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瓦尔纳说道,“快去拿吧。”她到外边去了,她仿佛是被她自己面对挑战的愤怒猛地吸到门外去的。瓦尔纳把手枪抢了过来,把乔迪推了回去(他相当强壮,六十多岁的他身体令人难以置信地结实和灵敏,他给他的伙伴的感觉是他有冷静的智慧,而那当儿子的只有无益的愤怒),推回到桌子那儿去,把枪扔进大厅,关上门,用钥匙锁上,然后又回来,他有点儿气喘,但不厉害。“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问道。
他的儿子,名叫霍阿克,年龄二十三岁,看上去较老,他的脸上有他父亲的自信,勇敢而且也很英俊。他有点儿自鸣得意,明显是被惯坏了,但还不至极度自负而不容人,这在他父亲脸上是看不到的。他同样也缺少幽默、平和之心;也许还有聪慧,这在他父亲脸上是不缺的。而那个自己女儿私奔以后坐了十天,膝部放着一把上了膛的猎枪的男人可能也缺这类东西。他和一个黑人小伙儿一起长大,他是自己唯一的伙伴。他们睡在同一间屋里,黑人睡在地板上简陋的小床上,直到他长到十岁。那黑人比他大一岁。当他们六七岁时,他用拳头通过公平的打斗,征服了那个黑人。后来,为了获得用一根小马鞭抽打他,打得不是很重的特权,他按照他们两人之间定的标准,把自己的零用钱给那个黑人。
“这话不错,”瓦尔纳说道,“通常人也不是太有理智。”女儿进来了。瓦尔纳又一次听到她在楼梯上走着,尽管他没有注意到她现在穿的是另一套衣服,她离开家时穿的不是这套。“去把我的威士忌酒罐拿过来。”他说道。那酒罐在他的床下面,它就放在那儿。她把酒罐拿过来放下。麦卡伦这会儿坐在那儿,裸露的胳膊平放在餐床上。他晕过去一次,直直地坐在椅子里,不过晕过去的时间不长。过后他只是咬紧牙关,浑身冒汗,直到瓦尔纳忙完。“再给他倒一杯酒,然后去叫醒山姆,驾车把他送回家。”瓦尔纳说道。但是麦卡伦不愿意,他既不愿让人用车送回家,也不想在他待着的地方上床睡觉。他喝了从酒罐倒出的第三杯酒,他和尤拉又回到走廊上去,瓦尔纳吃完了馅饼,喝完牛奶,把酒罐拿到楼上,上床睡觉去了。
“采取什么行动?”瓦尔纳问道,“对谁采取行动?难道你不知道他们那些该死的雄猫在前往得克萨斯的途中现在已走了一半路了吗?假如是你,你此刻会在什么地方?如果我行动无拘无束,当我想要做时,能潜入任何我想进入的人家,我会在哪儿,即使到了我这把年纪?我太清楚会在哪儿了,而且你也知道——就在他们所在的地方,而且依然还在鞭打着向前跑。”他走到门前,把门锁打开,瓦尔纳太太烧火棍始终不断的、愤怒的敲击声震耳欲聋,她显然没有听到钥匙开锁的转动声音。“现在你起来,到外面的仓房里去,坐下来,直到你冷静为止。叫山姆给你挖些蚯蚓,去钓鱼。如果这个家为抬起头做人需要做任何事,我会照应的。”他转动门把手,“该死。真是见鬼,所有这一切骚乱吵闹都是因为一个头脑混乱的贱女人到处乱跑,最后把她自己给耍弄了。你指望什么呢——指望她只是什么也不干地打发她以后的生活吗?”
“让她一个人待着,”他说道,“你从这里出去。”乔迪将自己那张涨红的脸转过来对着瓦尔纳。
“他获得了满足,他说道,对一个只嚼烟草的男人,任何痰盂都行的。”
“干什么?只是出于好奇,想要确实地弄清楚究竟是他们中间的谁哄骗或是没哄骗她?”乔迪又一次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靠在桌子旁站着,个儿头很大,像受了刺激的斗牛,无能为力而又愤恨难消,实际上他很痛苦,不是冒犯瓦尔纳让他难过,而是挫折使他伤心。瓦尔纳太太沉重的只穿袜子的脚又一次重重踩在大厅里的地面上,她这会儿开始用烧火棍在门上敲起来。
九月上旬,一年一度的乡间集会在杰弗生举行。她和父母来到镇里,在供膳食的寄宿店里住了四天。小伙子们和三个女孩已经在那儿恭候着她了。在她父亲看牲口和农具,母亲愉快而训练有素地穿梭于一排排盒装食品、罐装食品和装饰漂亮的蛋糕之间时,她却整天四下玩乐,她身穿缝边儿加长的裙子,她去年上学时穿的就是这种衣裙,那帮喧闹、粗野、好斗的青年人围着她转,从射击场到棒球游戏再到汽水饮料摊儿,他们通常吃些东西,要么就是一次又一次地骑在儿童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上玩,根本就不下来,一面仍然还在吃着东西。她那颀长的、伟壮丰腴的腿骑在木马上,大腿的一半儿裸露在外面。
到她十五岁那年,男人开始打她的主意。他们有男人的个儿头,至少他们在干成年男人干的事——这些十八、十九、二十岁的男子,在那种时候和乡村里应该考虑结婚的事儿,而且,无论如何为了她的缘故,在留意着其他的姑娘;为了他们自己的缘故,几乎留心每一个别的姑娘。可是他们没有在考虑结婚的事。还有他们中间的十来个人,在某个时候,某个时刻,那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里,在她的哥哥依然肯定能够插手干预前,已经闯进了她平和宁静的生活领域,犹如一群蜂拥而来的野兽,践踏过去,无情地把去年夏天往昔岁月的稚嫩自我抛在一边。幸运的是,对她哥哥来说,野餐在今年没有在选举之年的夏天那段日子里那么频繁,他现在和家人一起走动,坐在双人四轮马车上——这个没有幽默感、情绪冲动、脾气暴躁的男人,身穿暖和的绒面呢上衣和颜色很淡、透亮的衬衣,他身上现在令人惊异地发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变化,他甚至也不再冲着她咆哮了。他唠叨个没完,让瓦尔纳太太迫使她穿上紧身胸衣。每次他在房子外边看见她,无论是在公共场所还是只有她一人,他都会抓着她,并亲自检查她是否穿了紧身胸衣。
“要么你就会受到一个微不足道的贱人指责。”王子厉声回复他道。然而他也还记得过去的日子,那时这位老人对他用小型的熔岩和硫黄石及诸如此类的石头做出来的粗糙、富有活力的新鲜玩意儿感到高兴,喜悦和骄傲,在晚间向老王子夸耀这孩子在白天做得怎么好,讲他发明的那些用来对付那些小拉丁佬和中国佬的东西新奇,甚至连成年人也还没有想得出来。因此王子道了歉,安抚了那位老人,向他问道:“你给了他什么?”
