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溪、考亭皆吾道正统,而为天地之心者,病儒者不知明体适用,为圣贤之学。故濂溪建图发主静之说,而考亭於图解,亦便以阴阳动静分体用,盖亦本乎主静之说,欲人求之未发之中,以立太极之体耳。试以吾儒体用论之,正心诚意,所以立极治国平天下,所以致用。王道之大,一天德之纯也。伊尹之事业本颜渊之学问也。方其本体时,亦必读书穷理,致知格物,孜孜焉而有所事,非一于默坐静斋也,然自是静底事。及其致用时,亦必笃恭庄莅,论道经邦,休休焉而无所事,非一于鞅掌奔走也,然自是动底事。由言体无不静,用无不动,而阴静为太极之体,阳动为太极之用,昭昭矣。若不以太极言,则动为阳之体,静为阴之体,如《论语》“知者动,仁者静”,註云“动静以体言”是也,若并以五行言,则动为阳之用,静为阴之用,如图说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是也。故也“动静无端”,又曰“体用一原”,学者不可不察。
问:“儒者皆言火生土,土生金。”曰:“土之体,博厚无疆,非火所能生。今湖荡之中,或浮沙成洲,平地之上,或积壤成丘,火何所用其力耶?但火之精气行於地中,土因是而成金,故金之明在内,则金乃火之所生,土之所成也。”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脉,故於《太极图说》为之绎义。然视太极若为一物,歧阴阳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极,人之太极,物之太极,盖不胜其支离矣。於是将夫子之所谓习相远者,俱误认作性,以为韩子三品之论,言性庶为近之,是未窥濂溪之室者也。先生曾请文成书“拱把桐梓”一章,文成书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顾先生而笑曰:“国裳读书,中过状元来,岂诚不知身之所以当养,还须读此乎?”
此气有正偏,而理因之有全缺,生之所受,有不同也。是何也?以形相禅也,故子之子不必肖父,女之女不必肖母,诚以阳同而阴不同也。子必感於父,女必应於婿,子感於妇,则甥乌必其如舅、孙乌必其如祖哉?
夫太极不离乎阴阳五行之中,则亦有质有气之可接矣,穷其本原,所以妙二五而无不在者,乃天道之至微,而气泯於质,虽声臭亦不可得而接也,岂非性之本体哉?
舒芬字国裳,号梓溪,江西进贤人。正德丁丑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孝贞太皇太后崩,上假视山陵之名,将微行宣府。先生上疏,谓谅闇之内,当深居九重,无复外出。孝贞主入,先生又言当从午门,不当从长安门。以《春秋》公薨书地不书地之法求之,则孝贞有不得正终之疑矣。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诸公连名入谏。上怒,令跪门五日,杖三十,谪福建市舶副提举。嘉靖初,复原官。大礼议起,先生执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三疏争之不得,乃偕同谏者哭於武庙。上震怒,杖如前。明年,母丧归。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万历中,赠左谕德,谥文节。
自太极而论人,则人性宜无不善。自乾男坤女而论太极,则太极万有不同。又自物而论太极,则与人、太极又相远矣。是何也?太极形而上者,人物形而下者也。人又人,物又物,所谓源远而末益分,其终乌得不稍异?或譬之嘉穀之为种也,一岁而有秕粒焉,再岁而色粟异焉,再岁而形味或且异焉,虽其中之美者,固自若也。执其秕粒白穗赤粟,告人曰:“是非此种也。”孰信之哉?则知始同终异,虽以造化之工,其势亦必至此。况乎男女之形化,信其理气之自成者哉?
人之生者曰理,曰气,曰质,曰数,四者而已。性之善恶出乎理,神之清浊出乎气,才之优劣出乎质,寿之短长出乎数,四者同出於太极。若未始有四也,然相为乘除,而推荡不齐,人之生遂因以异。是又未始无四也。理出於无极,理无不善,气动於阴阳,则阳一气,而阴二气(以奇偶言)也。
太极绎义
以五行之生言之,则金生於火也,火性烈而金性刚,木生於水也,水性缓而木性柔,此则一理之赋,所谓性相近也。然水行也而向於下,木止也而向於上,火散也而向於无,金遒也而向於有,此则土之所为,所谓气禀之拘也。
孟子之言性善,指仁义礼智而言者也。仁义礼智,乌有不善?但以人之禀受言之,则或全或缺,或有此而无彼,如“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之类,此韩子性有三品之说,优于荀、杨,然自予言之,虽谓性有万品可也,岂特三品而已哉!
周海门遂言,庚辰先生见文成於南昌,与论乐之元声,跃然起拜,称弟子。按先生答周汝和书云:“阳明盛心,欲稍进生高明之域,固所卒愿,第今为罪斥人,而千里往返无忌,似忘悔惧,在生虽满朝闻之愿,而或累於阳明,则不能不虑及也。”此是先生官市舶闽中书也。先生以己卯入闽,至次年九月以父忧始归,计庚辰卒,岁在哀毁之中,无见文成之理。若九月以前,则先生之书可据。庚辰之见,真为乌有。逮至辛巳秋,文成居越,随即居忧。丁亥九月,文成出山,而先生已於三月不禄矣。其非弟子可知。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一状元,何足以重文成,而必欲牵引之乎?
问:“水生木而水无所亏,木生火而木遂以灭。”曰:“水之生木以气,气则屈伸往来之无穷,故气至而木荣,气返而木枯。木之生火以体,体则一定而不可损益,故体盛而火亦盛,体微而火亦微。体燥则近於火性,故其燄燃,体润则犹存水性,故其燄郁。体存而火存,体灭而火灭矣。或曰水智也,智者行其所无事,木仁也,仁者不自私己,故能杀身以成天下之事。或曰水假土以生,木不自用而取诸人也。木不假物而自用,是以劳身焦思而至於毙也。故孔子以木为近仁,必示以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然则天下之善事,岂一人之才所能办哉?知乎此,则知所以主静立极矣。”
天之太极主乎动,圣人之太极主乎静,所谓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者。盖复者还其旧之谓也,以见太极原只是动,又谓阳变阴合,又谓五气布四时行,曰变,曰合,曰布,曰行,皆是动,故考亭之解曰:“太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有流行也。”盖亦有以识之矣。《易》曰:“天行健。”《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则是阴阳之运,岂有一息之停哉?虽曰动极而静,亦不过如程子所言翕聚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其旨深哉!
人心最灵,是心即太极也。心之动便有善恶万殊,则太极之流行赋予於人者,又安得而尽同耶?
问:“小人悖之,是庶民乎?是学者乎?”曰:“是学者。如孔子之所谓佞人,孟子所谓乡愿,《大学》之闲居,《中庸》之无忌惮,皆是也。若夫庶民盗贼之违理犯义,则非其性之滋伪,由於上之人不能立极,使之无道,而教之无素也。《书》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荀卿子曰:‘天下有道,盗贼其先变乎?’由是推之,则知庶民之违礼,盗贼之犯义,特以极之不立耳,非庶民盗贼之罪也。”
气以理行,故理之在天者,若有知觉,在人为此心之灵也。圣人有教以觉庸愚,谓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者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