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翼机下坠到一条河边。在一堆不成形的破碎的机身和机翼中,露出三条腿。
我怀疑他是否对我开玩笑。但是,诺埃尔-多热鲁除了很少喜欢讥讽外,在这种时候他不会舍弃习惯的严肃态度。他认真地说话。他的话似乎突然显得离奇,使我大笑起来。
我立即注意到这另一个景象和我前一天所看到的毫无关系。我得出结论,所出现的这些幻景的展开是没有事先安排次序的,是没有年代或主题的联系的,总而言之,这如同在一场放映中的不同影片。
这时我热切地拉着叔叔的双手,我对他说:
“啊!你在这里,”他说,好像不知道我在场。
“叔叔,什么?”
“是的……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显然这是我的一个幻觉……这怎么可能?你想想看,这些眼睛带有我死去的儿子的表情……是的,我那可怜的多米尼克的表情……不是么,这简直是发疯……但是,我肯定……对,我肯定,多米尼克看着我……首先是眼光悲伤和痛苦,后来突然变为一个看见死亡的人的害怕的眼光。接着三只眼睛开始自转起来。这就结束了……”
那刚看到影片中最悲惨部分的人,会不费力就逃出窒息人的黑暗的监牢,在亮光中恢复平衡和信心。我呢,我长久头脑麻木,沉默无语,眼睛盯着空的壁板,好像在期待着从中出现别的东西。即使是这场戏结束了,它仍使我害怕,像一场延长的恶梦,和戏剧一样,它向我展示的十分奇特的方式也同样使我害怕。我无法明白,我那乱糟糟的脑袋只产生一些最古怪、最不连贯的想法。
“对,是为了使你也看见,为了肯定我的眼睛没有看错。”
“叔叔,害怕什么?”
我们走进花园。现在轮到叔叔停下步来。
①特拉法尔加是西班牙南部的一个海峡。1805年10月21日纳尔逊率领美国舰队在此打败了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并因受伤至死。
“我的上帝,我笑……我笑……因为……您得承认……”
“叔叔,”我恳求说,我已经被感情所制服了,“叔叔,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的好奇心是这样强烈,叔叔不能就这样不理我。在他到外面去之前,我呆在花园里。只是到了五点钟,他才向围地走去。
“叔叔,怎么回事?”
“叔叔,请原谅我,不要认为我对您欠缺应有的尊重。在我的欢快行为中,没有会使您不高兴的,没有什么会让您认为我怀疑您绝对的诚挚。”
“但是我追求另一件事!我追求参加回忆特拉法尔加战役。美国和法国的舰队在我面前沉没。我会看见纳尔逊被捆在他的战舰的桅杆上死去。这样,不是一切情况改变了么?在1805年时还没有电影。因此,只能是一种奇怪的滑稽模仿。你的全部感情因此而去掉了,我的威信也消失了。但你在笑!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一个老江湖骗子,他没有谦逊地向你说明他的奇怪的发现,而是使你相信极其荒谬的事!一个轻浮的人,如此而已。”
“是的,其他的景象……已经有三次了。”
重复这种无休止的推测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怀疑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不容置疑的事物,否认不能否认的事。真实的飞机展现在我眼前。真实的战斗在古老的墙壁深处进行着。
“他们将杀死他……在我面前杀死他,像他们已杀死他一样……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当心!”
“我看清楚了。首先我看见三只看着我们的奇怪的眼睛,接着是看见杀害卡韦勒小姐的景象。叔叔,这就是我看到的,像您一样,我一刻也不怀疑我的眼睛提供的无可置疑的证据。”
“不要说话,”叔叔再次说,“不要说一句话。”
“也许是,叔叔……”
“没有什么解释的。”
“那么,你想什么?你的结论如何?”
但是,人群像波涛滚动的场面突然平静下来。我感到一片沉寂和焦急的等待。人们拿着斧头迅速地砍气球的绳子。艾蒂安、若瑟夫蒙哥弗埃兄弟脱下帽子。
叔叔向我伸出手。
他打断我的话说: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的朋友,我谢谢你。”
这场戏剧结束了。
这是从邻近的高地看见的一个小城的风景,其中出现了一个城堡和一个教堂的钟楼。这小城是建立在几座山岗的一侧和一些山谷的交叉口,那里有许多树叶茂盛的大树。
“是他!”叔叔继续说,“我没弄错!……三只眼睛的表情……啊!我不想看见……我害怕!”