在春天的某一时刻,确切地说,在一个下午和晚上,来了四辆轻便马车。第四辆轻便马车是一个旅行推销员的,他租来的。有一天,他偶然地在村子里出现了,他迷了路,慌乱之中撞进了法国人湾,找人问路,他甚至不知道这地方有一家商店,他赶着的是辆破旧的马车,马车是从杰弗生车辆出租行租给游客用的。他看到了商店,停下马车,试图向店伙计斯诺普斯卖一批货,很快就遭到了拒绝。他是个年轻的城市人,有着城市人的作风、信心和执着。他眼下从那经常在走廊上闲荡的人们中慢慢走出来,他是商店实际上的所有人,到他住的地方去,他继续往前走,来到瓦尔纳的房门前,无疑是敲了门,不知是被让进里面去了没有。因为这些就是他们当时所知道的一切。两个星期以后,他又来了,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尝试向瓦尔纳家卖任何东西;后来人们得知,他在瓦尔纳的家里吃了晚饭。那是星期二的事儿。到了星期五,他又回来了。这一次他赶着杰弗生车辆出租行最好的、装备齐全的马车——一辆轻便马车和一匹漂亮的马——而且他不但佩戴上了领结,而且还穿了法国人湾那儿的人第一次见过的白色法兰绒裤子。他们也是最后到那儿的,而且他们在那儿待的时间也不长。他和瓦尔纳家人一起吃了晚饭,那天晚上,他驾车带着瓦尔纳的女儿,到大约八英里之外,去参加在一个学校校舍里举办的舞会,接着就消逝了。另外一个人把瓦尔纳的女儿送回了家。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旅店里料理马的人发现,他租用的马和轻便马车拴在杰弗生车辆出租行的门上,那天下午,晚间车站站长说起有一个惊慌失措、疲惫不堪的男人,穿着破损的饰有冰激凌图样的裤子,买了一张早间的火车票,那趟车是到南方去的,尽管按人们的理解,那个旅行推销员是住在孟菲斯的,后来人们得知,他在孟菲斯有一个妻子和家,但是对这事儿法国人湾没有任何人知道,也没有人去关心。
“他想要些水和一条毛巾,”她说道,“就在那边。”她说着,转过身去,她没有进厨房,到光亮处,“我很快就回来。”瓦尔纳听到她走向楼梯,在上面她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但是他没有再去注意。他望了望麦卡伦,看到那露出的牙齿在紧咬着,他不是在微笑,他是在出汗。看到他这样之后,瓦尔纳便也不再注意他的脸了。
“那么是我的了?”王子说道,“你认为我创造了你吗?”
“浮华虚荣。”
此刻,在那个宏大的、有王者威仪的大厅里,四处弥漫着昔日殉道者的光荣之战撕破的空虚,一时间没有一点儿响动,只有虔诚的基督徒的愤怒声和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但是,王子和他爸爸有着同一祖先,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在刹那之时,那种骄奢淫逸的怠惰和冷嘲热讽都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可能就是老王子本人。“带他到我这儿来,”他说道,“随后让我们单独待着。”
他们走上台阶,穿过走廊,拎着箱子。斯诺普斯猛然将脸转向他们,完全就像是威尔·瓦尔纳本人所做的那样,他嘴里嚼着东西,他们进商店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三个男人从对面的铁匠铺里出来了,这样在走廊的视野里,就有了他们十二个人。一个小时之后,瓦尔纳的双人四轮马车来了。那个黑人,山姆在驾驭着马车,在他旁边放在前头的是那个巨大的破旧的伸缩皮包,瓦尔纳先生和瓦尔纳太太曾经带着它到圣·路易斯去度他们的蜜月,而且从那时起,所有瓦尔纳家的人外出都用它,甚至几个女儿结婚时也用它,把它倒空后送回来,它仿佛已经成了象征和月落时刻的正式预告,尘世的回返,欢乐激情、所有本能冲动放纵的结束,犹如打上印迹的卡片曾经是其希望的开端一样。瓦尔纳,和他女儿一起坐在后边的座位上,向所有的人问好,形式简短,声调没有任何变化,给人的感觉难以捉摸。他没有下车,那些在走廊上的人一声不响地望了一会儿,接着就把视线从那个平静的、戴着面纱的美人儿身上移开,她坐在他的身边,她戴着自己最漂亮的帽子,那块面纱罩在她穿着的自己最好的衣服上,甚至罩在冬天穿的外衣上,他们望着那里,但不去看他,这时,斯诺普斯从商店里出来了,手里提着那个草编箱子,登上马车,坐在前面的座上,他旁边是那个伸缩皮包。四轮马车向前运动着,斯诺普斯把头转过来一次,把唾沫吐在车轮子上面,他把那草编箱子放在膝盖上,那草编箱像是埋葬婴儿用的棺材。
“他拥有了它们。他在随身带的箱子里有一摞,是特别从石棉中做出来给他的,还带着没有消停的噼啪声。”
“我对此从来都没有异议。”他说道。
“什么事儿?”王子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乔迪问道,“什么行动也不采取?”
然而,当他最终掉转方向,让他那对健壮的小马朝着法国人湾再次行进时,布克赖特和图尔早已经回到了家,把这事讲给人听了。这会儿是九月份。棉花已经长熟了,田野里满目都是棉花;空气中散发着棉花的味儿。在一块又一块的田地里,他从摘棉花的人面前经过,注意到的是弯腰曲背的动作,仿佛是凝固在持续不断炸开的棉桃构成的白浪中心,堆起的棉桃犹如层层白浪,在它们后面,那长长的、部分装满棉桃的袋子一直排到视线的尽头,好像是坚硬的、冰冻的白旗。空气闷热,阳光酷烈,令人气喘吁吁——一个注定要结束的、马上就要过去的夏天在最后集中施放酷热的力量。那两匹小马的腿在尘埃中急速地移动着,他坐在上面,在运动中身体放松,悠然自得,缰绳松松地握在一只手中,脸上一副令人费解的表情,他的眼睛幽暗,不可测知其中的秘密,像谜一样,他出神地想着心事,回忆着,依然还看得见它们——银行、法院、车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平静的戴着美丽的面罩的脸在一扇移动着的窗户那边,接着消逝了。不过,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它只是鲜肉,只是他想到的女孩的鲜肉,而且上帝知道这样的鲜肉有很多,昨天有,明天也有。当然这是浪费,不是在斯诺普斯身上的浪费,而是在他们所有的人,其中包括他本人身上的浪费——可是那是浪费吗?他突然之间想道,又一次在一瞬间看到那张脸,好像他回忆起的不仅是那个下午,而且还有那趟火车——火车本身,正常在白天运营,按计划到站离站等,虽然它有一节节坚固的车厢,可那个火车头却不复存在了。他再一次望着那张脸。那张脸上的表情过去并不悲惨,而且现在甚至也不可恶,因为在它的后面那地方,它所做的只是提防男人族类的另一个终有一死的天然的对手。而且那张脸很美。但另一方面,拦路的强盗的匕首和手枪也使其显得光彩动人。此刻在他注意看的时候,那张不再为人所知的平静的脸不见了。它运动的速度很快,看上去那运动着的玻璃仿佛是在向后退一样。它仅仅只是同一中心的失意者和被弃者的一部分,一种虚构,其肉身已升天,而那里留下的只有草编箱子,小领结,还有那不断蠕动的下颌:
图尔发出咳嗽声。他依然还是在快速地眨动着眼睛。“瓦尔纳先生也为它付了钱。”他说道。
“那么去告诉他说他可以走了。告诉他说他找错了地方,这里的书中没有任何东西于他不利。告诉他说他的票据丢了——如果曾经有的话。告诉他说,我们经历了一场洪水,甚至是一场冰灾。”
