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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论 作者:张中行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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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变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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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就群体说,变有两面性:大趋势是由坏变好;可是其中的各个部分.具体说是某一时期的变,某种形式的变,也可能带来苦痛,甚至大苦痛。旧时代的改朝换代是个突出的例。新统治者都是马上得之,就是说要经过战争(有极少例外,如曹魏之代后汉,那是战争移前,胜负已定)。战争,举起刀枪,就不再讲理,就不再顾道德法律,遭难的自然是老百姓,严重的被杀或自杀(多数是妇女),其次也是颠沛流离。等到战争停止,新君登极之后,制度难免小变,人事难免大变,又来了受影响、难适应等等问题。所以就无怪乎不只在朝的,就是在野的,易代之后,过故宫而有禾黍之思了。

先说变的情况。这很复杂,只说荤荤大者的一些方面。变有断续,一般是续多断少。以衣着为例,忽而西服像是高雅了,有些人勇于趋新潮,做了西服,换上,这是断;可是回到家,也许脱下西服,仍旧贯,这是续,还有,由群体看,也许有更多的人到家门之外也是仍旧贯,这也是续。这种断续的情况,在头脑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如五四前后,有不少人也宣扬白话,可是写书札和日记还是用文言,就是好例。这情况告诉我们,某种生活方式已经成为习惯的时候,斩钉截铁式地弃旧从新并不容易,纵使这新是较好的。变有大小,如私有变为公有,信唯心变为信唯物,是大变;平底换为高跟,信观世音菩萨换为信《易经》,是小变。大变较难,因为与旧习惯距离太大,短期间不容易适应。变还有好坏的分别。一般说,变总是由幽谷迁于乔木,如换木板为席梦思,躺下必舒服得多。但也不尽然。这有客观的,如前些年,无冠变为加了冠,就等于堕入地狱。有主观的,如苦茶变为可口可乐,有些老朽就喝不惯,不欢迎。变还有心物或内外的分别。如上面所举,由信唯心变为信唯物是内心有变化,换木板为席梦思是外物有变化。心,像是与物有别,不硬梆梆,可是说起变,常常更难,所谓“匹夫不可夺志”。

改朝换代之后或之外,还可能有对群体生活有大影响的变。这种变通常是来自有权者的一念之微和金口玉言,其后又常常跟着朝令夕改。如清朝初年的强迫被征服的男性剃发,太平天国之强迫人民拜天父天兄,就是此类。这种变,由发令者方面看,是改不正确为正确,改不合理为合理。而受命者所面对的实际则成为,在遵命与死之间,必须选择一种。不幸而不愿意变,处境就非常可怜了。可怜,是由于短期内不能适应而必须适应,其结果是苦。在金口玉言一方,只成全自己的理想(或竟是幻想)而不顾及群体的难干适应,是揠苗助长。讲治平,应视群体的幸福为至高无上,切不可揠苗助长。

变有原因。泛泛说,是求遂心。这心应该是己之心。说应该,因为也可能,或常常,是他人之心。如换木板为席梦思是遂己之心,加冠就反是,而是遂他人之心。再说遂心,为什么不说由坏变好?因为如加冠,或放大,说改朝换代,未必就是由坏变好;还有一种情况,比如玩古钱币时间长了,有些烦腻,改为集邮,两者像是并无高下之分,只是求遂心罢了。这是旁观者清的看法。换为由主观愿望方面看,情况就不同,无妨说都是求由幽谷迁于乔木。求而真就变,原因可以大别为内外两种。内是由自已感到不方便来,如茹毛饮血变为火食,椎轮变为大辂,清朝早年之设立军机处,晚年之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都是。外是由与己之外的什么比较来,觉得人家的好,至少是接受过来也不坏,于是就变:如五四前后之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换文言为白话,目前之遍地可口可乐和卡拉OK ,都是。不管什么原因,变都有难易问题,只说难,主要障碍是两种。一种,几乎所有的人,尤其年高的,改要舍去旧的,就不免,一方面会难于适应,另一方面会产生失落感,也就是都会带来小苦痛,苦,因而就不欢迎。另一种,是一部分人,改会触动自己的既得利益,如君主专制改为议会制度,说了算的人物是不会赞成的。

我们命定生在以时间为框架,一切都在动的世界里。动有大的,如推想的宇宙正在膨胀,银河系在转动。等等;有小的,如脉搏跳动,呼吸,等等。动就必致有变化。我们这里着重谈人为的变化,、因为如地球绕日运行,从而地上有季节变化,你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它还是要变。人为的变化,或者说文化的发展变化,与人的苦乐密切相关,因而其情况,以及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值得特别注意。

那么,就应变也不促使其变了吗?当然不是这样,是变,要兼顾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变之后,有把握比不变好,如修铁路、扫盲之类就是这样;另一个方面是,要群体不难适应,如规定学龄儿童必须入学校受义务教育就是这样,顾及群体不难适应是个重要的原则,根据这个原则,由群体方面着眼,如果变可以分为主动和被动,那就应该尽力求主动多,被动少。还有,如果变可以分为小和大,那就应该尽力求小变多,大变少,甚至有些事物,真是可有可无,如果有也无大碍,那就暂保留也好。有人也许会忧虑,说这样讲变易,治平之道不就成为尾随主义了吗?其实不然,因为与尾随并行的,或说先行的,还应该有大方向并容许因势利导,说尾随,只是以民意为重,不凭奇想大变,使群体不能适应,从而人民幸福与举措实效两败俱伤而已。

《论语》记孔老夫子在川上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心情,浅是由恋旧来,深是由怕老死来。但恋也罢,怕也罢,客观情况还是逝者如斯。这里是谈社会问题,只好躲开似水流年,着重谈生活以及生活条件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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