“嗬!您看见了么?”
几乎是立即接着,法国飞机在不远的地方着陆。胜利的飞行员走下来,推开从各方面跑来的士兵们,然后朝那失去生命的敌人走前几步,脱下帽子,划了十字。
他轻轻地推一推我,没有回答,起先是他望着我,接着,声音很低,带着思考过的信心说:
“但是……但是……您把我带到这里来……”
“叔叔,我没有想什么,我也没有任何结论,目前甚至也不去寻找结论。我迷失了方向,忧虑不安、晕头转向而又感到不满,好像我预感到那个谜确实比实际存在的要更奇妙,而且永远也解答不了。”
“你为什么笑?”他说。
霎时间,银幕上出现两兄弟,单独两个人,放大了形象。他们的上身在吊篮之外,互相拥抱着,双手合起,似乎兴奋地、严肃而高兴地在祷告。
面对着那胜利者,我也记起我那可怜的堂弟的模糊的形象。
“这是什么意思?这会使人发疯。您能提出什么解释么?”
离我几步远,叔叔弯着腰哭泣起来。
翌日,贝朗热尔没有下楼来。在饭桌上,叔叔同样地沉默无语。我向他提出的好几个问题都得不到回答。
他喃喃地低声说话,既没同意我的要求也没有拒绝。我跟随着他。他穿过围地,把自己关在主要工场里,只是一个钟头后才走出来。
现在气球升起。
我几乎睡不着,老是被我所看见的事的回忆所缠绕,为许多的假设所困扰。我在这里不提这些假设,因为说也无用,没有一个假设有一点价值。
“叔叔,是否别的景象在这同一个框子中在您前面展示出来过呢?”
更近一点时,这小城突然变大。周围的山岗消失了,整个银幕充满乱躜乱动、手舞足蹈的人群,这些人群围着一个空地。上面飘荡着系着绳子的气球。一个容器挂在这气球上,大概是用来制造煤气的。人群从各方面涌出来。其中两人爬上一个梯子,那梯子的末端靠在一个吊篮的边上。这一切,气球的样子、应用的工具、产生煤气的方式、人群的服装都带着过去的色彩,使我感到奇怪。
“当然,例如我昨天所看见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叔叔。”
他再一次深深地观察我。
他指着那出现一个新的景象的银幕给我看。
“特拉法尔加!……叔叔,不要怪我……实在滑稽!……特拉法尔加战役是1805年发生的!”
“是的,目前是这样。”
接着地面飞速地接近,一片被破坏和充满坑洞的田野,那上面密集着无数的法国士兵。
人群高举手臂,巨大的欢呼声充满空问。
后来我好几次在神秘的银幕上看见双重的场面,其中的第二场面补充了第一场面——这种由两部分组成的作品明显表示要从中得出一种教训,通过时间和空间联接两个事件,由此而获得全面的意义。这一次,教训是清楚的:和平的热空气气球终于变成战争的飞机。首先出现的是从阿诺尼小城升高的气球,接着是在天空中的战斗……单翼飞机的战斗,我看见它摆脱一个古老的气球和一架双翼飞机,我看见它扑向双翼飞机时像一只猛禽。
这句话引起我的注意。我想起一些古老的木版画上的纪念1783年6月人类第一次升空的情景。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件大事。或者最低限度可以说,是这件事的重现,是根据那些古老的木版画准确的重现,上面有按照模型复制的气球,那个时代的服装,还有阿诺尼小城的背景……
这就是下午所发生的一切的忠实的叙述。晚上是以晚餐结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共同进餐,贝朗热尔让人告诉我们她不舒服,不能离开房问。叔叔全神贯注地思索,没有讲一句关于围地发生的事件的话。
他双手合起颤抖着伸向墙壁,结结巴巴地说:
我强迫他坐下来。
我一点也不叫喊。将在那里死去的人能听见什么叫喊声?但同样的害怕使我扑倒在地,合起双手。在我们前面,在不成样子的一堆东西底下,在成堆的碎片中,有东西露出来,这是一个受伤者的摇晃的上身。一只手臂拿着小手枪伸出来。胜利者跳到一旁。太迟了,脸上被射中,他自身旋转起来,摔倒在杀害他的人的尸身上。
但战斗持续的并不久。那单独的人勇猛地进攻,好几次他的轻机枪发出火光。接着,为了避开敌方的子弹,他翻了两次筋斗,两次筋斗使他的飞机处于一个位置上,使我能够在飞机蒙布上看见法国飞机的一个三圈的同心圆。最后,新的攻击在敌方背后近处又再开始,这飞行员重新拿起轻机枪。
德国的双翼机——我注意到上面的铁十字——向地面直冲下去,竖直了起来。两个人在他们的皮袄和面罩底下似乎相互拥抱着。第三个人用轻机枪进攻。驾驶员举起手臂。飞机直立起来。这是飞机下坠。
谎言?弄虚作假?因为在这里可以看见两架飞机,不是像正常一样从下面看去,而是好像和它们同一高度,与它们同时移动。这样,是否应当承认,在第三架飞机上坐着一位摄影师平静地“拍摄”这可怕的战斗的曲折情节?不能承认,对么?