那当哥哥的虽然婉言拒绝参加歌唱聚会和浸礼聚会,但他纠缠着父母,让他们在此时站在他的立场上。所以那些青年男子只有在星期天才可能拥有所谓的一种自由领地。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教堂,他们骑着昨晚才从犁上卸下来的马和骡子,这些马和骡子在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又要回去犁地,等候着瓦尔纳的双人四轮马车到来。现在这些来看她的人都是去年的年轻伙伴——她穿着紧身胸衣和去年就有的缝边儿加长的衣裙,僵硬而拙笨地走着,她在四轮马车与教堂门之间投出的一瞥霎时间就被看到了,接着就被那些把他们撵走的拥挤在那里的人遮挡住了。再有一年,就会有清晨的正式护卫坐在闪光发亮的轻便马车上,马车由戴着挽具的良种马或骡子拉着,今年的这些年轻人会挤在一边,等待着轮到他们。不过,那是明年的事儿;现在庄严的教堂和青天白日约束着混杂在一起的人群,使人们的行为合乎礼节,至少是有所顾忌,就像是为数众多的下贱的狗,追逐一条难得一见、刚刚长成而且显然没有发现被追逐的母狗,其骚动的欲望受到了遏制,他们挤满了教堂,坐在后面的一排凳子上,在那里,他们可以望见她那蜂蜜色的脑袋,她假装正经地坐在她和父母和哥哥中间。
他转过头来,吐了口烟草,吐出的烟草在地板上很快被烧着了,变成一小团球状的蓝色烟雾。“我为那个灵魂而来。”他说道。
“好了,”麦卡伦说道,“你难道不是个兽医吗?我猜想一个人与一头骡子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一来,话儿就悄悄地从一家到另一家在乡村里传开了,说是麦卡伦和其他两个人消逝了,尤拉·瓦尔纳,正如目前所显示出来的那样,身处除她之外每个人都称之为倒霉的境地,最后一个得知这种情况的是她父亲——这个男人愉快、直率、坚定不移地拒绝任何类似女人贞洁的理论,认为这种东西是蒙骗年轻无知的丈夫的玩意儿,就像一些男人拒绝相信自由关税或祈祷的功效一样;谁都知道,他过去没有,现在仍然没有去花太多时间,向他自己证实他的论点是对的。目前他正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私通,这女人是他佃户中的一个人的老婆。他明白地告诉她,毫不掩饰,他太老了,不可能成为晚夜里的公猫四处寻欢,在他自己家或任何其他男人家的周围干那种事。所以她应在下午和他幽会,假装去找母鸡筑巢的地方,到她家附近的小河旁边的树丛里去,走进树林中农牧神潘敬重的幽闭寻欢处,据说那个十四岁的男孩习惯于监视他们,所以瓦尔纳甚至连他的帽子也不摘下。他是最后一个听说她女儿的事的。他脚上穿着袜子,睡在木质的吊床上,被他妻子命令式的说话声唤醒,他急忙起来,撑起身体,动作敏捷,神志还不是太清醒,他穿着袜子没穿鞋,走过院子,来到大厅,瓦尔纳太太就在这里,她身穿肥大破旧的女式晨衣,戴着那顶她在下午小睡时扣在脑袋上、饰有花边儿的睡帽。她用一种急切而愤怒的声音向他大声喊叫,她的声音盖过了他儿子从楼上她女儿的房间里发出的咆哮声:“尤拉有孩子了。赶快到上面去,敲那个蠢货的脑袋,让他清醒清醒。”
“什么也不干!”乔迪喊叫道,“可能你不在乎你的名声,但是我在乎。即使是你不在乎,我也要在乡亲们面前抬起我的头做人。”
“你!山姆!”瓦尔纳大声喊叫道。他们两人现在都抓住了手枪,四只此刻交缠在一起的手在打开的抽屉里显然根本没有希望分开。“别碰那匹马!你现在就回到这里来!”瓦尔纳太太的脚这会儿重重踩在大厅里。手枪被从抽屉里拿出来了,他们向后退去,手扣在一起,缠绕在一起,他们看到她现在进到门里面来,她的手仍然放在她剧烈起伏的胸脯上,她那张通常高兴而固执己见的脸涨得通红,显得愤怒至极。
“你,威尔!”她大声叫道,“把这扇门打开!”
到了第三年夏天,配有挽缰和鞍座的骡子已让位给奔马和轻便马车。此时,那些年轻男人,已把去年的自我抛在后边,长得比过去更成熟,他们每逢星期天上午便等候在教堂庭院四周,怨恨而又无能为力地望着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闪光发亮的轻便马车,上面落有一层极细薄的尘埃,由一匹漂亮的牝马或公马拉着,马身上套有铜饰的挽具,马和马车都是那个驾车的男人的——这是一个生来就继承父母财产的男人,他永远不再需要在寒冷的黎明时分费力地从坯屋里的小床上起来,去挤牛奶,或到不是他自己的地上干活儿,他的父亲在法律上对他依然拥有控制权,有时在身体上也有控制权,让他放松和收紧。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去年至少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是他们自己的人,现在已把他们抛在后面,就像躲避那已死亡的夏天一样躲避他们。她终于学会了无须表明自己在丝绸衣裙下穿有紧身胸衣的状态下行走,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十六岁的女孩穿得像二十岁的女人那样,而像是三十岁的妇人穿着她十六岁的妹妹的衣裳。
“你别推我,”她说道,“我感觉不舒服。”瓦尔纳仍然还在往前走。他来到他们两人中间,用力把乔迪推回去。
直到最后,其努力未获成效,他们来找王子本人。“殿下,”他们说道,“他就是不愿意。我们对他毫无办法。”
“一开始是这样,”布克赖特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六个。”
那是在星期六的下午。在接下来的星期一早晨,七个男人在商店的走廊上四处蹲着,看到那个店伙计,斯诺普斯从瓦尔纳家出来,沿着路,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人,手里拎着一个箱子。斯诺普斯不仅戴着灰布帽子,打着小领结,而且还穿着外套。随后他们看到,另一个男人手里拎的箱子是草编箱子,这箱子是一年以前的一个下午,斯诺普斯第一次拿到瓦尔纳家并留在那儿的。他们看到像条狗一样跟在店伙计脚后面的男人比他本人个儿头小一点儿,但外表与他完全相同。仿佛由于透视的关系,他们两个人只是有大小的差别。一眼望去,那两张面孔甚至也一模一样,直到他们两人走上台阶才能看出不同来。接着他们看到,第二个人的脸就是斯诺普斯的脸,这张脸与另一个人的脸的差别,只是那种至亲的血缘关系中无法觉察的变异,而对此他们已变得习以为常了——这样一来,准确地说,这张脸就不是比另一张脸更小,而是更为相似,五官集中在一起,被捏在脸的中心部位,不是由于某种内在的冲动,而是因为外部的举行,仿佛那是一只手的手指在一次急速的舞动中造成的结果;这张脸反应灵敏,明快,但不幼稚,完全就像是一只松鼠或金花鼠的面孔,那明亮的、警觉的、无关好坏的眼睛后面显示出一种深邃而固有的快乐的面孔。
他们会在女孩子的家里再次聚会。无疑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不用说这是由别的女孩子们策划的,尽管她知道她们邀请她来,男孩子们就会过来,没有人从她的行为上曾经猜透过这种事。她会拜访他们,待上一夜,或和他们一起待上两三天。家里不允许她参加舞会,舞会晚间在村里的学校校舍或其他地方的学校校舍或乡间的商店里举行。她从未要求获得许可;在任何人知道她是否准备提出要求、获得准许以前,她的哥哥就会粗暴地拒绝她的。不过,她哥哥并不反对到家里去玩。他甚至骑着马,带着她往返,就像他过去接送她上学和放学时所做的那样。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不让她从学校走到商店那儿去与他会合,他依然情绪激动,冷酷,怨愤,偏执地坚信那种他认为自己在与其搏斗的东西会成为现实。她骑在马上走数英里远,油布书包里装着睡衣和牙刷,这是她母亲强迫她带上的,她把书包拿在手里,并用同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背带的十字交叉处,柔软的乳房在他的后背上摩擦着,从容而单调的咀嚼声和吞咽声在他的耳边响着,最终,在她要来拜访的那家人的房子前面,他让马停了下来,并冲她咆哮道:“难道你就不能不吃那该死的红薯,先从马上下来,让我回去干活儿吗?”
