就加大,成为背反,常人是有欲而争,圣王,大概既无欲又不争吧,所以能制礼以救世。这里的问题是,圣王是不是“人生而有欲”的人。不能起荀子而问之;为了各取所需,这里决定舍其后半而取其前半。“人生而有欲”,之后是有求有争。求什么了古人看得简单,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由出发点说不错,甚至可以说抓住要害。饮食的所求是延续生命,男女的所求仍是延续生命,所以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但是求,有得有不得.必伴有感情的快乐和痛苦,于是欲的力量加大。这一大,就很容易越过出发点,膨胀到饮食男女以外,如张献忠,想杀人,希特勒,想征服世界。这是一发而不可遏。新奇吗?一点也不,因为是常人的常情。
难道就没有贤人吗,或圣贤吗?这个问题很复杂。圣,理想成分更多,且放过不管。只说贤,主要是就人品说的。本质加修养构成人品,要好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称为贤,其下就是不贤呢?人,绝大多数是中间的,有理想,也有七情六欲,因而晨起闻鸡即使起舞,入夜灯红也可能兴致勃勃地走进赌场。或者用道德学家的标准,说生活之道,多利他的是贤,多利己的是不贤,这样,贤的一群里边就为数不多了吧?如果竟是这样,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就来了,那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贤人登上宝座。孔孟没有办法,也没有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所以向来不讲登上宝座之前的事,而是接受既成事实,然后想办法。自然,办法就只能是希望加磕头。这又是可怜,因为希望不希望.磕头不磕头,虽然由你,接受不接受却完全由他。接受,要有条件,是他贤,所以最好是能够想出办法,保证只有贤人才能登上宝座。问题是不能取得这样的保证,因为:一,比如可以用抽签法,就还有概率论管着,贤人登上宝座的机会必是不多;二,何况事实是,创业者都是马上得之,贤人是不大能上马的,其后是父终子及,这个子,在锦绣堆中长大,贤的可能究竟有多少呢?
其实,贤人政治的此路不通,还有更深远的理由,那是,政治是街头巷尾的大众的事,大众是常人,讲管理就不能不面对常人。常人有常情。这常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孟子说,侧隐之心,人皆有之,侧隐之心,仁也,禅宗和尚设想,自性清净,见性成佛,都是理想主义者的看法,当作高山仰止的目标,也许不只应求,而且可敬。不过管理众人的事,就不能不多面向实际。实际是什么?那是荀子说的:
再说处世。这包括对己身之外的人和事,过于复杂,只好说个原则。原则的基础也是那面镜子,照见的人都是常人,有常情。因而对这样的人,就一,不要抱过高过多的希望,因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二,对于小德出入可也的过,可以多谅解,因为他也是生而有欲,照叔本华的看法,也是苦朋友,值得同情。
到近代,西方出了个弗洛伊德学派,也称精神分析学派,深入研究这常人的常情,著作不少,影响不小。与中土的为进德修业而讲人讲人性相比,他们是少用想象,多用解剖刀。虽然解剖的结果,不同的人所见未必尽同,并且,派外的心理学家未必都同意,一些小异而大同的论点却很值得生而为人的人三思。这论点是,人与其他动物一样,受有大力的欲望支配,如果欲望不能满足,就会用各种办法(包括写诗、作梦甚至发狂)以求满足。这看法是不可意的,因为从其中我们会理出这些内容:其一,这样的常人常情,离圣贤远了,离禽兽近了,比如说,清夜深思,自己也是充满欲望的动物,受得了吗?其二,欲不可抗,不任之会带来痛苦,任之会造成祸害(对人,或兼对己),可怕。其三,应该接受儒家的教训,节制,可是欲望的力量太大,收效并不容易。其四,处世和治世就成为更难。
难不难,可意不可意,是一回事;既然有生,就不能不求活得如意,至少是可忍,是另一回事。这意思是,我们要知其不可而为。事实是,也许由可以称为“人”的时代起,我们就这样做了。饮食的大欲没有变,可是信,至少是说,应该不轻视菜根。男女的大欲也没有变,可是要求发乎情,止乎礼义。在这种有理想兼肯努力的情况下,我们创造了文化中的重要部分.或说文明的重要部分,或干脆说道德的观念和行为。总而言之,虽然常情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却并不是病入膏育,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