“这是蒙哥弗埃兄弟。”叔叔低声说。
这时候,我发觉诺埃尔-多热鲁跪在地上,面孔感情激动。
我看见了这次下坠,其方式难以理解。我首先看见它像闪电一般迅速,接着我看见它非常慢地下降,甚至是停止了,飞机翻转了身,两个人的身体动也不动,头部朝下,双臂分开。
他向墙壁走去,迅速拉开帘子。这时候,他要求我回转到工场去拿他忘记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当我回转来时,他激动地对我说:
“你没有想出任何假设?”
“啊!”我低声说,“真可怕……多么神秘!”
“没有。”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多的市民和农民?在出现在电影场面里的习惯见到的人和我看见的在我眼前活动的密集人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能建立起来。这些人群,只能在电影镜头里的节日、阅兵、国王出巡时拍下来的形象中见到。
“不要说话。现在出现别的……”
“完了……完了……”
“你可是看清楚了么?你不怀疑么?”
“眼睛,三只眼睛……”
“哪些景象?您能够说清楚么?”
“解答不了!这是你的看法么?”
“特拉法尔加战役①。”
慢慢地,气球继续上升。这时发生了完全难以解释的事,这升到小城和周围小山岗之上的气球却不在叔叔和我眼里显得像从下面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的东西。是小城和周围的山岗往下低去使我们感到气球往上升。但是,现在与逻辑相反,我们停留在与气球同一个水平上,它的大小仍是一样,两个兄弟对着我们站立起来,完全好像照片是从第二个气球的吊篮上拍摄的,这第二个气球和第一个气球同时升起,动作完全精确地一样。
“多米尼克!我认出我的儿子!……这就是他……啊!我害怕!……”
他简单地说:
“我陪伴您去好么,叔叔?”我鼓起勇气说。
幻景没有完结。更确切地说,它跟随着电影的手法而变化,用一个形象代替一个形象,同时首先把这些形象混在一起。当热空气气球离地五百米左右时,它显得不大清晰了,它的模糊、变软的线条逐渐与另一个身影越来越刚劲的线条混和起来,这身影不久就占有了所有的位置,这是一架战斗机的身影。
诺埃尔-多热鲁的一个手势让我从麻木中摆脱出来:他把帘子在银幕前拉上。
他亲眼看到他的儿子真实的死亡,他儿子在战争期间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杀死了。
“一切都不可能接受,没有任何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面对着这堵墙,没有人的逻辑的存在。”
“叔叔,什么完了?”
我试图和他讲理,虽然我的道理像他的道理一样使人惊愕。但他命令说:
我们离开了墙壁,走向花园的门。太阳已在远处的山岗处下沉。我停下来对诺埃尔-多热鲁说:
“叔叔,正如你所设想的,这是一种幻觉……一种恶梦……您想一想,多米尼克已死了多少年了!因此不可能接受……”
“维克托里安,你笑的原因很简单,我将简短地向你说明。首先是,你神经质,忧虑不安,你的欢快只是一种反应。此外,这可怕场面的景象是如此,我怎么说呢?……是如此真实,以致你不由自主认为它不是卡韦勒小姐被杀的重现而是被杀事件的本身。对么?”
“就是说,这杀害和伴随着它的所有无耻行为,可能是——我们不必对这个词语的应用犹豫不决——可能是由某一个隐蔽的证人拍成电影的,我是从这个人那儿获得这宝贵的影片;我的发明只是使这影片在一层胶质的厚层上显现出来。这是令人满意的发明,可以接受的发明。我们一直是同意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