“该死的,”王子喊叫着,“把多出的灵魂中的一个给他。难道这里不是每天都是很多灵魂出现吗?它们撞门、建立起各种地狱以求进到这里面来,甚至还拿来了国会议员写的信,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一切吗?把它们中间的一个给他。”
“哦,是吗?”王子说道,“一个锯木厂的律师。我知道了。好吧。”他说道:“去安排吧。为什么来烦我?”接着他又坐回去,举起他的玻璃杯,把火焰从里面吹出去,仿佛他想象他们已经走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走。
“把他赶走。撵他出去。”
随着孟菲斯的旅行推销商的退却,他就成了去年夏天骑着备有挽缰与鞍座的骡子的年轻人的攻击对象,他们处于严阵以待的戒备状态,捍卫他们的权利,对此他们和她哥哥明显都没有信心,尽管他们自己显然也不能不同意要这么做,就像他们面前的骑士可能会做的那样。一队两三个侦察人员会隐藏在瓦尔纳围栏的周围,观望轻便马车离去,确定它会走哪条路。他们会在后面跟着,或者比它先走,到所有脚踩地板和琴声悠扬的目的地去,带着成罐的威士忌酒,守候在那里,随后,跟着它回到家里或跟着往家的方向走——沿着长长的漫漫夜路往回走,穿过有月光或没有月光照耀的沉睡的土地,那匹牝马的脚蹄在尘埃中如同慢慢摆动的丝物,缰绳缠绕在向上插在马车挡泥板的孔眼中的马鞭上,马向前走着,来到涉水可过的浅滩处,在这里,那匹无人指挥的牝马会小心谨慎地走进水里,一声不响地停下来饮水,把鼻子伸进水面上破碎的星光倒影里,喷吹着,抬起向下淌水的鼻子,接着可能再一次饮水或只是在水里面喷吹,就像一匹喝够水的马所干的那样。没有任何一点儿声响,无人去拉动缰绳让它往前走,它会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很久。一天夜晚,他们从路边的阴影中跳出来,冲向运动着的轻便马车,又被马鞭赶了回去,因为他们没有一致的计划,只是被自发的不可遏制的愤怒和悲伤所驱使而采取行动。过了一个星期,那匹马和轻便马车拴在瓦尔纳的围栏上,他们大喊大叫,在黑暗的走廊的角落里敲锅击盘,麦卡伦即刻泰然自若地走了出来,叫着他们两三个人的名字,用一种愉快的、慢吞吞的、会话式的声音咒骂他们,并向他们发出挑战,要他们中的随便两个人到路上等着他。他们能看得到,他贴在身体一侧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
“我们也那样试过,”他们说道,“他不愿接受。他说他不要多,也不要少,只要他法定的利益,只要依据用白纸黑字写出来的银行法和民法规定属于他的那一份利益。他说他已准备好来履行他的契约并签字,而且他当然也期待着他所有的伙伴履行你们的契约。”
“那么你想要什么?”王子问道,“你想要什么?天堂?”
“什么?”王子叫喊起来。
“我们也那样试过了,”他们说道,“他不愿意贿赂。”
“也为什么付了钱?”阿姆斯迪德问道。
图尔的眼睛迅速地眨动着,一边讲述着这事儿。他咳嗽起来。“仪式刚一结束,新娘和新郎就往得克萨斯去了,”他说道。
“好了,”瓦尔纳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间,大约有一分钟,乔迪仿佛像是说不出话来。他瞪视着瓦尔纳。他的样子看上去只是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意志力控制着他,他才没有从他站的那个地方倒下。
“山姆!给我的马备鞍!”乔迪吼叫道。
三个月以后,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在沿瓦尔纳的围栏处,人们再也看不到精美的轻便马车和跑起来很快、漂亮的马及牝马了。威尔·瓦尔纳本人是最后发现这一点的人。它们和驾驶它们的人不见了,一夜之间消逝了,不仅从法国人湾消逝了,而且从乡村里也消逝了。尽管那三人中间的一人肯定知道那个有罪的人是谁,而且另外两个也都同时知道不是他们,可他们三人都逃走了,秘密行动,而且可能是沿着偏僻的小路逃的,带着鞍囊或一个匆忙装满东西的适于快速旅行的多用途皮箱。他们中间的一个人逃离是因为他相信瓦尔纳家的男人会干什么事。另外两个人逃离是因为他们知道瓦尔纳家人不会干那种事。到现在为止,由于瓦尔纳家人也从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尤拉本人,他们中的那两个人都没有罪过,所以他们两人也被划入失意者的行列,这些人徒劳无功,心中满怀已逝去的昨日激情、永久的遗憾和忧伤,和那些也纠缠过他们的无能的青年人是同类,和曾经获得成功的他也是一类,他也曾盲目地与他们商议,而且不期获得成功的奖赏。也是通过逃离,他们最终获取了他们并未领悟的罪过,那种并非是他们所为的诱奸带来的令人瞩目的耻辱。
“——犯罪。所以拿上你的箱包,接着——”王子说道,“呃?”王子问道,“你说了什么?”
“你的父亲铸成了一个更大的失误,但未受到指责。尽管也许是用一个较高贵的人去考验一个较高贵的人。”
“而且——?”
她对他很了解。她对他太了解了以致她不必再多看一眼。从她十四岁的那年夏天她就认识他了,那时人们说他“超过”了她的哥哥。他们并没有对她说这个。她也不愿去听他们说。她不会在意的。她差不多每天都见到他,因为在她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开始到家里来了,通常是在晚饭以后,和她父亲一起坐在走廊上,他不说话,只是在听着,把他的烟草整齐地吐在栏杆上。有时,他会在星期天的下午来,靠着一棵树蹲下来,旁边是她父亲躺在里面的那张木质吊床,仍然是不说话,仍然还是嚼着烟草。她从自己坐在阳台上的位置上,可以看到他在那里,在她的周围,是迷恋她的、那年在星期天向她献殷勤的一群男人。到了此时,她已渐渐能识别出他的网球鞋在走廊的地板上发出的弱哑的嘶嘶声;无须抬头,甚至不用转过脸去看,她会冲着屋子里面喊道:“爸爸,那个男人来了”,或者,眼下称呼的,“男人”——“爸爸,男人又来了”,尽管有些时候她说是斯诺普斯先生,但她这样说的样子就像她会说狗先生的样子一模一样。
十五岁那年,他的母亲把他送进一家军事寄宿学校,他聪颖早慧,协调能力强,很快就学会了他认为对他有益的课程,三年中获得了足够的学分,进入学院学习,他妈妈为他选了一所农学院。他去了那里,在县城里待了整整一年,甚至根本就没有注册,与此同时,他的母亲却以为他在完成第一学年的学业。第二年秋天,他还是没有注册,仍然在五个月里都不上课,他和一个教选修课的教员的妻子发生了丑闻,出了这事后,校方让他退学。他回到家里,在家里又过了两年,显然是在看管他母亲现在经营的庄园。这意味着他每天要花一些时间骑着马在庄园里转,他穿着在军事寄宿学校那些日子里穿的礼服靴子,这靴子依然很合他那双小脚的尺码,是乡村里的人第一次看到的骑马穿的靴子。五个月前,他偶然骑着马从法国人湾村庄经过,并看见了尤拉·瓦尔纳。
“抓住他,让我拿根烧火棍来。”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要收拾他。他们两个人我都要收拾。在这间房子里,在我想要睡个午觉的时候,竟然一个发现是怀了孕,另一个在这儿大叫大嚷,咒骂不停!”
“怎么赶他走?”他们说道,“他有法律依据。”
“他说生意就是生意。他用良好的信誉交换,现在他来赎回那东西,就像法律所说的一样。我们没有办法找到它,”他们说道,“我们把所有的地方都看过了,那东西个儿不大,开始时无论如何都是个小东西,而且我们在对待它时特别小心谨慎。我们把它密封在一个石棉火柴盒里,并把盒子放入一个单独的分隔间。可是当我们打开那个分隔间时,它不见了。火柴盒还在那里,火漆也没有裂开。但是在火柴盒里除了在一处边缘下面有一小点儿干透的污迹之外,什么也没有。而现在他来要赎回它。但是没有他的灵魂,我们怎么能在永恒的苦难之中赎救他呢?”
“我还没有把它算在内,”他说道,“提供的这个天堂是你的吗?”
这时王子在那里站起身来,用他那尖厉、辛辣的话语来嘲笑他们,而且不让他们辩驳,说他们是多么容易把贿赂想象成是一张可以贴现的钞票,它或许能进入立法机关,他们站在那里,洗耳恭听,并就当是这样,因为他是王子。他们中间只有一位在王子的爸爸在位的时代曾经待在那儿。他曾经把王子放在自己的膝上逗弄,那时王子还是个孩子;他甚至还为王子做了一把小小的草耙,并教他学习如何使用它,在中国佬、拉丁佬和波利尼亚尼人身上练习,直到他的胳膊长得足够强壮,能操纵属于他的白人们为止。他不欣赏王子的这种态度,于是他挺直身体,望着王子,对他说道:
“接着还有什么?”
那个星期一的下午,拉特利夫也在杰弗生镇。他看到他们三人从银行里出来,穿过广场,往法院那儿去,就在后面跟着他们,他走进了那扇通向档案管理员的办公室的门,看到他们在里面;他可以在那儿等着,看他们从那里到巡回法院职员的办公室,而且他可以目睹结婚仪式,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不需要那样做,他知道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且他已经往车站去了,在火车到站之前在那里等候了一小时,他没有想错:他看到那个草编箱子和那个巨大的伸缩皮箱进入了连廊列车,两个箱子并置在一起,不再显得不可思议,不再显得古怪;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平静的、在漂亮的帽子下面戴着面纱的美人儿坐在一扇移动的窗户那边,什么也不看,就是这样。即使他那年的春天和夏天住在法国人湾本地,他也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一个被人遗忘的小村庄,没有名气,没有魅力,荒僻凄凉,然而由于机缘和巧合,她却曾孕育了性好挥霍的奥林匹斯山神盲目射出的一颗种子,而且她甚至对此一无所知,没有任何肿胀的迹象孕育着,接着生产了——一个明媚的、短暂的夏天,在同一中心,三辆配有精良好马的轻便马车,始终依次轮换地沿着一处带有篱笆的围栏站立着,或沿着邻近的路疾速奔驰,这些路在马车主人的家与十字路口的商店之间,在他们的家与学校校舍之间,在他们的家与教堂之间,人们聚集在那里玩乐,要么至少要躲避马车,接着,一夜之间这些轻便马车同时都不见了,再也看不到了;随后,奇怪的事儿发生了:轻便马车走了,销声匿迹了——一个瘦削、行动灵活、穿着棉袜子,精明而无情的老男人,一个有着像是美丽的面具一样的脸的光彩夺目的女孩,走到了一起,那个像青蛙一样关节活络的家伙,将一张支票兑换成现金,买了本结婚证书,乘上一列火车——一种说法,一种真诚的意愿,相信是出于嫉妒和往昔不死的悔恨,悄悄地从洗壶罐的小屋传到做缝纫活儿的小屋,从赶运货车的人传给在路上和小巷里骑马的人,或从骑马的人传给在田野垄沟把犁具停下的人;那是太阳下所有的有能力伤人的男人的话语,梦想和希望——年轻人只是梦想,他们依然没有能力造成破坏;有病的人和残废的人在无眠的床上大汗淋漓,无力去实施他们渴望造成的伤害;老人,现再无欲望的汁液,在土里爬行,他们往昔的胜利为他们赢得的蓓蕾、鲜花和花环早已没入无用的尘埃之中,如果它们封存在埋入地下的墓穴,放在不会受孕的、庄重安详的女人,他人的孙子孙女的祖母的女人后面,那么它们现在已变成化石,对活着的世人就不再是无生命的了——那种话语,带有不为人知的胜利及难以想象其辉煌的失败的多重含义——而且那最好的选择是:为了将来,留住那种话语,那种梦想和希望,或者为了过去,必须远离那种话语和梦想。甚至那原有的轻便马车中的一辆依然还在。拉特利夫也该看到它,几个月以后,他发现它就放在离村子几英里外的一个牲口棚里,上面除了支撑的车杠、车辕外,空无一物,车上落满尘埃,鸡把它当成栖息的地方,拉出像石灰样的鸡屎,逐渐把那曾经是明亮、透着光泽的表面弄出条条斑纹,看上去糟糕透顶。直到第二年的收割时节,收获钱票的时刻到来,后来驾驭这辆车的那人的父亲,才把它卖给了一个在田里干活儿的黑人,再往后,在每一年里可以看到它数次从村子里经过,也许人们认出它来了,也许没有,车的新主人结婚了,开始有了一个家,接着变老,不断地生孩子,车子不再闪光发亮,它的轮子被用铁丝与十字交叉的桶板依次竖直地捆在一起,直到桶板和娇贵的车轮都不见了,明显是在运动中转换成了某种坚固的、不是新的,有点儿小的货运马车轮子,若列举其变化,那种互换的变化就太多了,在它过去的两种形象之间每一方面都在相互转变,这种变化是在一系列套着用铁丝和绳索做的马具的瘸瘦马和骡子后面进行的,仿佛是为了这特别的、每一次都不是最后一次的终极天鹅之歌的崇拜,它本身的作用被可悲地误传了,车的主人十分钟以前才用马把它从一个隐秘的墓地里拉了出来。
“接着他想要什么?”王子大声问道,“他想要什么?天堂?”老人望着他,一开始王子想,这是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自己对他的嘲笑,但是,他发现情况不是这样。
“是的,”麦卡伦说道,“我是在捉我的牝马的时候撞上的。那是一小块石头。”
“我看他是这样,”瓦尔纳说道,“他看上去像是也让马给踢了。”
“诸种满足。”
到目前为止,五年或六年以来,真正在一种观念的支撑下挺起胸膛、保持原样生活的人,不是她的父亲,甚至也不是她的哥哥,这种观念甚至根本不经怀疑的阶段而生长,它作为一种信念一下就成熟地涌现出来,只是更为极端,事实上那始终坚持不懈的努力从来未能证实,预言在谁身上显现。瓦尔纳自己从酒罐里喝了一口酒,然后把它塞回床下的原处,在那里,有一圈尘土,标示出多年来它所在的位置,接着就去睡觉了。他进入了不打鼾和像孩子一样沉睡的习惯性状态,没有听到他女儿走上楼梯的声音,这次她脱去的衣服上有她本人的血迹。到那时为止,牝马、轻便马车已经走了,尽管在麦卡伦回到家里之前他在车里又晕过去一次。第二天早晨,医生发现,虽然胳膊断裂处已整复到原位并用夹板夹好,可是接口处又断开了,两根骨头的骨端相互叠缩在一块,因此必须重新整复。然而,瓦尔纳并不知道这些——那当父亲的,那个瘦削、愉快、精明、从不幻想的男人,在十二英里外威士忌酒罐上面的床上酣睡不醒,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可能已犯了错误,他没能从总体上了解女人的心,尤其是不懂得女儿的心,以致他最终没能预感到她不仅试图帮忙,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用她本人强壮的手臂确实从下面给了受伤的一方以帮助,其结果是他给蒙骗了。
“而且——”
“这么说他们告诉你了,”王子说道,“可是你没有灵魂。”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名叫阿姆斯迪德的男人说道,“不过他们说,得克萨斯是个大地方。”
教堂仪式结束后,她哥哥就走了,人们相信,他是向自己求爱去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整个下午,备有挽缰和鞍座的骡子在瓦尔纳的围栏那儿打着盹儿,与此同时,骑它们的人坐在走廊上,固执而徒劳无益地互相比着看谁坐得久,他们粗鲁愚钝,高声喧闹,感到困惑不解,他们相互之间并不生气,他们是在生那女孩的气,她本人显然并不在乎他们是否待在那里,显然甚至不知道那种比赛看谁坐的时间长的活动在继续进行。年龄较大的人,从那儿走过去,会看到他们——六七个小伙穿着漂亮的上好的衬衣,衬衣上饰有粉红色或淡紫色的带花纹的袖口,洗得很干净、太阳晒黑的脖子上面的头发抹上了发乳,皮鞋擦得发亮,脸上露出辛劳而热切的神情,眼睛里充满了一周来在他们身后的田地里辛勤劳作的记忆,而且他们也知道下一周同样的辛劳在等着他们;在他们中间,那个女孩,也是这里的中心——她的身体上实在是穿了太多过去儿时的衣裳,仿佛一个熟睡者被一夜洪水从天堂里给冲了出来,并碰巧被路过的人发现,并急急忙忙用手能最先触摸到的衣服给她盖在身上,她依然还在沉睡。他们坐在那里,遏制欲望,心中愤怒不已,在飞逝的分分秒秒中徒劳地吵闹,放纵感情,与此同时,人的影子越变越长,青蛙和三声夜鹰开始叫了,火蝇开始产卵,在小溪上方飞舞游动。这时,瓦尔纳太太急忙从屋里奔出来,与他们聊着,也请他们一群人到屋里去,一齐吃放在飞虫旋绕的灯光下的中午丰盛午餐留下的凉东西,这样,他们就不再坐下去了。他们一帮人一起离开,情绪激动而礼貌谦恭,骑上恭候着他们的马和骡子,一路上默默无语,彼此友善相处,他们骑着牲口狂奔,来到半英里外的溪流浅滩之地,他们从它们身上下来,把马和骡子拴好,赤手空拳,默不作声地、凶猛地对打,在水里洗掉身上流出的血,再次骑上马和骡子,各走各的路,他们关节处皮肤破损,嘴唇裂开,眼睛乌青,暂时摆脱了愤怒、挫折和欲望,在冰冷的月光下,走过种满庄稼的土地。
“那是我的过错吗?”他问道。
“他不会走的,不拿走他的——”
这样就剩下三辆马车了。它们一直不断地来这里,几乎是一个接一个轮着来,一周又一周,一个星期天又一个星期天地往这儿来。去年夏天那些现今已彻底无望亲近她的年轻男人,在教堂那里等候着,望着当天驾车来的那个男人把她从轻便马车里抱出来。他们依然等在那里,想要在她回到轻便马车里时看她裸露着的大腿,要么就是乱糟糟的一群沿路向下走,当轻便马车掠过时,突然之间从林下灌木丛中跳出来,冲着旋转、令人窒息的尘埃中的马车后面大声地喊着刻毒的下流话。有时在下午,他们中间的一个或两个、三个人会越过瓦尔纳的房子,去看那拴在围栏上的马和轻便马车,漫不经心地看着威尔·瓦尔纳在木质的吊床上打盹儿,吊床吊在他院子里的小丛林中,对面是百叶窗窗叶关上了的客厅的窗户,为了不让热气进屋,窗户以本地的方式关上了。他们潜藏在黑暗之中,通常带着一罐纯山地威士忌酒,刚好躲在家里、店里或是学校校舍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透过灯光照着的门和窗户,偷看随着如诉如泣、声音极高的小提琴声移动的成对跳舞人的轮廓。有一次,他们藏在月光下的路旁黑暗的树丛里,当轻便马车驶过之际,他们大声喊叫起来,牝马用后蹄站起,扬起后蹄狂奔,驾车的人在马车上站了起来,用鞭子抽打他们,看着他们俯身躲闪的样子,冲着他们哈哈大笑。有人猜测或者至少相信,在所有的时间里,其实只有一辆轻便马车而没有别的什么车,有这种想法的是那帮去年夏天已被冷落的、无能为力而又激愤不已的被遗弃的人,而不是那个当哥哥的。过去,乔迪会在厅里等她,直到她出来,穿好衣服,备好马车,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完全就像他摸一匹新马的马背,寻找马鞍原来弄伤的地方一样,无情地用他那坚硬厚重的大手探摸着,检查她是否穿上了紧身胸衣。到现在他不这么做差不多有一年了。
“结婚证书。”图尔说道。
“噢,”瓦尔纳说道,“我没注意到你有什么问题让你不能抬起头做人的。你已经到了你不能伸出手来把你的鞋带系上的地步了。”乔迪瞪着眼睛看着他,气喘吁吁。
“对你来说,把像那样的一匹牝马放在一间木棚最合适。这里你这条胳膊也断了。”
他们至少每个星期要聚会一次,通常聚会比此更为频繁。他们星期天上午在教堂里面会合,一起坐在两条相邻的长椅子上,眼下他们都同意并认可将此地作为他们自己的集合场所,像是一个班上课或在隔离的地方会面。他们在村民的聚会上会合。聚会目前在空闲着的学校校舍里举行,校舍已经差不多空闲了两年了,等到另一位老师来了才能派上用场。他们成群结队来,他们千篇一律地互相选择对方来玩两人唱的游戏,男孩扮演小丑,无情无义,吵吵闹闹。他们可以是突然间设在非洲或中国的共济会会所成员,每周举行一次聚会。他们一齐离开,亲密无间的一大群人喧闹地沿着星光或月光照亮的路步行回去,在各自散去之前,把她送到她父亲的家门前。如果男孩们争取机会单独和她步行回家,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因为即使她能够做到一个人行路,人们也从未听说过她从任何地方独自一人回家,或者她单独去任何地方。
“让她一个人待着?”他说道。他凶狠地大笑起来,没有一丝欢乐感,他神情黯淡,眼睛向外凸着,狂怒至极。“现在事情已经出来了。我们让她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已经他妈的太长了!我做过努力。我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五年前我跟你们两个都说过。可是你们不在意。你们两个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看看你们现在得到了什么!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要让她讲出来。上帝做证,我要弄清楚那个人是谁。接着我——”
于是,他们把他带了进来,接着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了。虽然他刚才就把大部分的烟从衣服上掸掉了,但这会儿他的衣服依然还在冒着一丝丝青烟。他走向御座,嘴里嚼着东西,手里拎着那个草编箱子。
这辆轻便马车的主人是一个名叫麦卡伦的男人,他住在离村子大约十二英里远的地方。他是一个寡妇的儿子,而寡妇本人是一个家境富裕的地主的唯一的女儿。她没有母亲,十九岁那年和一个男人私奔,这男人英俊潇洒,能言善辩,胆大妄为而令人愉快。他到乡村里来的时候来历不明,他的过去也没人知道,他到那里大约有一年时间。他的职业仿佛主要是在乡村的店里后屋或紧挨马厩后面的屋子里打扑克,赢钱,而且完全不做任何手脚;这一点从来都没问题。所有的女人都说,他不会成为好丈夫的。男人们说,只要一把猎枪就会使他成为任何你想让他成为的那种丈夫,而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甚至都不乐意以那样的方式接纳他为女婿,因为他最喜欢夜晚——不是喜欢夜的阴影,而是喜欢使其变得闪光发亮的歇斯底里的兴奋,不眠的倒错欢乐。可是,有一天,艾里森·霍阿克从一扇二层楼窗户里爬了下来,没有梯子,没有下水管道,也没有用床单系结成的绳子。他们说,她从上面跳了下来,麦卡伦用手臂接住了她,他们消逝了十天后又回来了。麦卡伦走着,他整齐漂亮的牙齿露着,可他脸上的其余部分在那种笑容中都不起作用,他走进了那间房子,老霍阿克在里面到那时已坐了十天了,一把上了膛的猎枪放在他的膝上。
“有什么了?”瓦尔纳问道。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他急忙向前走着,瓦尔纳太太跟在他后面,上了楼梯,进了房间,昨天或有两天了,女儿差不多一直待在这间房子里,甚至不下来吃饭,肚子不舒服,如果瓦尔纳曾经想到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也会断定只是一种由于吃得太多而引起的肠胃毛病,很有可能是逐渐积累的、肠胃忍受了十六年暴饮暴食之后突然而剧烈地出现的回动现象。她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里,她的头发松散着,她身上穿了一件漂亮的像丝绸一样的睡衣,这件睡衣是她最近从芝加哥一家邮购商店里邮购来的。她的哥哥站在她身边,晃动着她的胳膊,大声喊叫道:“那个人是谁?告诉我是哪一个?”
“他竟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终于他说道,那是一种令人惊讶的、难以置信的低语。“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旋风般地转身跑了;他的一只手向上猛地一挥,做出一种愤怒的、拒绝听他父亲的话的动作,瓦尔纳追了过去,撞在了瓦尔纳太太身上,她刚刚赶到门口,她的手放在自己多肉的、此刻在剧烈起伏的胸脯上,她的嘴巴张着,准备一回过气儿来就说话。乔迪体重两百磅,而瓦尔纳太太,尽管仅仅只有五英尺高,体重几乎也与他不相上下。可是他却想方设法超过了她,跑进门里,她要抓住他,这时瓦尔纳像鳗鱼一样,跟了上来。“截住那个蠢货!”她大声叫道,接着瓦尔纳和乔迪脚步重重地踏在楼梯上,他们跑下来,来到底层的房间,瓦尔纳把这里称作他的办公室,尽管最近两年来,到目前为止,那个店伙计,斯诺普斯睡在里面的帆布床上,此刻瓦尔纳已经追上了乔迪,他这会儿正俯身在那张样子拙笨(而现在却是无价的,虽然瓦尔纳对此并不知道)、核桃木做的写字桌一个打开的抽屉上面,从里面装的乱糟糟的干棉桃、装种子的小瓶、挽具扣、子弹和旧纸团中间摸索一把手枪,这写字台是瓦尔纳的祖父留下来的。透过写字桌旁边的窗户,可以看到那个黑人女仆,那个厨子穿过后院,向着她住的小屋跑去,她把围裙蒙在头上,就像当麻烦开始在白人中间出现时,黑人们会做的那样。山姆,那个男人,在后面跑着,尽管没她跑得快,他回过头来,向那间房子望去,就在这时瓦尔纳和乔迪同时都看到了他。
所以,他们最终被迫在涉水可过的浅滩处伏击他,当时尤拉在轻便马车上,牝马停下来喝水。没有一个人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浅滩附近有一户人家,但是这次既没有喊叫也无呼救声,有的只是擦伤和皮肉开裂,第二天早晨在天光下可看到的五人中的四个人脸上缺少了牙齿。第五个人,打了送信黑人的那两个人中的另一个,依然躺在附近的房子里昏迷不醒。有人发现了轻便马车皮鞭的柄把,上面黏缠着已干了的血和人的毛发,后来,多年以后,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告诉人们说,挥动皮鞭的人是尤拉,她从轻便马车里跳出来,用反转过来的皮鞭把他们中间的三个人打得往后退,与此同时,她的同伴用枪把与拿着刹车把和戴着指节铜套的其他两个人对打。这就是人们所知道的一切,轻便马车到达瓦尔纳家时并不特别晚。威尔·瓦尔纳,身穿睡衣,在厨房里吃着一块凉桃馅饼,喝着一杯牛奶,听到他们从前门进来,走在长廊上,悄悄地说着话,她和她的年轻男人喃喃地说,她父亲什么也不会相信的,接着他们走进了房里,到了大厅里,来到厨房的门口。瓦尔纳抬头看了看,他看到了那张勇敢而英俊的脸,坚硬的牙齿令人愉快地露在外面,至少可以称之为微笑,尽管那种样子有点儿不一样,他的眼睛肿着,长长的,有伤痕的下巴往下垂着,胳膊耷拉着,贴在身体的一侧。“他撞到某种东西上。”他女儿说道。
“那么是谁?”他问道。在那儿他有王子,而且王子也知道的。所以王子打算去亲自贿赂他。他说出了所有各种各样的诱惑、满足和享乐的名字,王子细细数说的方式听上去比音乐还要甜美。可是他甚至没有停止嚼烟草,站在那里,手里拎着草编箱子。接着,王子说道:“看那边。”他指着墙壁,那些东西就在那里,按秩序和惯例排列,等待他去看,看着他本人把它们都过了一遍,甚至把那些他还没想出来为自己发明的、正在成形的东西,还有最后无法想象出来的东西全都演示出来。而他只是转过头去,又往地板上吐了一块烟草,王子猛地一下又坐回御座里,他非常恼怒,因受挫而愤恨至极。
“什么?”王子问道,“对什么没有异议?”只不过他问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而且此刻王子向前探着身子,而且此时他感觉到那以前炽热的地板就在他的膝盖下面,而且他可以感觉到他本人正在抓抠自己的喉咙,要把那些话从里面弄出来,仿佛他在从坚硬的土地里把土豆挖出来一样。“你是谁?”他问道,他说不出话来,气喘吁吁,他的眼睛向外凸出,仰望着他手拎草编箱子坐在那里,坐在明亮的、皇冠形状的火焰中间的御座上。“把天堂拿去!”王子尖叫道。“把它拿去!把它拿去!”这时狂风怒吼而起,黑暗呼啸着降落,王子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紧紧地握着并急切地乱拧着门把,尖声大叫……
“这么说他撞到了某种东西上了,”他说道,“你能把那件衣服脱下来吗?”
“不,”老人说道,“他想要地狱。”
“那还会是谁的?”王子说道。王子知道他在那里拥有他。事实上,王子知道他始终都拥有他,从他们告诉自己他走进门来如何满口都是法律之时起他就拥有了自己;他甚至俯下身子,转动火球,这样老人可以在那个地方,看着、听着这事儿将如何进行。随后,他又向后倚在御座上,并且向下俯视着他,他站在那里,手里拎着草编箱子,王子说道:“你承认甚至证明我创造了你。那这样一来你的灵魂就始终是我的。因此当你将它提供出来,作为这一票据的担保时,你就提供了那个你并不拥有的灵魂,所以你就有可能——”
“上帝做证,”他说道,“也许她不会讲的,但是我想我能找到愿意说出来的人的。我要找到他们三个。我要——”
第二年夏天,她十六岁了,她不仅不去看他,而且她再也没有喜欢他,这时,他住进了同一座房子里,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用她哥哥备有马鞍的马去照料他的和她父亲的没完没了的生意。他在大厅里会从她身边走过,在那里,她哥哥抓住她,他穿好衣服,准备到在外面等候的轻便马车上去,与此同时,他那有力的、凶狠的手摸索着,看看她是否穿上了紧身胸衣,而她不愿去看他。她在餐桌上面对着他,一天吃两顿饭,因为早饭她在厨房里吃,无论是半上午的什么时候她母亲终于把她从床上弄起来,只要她醒了,把她弄下来到餐桌上吃饭就不再会有麻烦;黑人女仆和她母亲不停地骚扰她,终于她会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握着吃了一半儿的饼干,脸也没洗,她在睡床与早饭餐桌之间摸找那揉在一起而且也并不总是干净的外衣,她穿着华丽的睡衣,头发松散着,仿佛就像她不合法的私情通奸被警察查出,从床上惊起一样。她到大厅里去迎接恭候他回来吃午餐,可他从来也不在那里。于是有一天,他们给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把她其他的东西——花哨俗艳的邮购来的晨衣和睡衣,大大的、便宜的、易损坏的鞋以及她所有的梳妆打扮用的东西——都装进那个巨大的包里,用四轮马车把她送到镇上,让她和他结了婚。
“安排什么?”他们问道。
“我对此从来都没有异议,”他说道。
然而,几乎在大约另一个星期里,他挫败了他们的行动计划。他们试图当他独自一人在轻便马车里时抓住他,无论是他到瓦尔纳家之前还是他离开瓦尔纳家以后都行。但对他们来说,那匹牝马跑得太快了,他们追不上,而他们那些没脑子的种地粗人也不愿站在地上,阻止那匹牝马前进,而且从以前的尝试中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试图双脚站在那里让牝马停下,他会让车从他们身上轧过去,他站在轻便马车上,挥动皮鞭,龇着他那坚硬的牙齿,嘲笑他们。除此之外,他还有把手枪,他们对他很了解,知道他从二十一岁时起,身上始终都带着它。还有就是他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要了解,那两个人打了为他送信的黑人。
于是,他们向他正式发出警告。他们可以告诉她哥哥的,但他们没这么做,这倒不是因为她哥哥很有可能对告诉他的人动拳头。像拉巴夫老师,他们是会欢迎的,他们会满心欢喜地接受的。正如和拉巴夫在一起,那至少会是同样的充满活力的身体,由于愤怒而胀热,皮肉青肿,热血奔涌,犹如燃烧的火焰,就像拉巴夫那样,这一切,其实就是他们现在渴望有的,无论他们是否意识了这一点。不告诉她哥哥是因为,他们已经被孤立了,他们拒绝接受由事实来告诉他的那种主意,即他们的愤怒对复仇的行动者无益,而不是对诱惑者不起作用;他们将用戴着拳击手套的手痛打提出决斗的人,让他遍体鳞伤。因此他们向麦卡伦送交了一份签上他们名字的书面警告。一天夜晚,他们中间的一人骑着马,走了十二英里路,来到他妈妈的家,把那份警告钉在了门上。第二天下午,麦卡伦的黑人仆从,现在也是一个成年男人了,给他们分别带来了五份对警告的回复,最后他从他们那里逃了出来,头上到处都是血,不过他伤的并不太重。
让每个人都感到惊讶的是,他不仅成为一个好丈夫,而且还是个好女婿。他不知道怎么种地,而且他也不假装喜欢种地,不过,他作为他岳父的监工,不用说就像口授留声机一样忠实地执行他的口头指令。但是,他本人具有善于与人相处的天赋,而且甚至多少居支配地位,所有的男人都没有他那么会说话,实际上,让田地干活儿的黑人服从他指挥的,不是他作为女婿的地位,甚至也不是他向人已证实的准确的枪法,而是他欢快而平和的个性以及他作为一个赌博赢家的名声。他甚至在晚上待在家里,不再打扑克了。事实上,到了后来,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知道买牲口的计划是不是由他而不是他的岳父来实施的。然而,没出一年,他本人这时也当了父亲了,他已经在买牲口,并赶着它们成群地从陆地到铁路和孟菲斯那里,每两三个月他就这么干一次。他就这样干了十年,到了此时他的岳父已经死了,把财产留给了他的孙子。接着,麦卡伦最后一次出游。两夜之后,他的赶牲口的人中的一个骑马飞快地来到家中,叫醒了他的妻子。麦卡伦死了,很明显是在一家赌博的房子里被人用枪打死的,乡村里的人对此也始终知道得不多。他的妻子把九岁的孩子留给黑人仆佣照管,乘坐一辆乡村的马车前去把丈夫的尸体送回家,把他埋在长满橡木和雪松的小山上,紧挨着她的父亲和母亲。此后不久有一种谣传,流传了一两天,说是一个女人用枪打死了他。不过这种谣传没有流传开;他们只是彼此向对方说,“这么说这就是他一直在干的事儿。”只有那个有关钱和珠宝的传说依然为人津津乐道,说是他在十年间肯定弄了不少钱和珠宝,他在夜里把钱和珠宝拿回家,在他妻子的帮助下,用砖头把它们垒进了屋子里的一根烟囱里。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春天和随之而来的漫长的夏天里,那些十五、十六、十七岁的和她是同学以及其他与她不是同学的青年男子,像黄蜂一样蜂拥而至,围在成熟的蜜桃的周围,而她那饱满、湿润的嘴唇就像是蜜桃。这些人有十来个。他们抱成一团,关系密切,清一色都是男人,喜欢喧闹。在他们中间,她安详从容,通常是,一直是并始终是他们迷恋的中心,核心人物。在那一群人里,有三四个女孩,比她个儿小的女孩,若她有意把她们当作陪衬,也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她们是个儿头比她小的女孩,不过大多数年龄比她大。仿佛那在她摇篮时代就注入她体内的丰富营养,并不仅仅满足于让她在五官的形状和头发质地及皮肤的肌理上使她们相形见绌,而且一定要在纯粹的体格和块头方面最终大大超过她们,让她们变得没有分量。
第二天上午,图尔和布克赖特从杰弗生回来了,在杰弗生,他们把另一群牲口送到了铁路上。到了那天晚上,村里的人对其后的一切都知道了——瓦尔纳及其女儿还有他的伙计如何在星期天下午光顾了他的银行,在那儿,瓦尔纳把一张大面值的支票兑换成了现金。图尔说,那是张三百美元的支票。布克赖特说道,那么这意味着一百五十美元的现金,因为即使是他本人兑换现金,他甚至也要按照百分之五十的折扣兑换。从那里他们去了法院所在地,来到档案管理员的办公室,在那儿老法国人湾的一本证书上写上了弗莱姆和尤拉·瓦尔纳·斯诺普斯的名字。兼理一般司法事务的地方官在巡回法院职员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他们就在那儿买了那本婚姻证书。
“他的贿赂!”王子大声喊叫道,“他的贿赂!难道你们要告诉我他到这里来只是带着满嘴的法律吗?你们就没有想到他会交给你们一张签名的收买它的支票吗?”
他们会在乡间举行的歌唱聚会,浸礼聚会和野餐聚会上再次会面。时至大选之年,在去年最后一次种植和今年第一次谷物收割之后,不仅第一个周日有全天歌唱聚会和浸礼聚会,而且也有选举酒宴野餐。此时人们可以看到瓦尔纳的双人四轮马车,一周又一周地出现在其他牛马拉的车子中间,马车聚集在乡间教堂那里,或聚集在丛林的旁边,在丛林里,妇女们在长长的木板桌子上摆放上一周丰盛的冷食,与此同时,男人们站在搭起的台子下面,参加竞选乡间行政、司法和议会职位的竞选人在台子上演说,年轻人成群或成对地在丛林里四处走动,或者在任何女孩子可被引诱进的隐蔽的地方,拙笨地从事着青春期求爱或引诱的恶作剧。她不听任何演说,不坐任何桌子,也不唱任何歌。相反,她和那二三四个个儿头较小的女孩坐在一起,是那群喧闹的、欲望受阻的人的核心;是核心,中心,中枢;在这里,就像是在去年学校的聚会上一样,向他们所有的人施展初始的女人生产的魔力,与此同时拒绝他人触碰爱抚她本人,甚至在那种放纵和引诱的氛围中,她仿佛就在其中呼吸和行走,保持着自身的完整——或宁愿坐着——犹如一个无情的贞女,对基督教新教的宗教狂喜及性兴奋间的轻微、危险的平衡,那种实际上的相互重叠,甚至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她仿佛确实知道自己在为哪一瞬间、哪一时刻而保留贞洁,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没见过他的脸。她在等待着那一时刻,而不是仅仅在等着开始吃东西的时间,虽然她的样子好像是在等吃饭的时间到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