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辛的场合》这首歌,说的是那年三月为了抗议越南战争和比亚法拉饥荒,有个叫弗朗辛的女学生在巴黎自焚身亡。我想阿姨一定对这首歌有特别的感触吧。
当时,我正弓着身子做鞍马,所以我顺势把头低到大腿之间,伸长脖子,朝玄关的方向看去。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她能退掉租借的房子,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同一屋檐下。要是这样不行,每天来我们家一趟也好。那时,我每天都觉得心里积攒了好多话,想对她一吐为尽。
我当时觉得,相马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客人。
仅仅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待在她身边,就连无形的时间似乎也变得闪闪发亮。和阿姨走在街上,我甚至莫名地感到很骄傲,想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美知惠阿姨!”
那天晚上,电视里播放了很有意思的节目,可阿姨却没来我们家。
我一个人窝在沙发里,继续幻想着以后和阿姨朝夕相处的快乐生活。
爸爸热情地把相马请进客厅,和妈妈一起听他说明来由。我郁闷地跟小伙伴抱怨了一通,跳马游戏也不玩了。我回到自己屋里,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躲在拉门后,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
他来的那天,是圣诞节前夕的一个星期六。
“叔叔,你是谁?”
一瞬间,我确信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那我能不能见见你爸爸?”
“我叫相马,是美知惠的朋友,从大阪来。”
爸爸今天只有上午的班,现在应该回来了,说不定正悠闲地烤暖炉呢。
如今三十四年过去了,回想起和阿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仍忍不住微笑。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我家门口,穿着笔挺的西装。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看看手里的笔记本,又看看我家的门牌号,手里还提着礼品袋。
我不顾伙伴正从我背上越过,突然站直身子,朝那个男人喊道:“那里是我家,你有什么事吗?”
我一边根据偷听到的内容推测,一边暗想。
“要是她表明不喜欢我了,我也不会再纠缠,因为这是美知惠的选择。只要她幸福,我再怎么痛苦都无所谓。可是,她什么都不跟我说就走了,我实在受不了。请二位告诉我,美知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阿姨一定是讨厌他才离开的。
“我们也不好说……总之,你还是问问她本人吧。”爸爸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很慎重地答复了相马。
“司介、小千,你们要好好记住,这世上没什么比死亡更可怕了。辛苦也好,痛苦也好,都会随时间流逝而被淡忘。所以,不论出了什么事都别自杀,只有傻瓜才会合弃生命!”
美知惠阿姨要是一直在我们家该多好……
阿姨在入谷站附近的咖啡店打工,每周有三天值早班,六点的时候就能下班。每到那时,她就会骑着二手店淘来的红色自行车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其实这无非是妈妈想更多地照顾阿姨吧!
虽说相马看上去挺温柔,也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但说不定有什么坏脾气吧!阿姨肯定是无法忍受才逃跑的。我一个人凭空琢磨着。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那时候的我,对阿姨产生了一种近似于爱慕的感情吧。
阿姨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视,所以她总会来我们家看。我记得那天是人类第一次登陆月球表面,我本想看新闻,她却执意要看唱歌节目,她好像对娱乐节目非常感兴趣。记得那年秋天开始播放的《巨泉·前武爆笑九十分钟》,是个关于传说的搞笑节目。她常常和我们兄妹俩一起坐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还要模仿节目里的经典台词:“啊!吓死人了,为五郎!”
只听那男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太好了!”然后说,“她现在在家吗?”
据说相马在大阪的一个叫天神桥的地方当消防员时,遇到了在那附近食堂打工的阿姨,两人互相产生好感,然后就相恋了。相马一直把阿姨当自己的女友,可不知为何,他一求婚,阿姨就失踪了。
听说妈妈带相马去了阿姨家,三人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的结论,但最后相马一个人坐新干线回大阪了。听妈妈这样一说,我总算松了口气。
“你是这家的孩子吗?”男人操着关西腔反问道。
她真不愧是关西人,是个典型的乐天派。虽然说话难听,但我和妹妹平时在奶奶的熏陶下都有了抵抗力,反而觉得阿姨说话很有意思。
单从我听到的模模糊糊的声音和他的说话方式来看,他似乎和阿姨一样,是个性格开朗、相当直率的人。
“司介,你家好像来客人啦。”正玩得带劲儿时,旁边的一个小朋友拍拍我的后背说。
“弗朗辛也真傻,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美知惠为什么突然消失?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伯父伯母明明都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奶奶一如既往不给阿姨好脸色,不过,她们俩也渐渐注意保持距离,与之前相比,无聊的争吵明显少多了(当然不是完全没有)。有时,两人还能一起喝喝茶、说说家常呢。我总在想,要是再过段时间,她们是不是就能变得更亲密了。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有些恨相马先生——那个千里迢迢从大阪赶来,想把阿姨接回家的男友。
阿姨那开心的笑容,如今我还印象颇深。但更让我难以忘记的,是她倾听新谷纪子的《弗朗辛的场合》这首歌时,眼眶湿润的深情侧脸。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和阿姨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阿姨才不会回大阪呢。
直到现在,每当电视中流淌出这略带悲哀的旋律,我都会想起阿姨的低叹。
“她是我阿姨。”我挺起胸膛自豪地说。
阿姨平时说的话,一半以上都是恶意的嘲讽,像这样以长辈的身份教育我们,真是破天荒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不过,当时我和妹妹都还年幼,无法理解她说的话,现在想想,的确很有道理。
“阿姨出去了……不过,我爸爸和妈妈在家。”
那天,我和小伙伴在家门口的马路上玩跳马。天气寒冷,玩这种运动量大的游戏,能使身体暖和起来。
“你家里有没有一个叫美知惠的女孩?”
既然专门从大阪来,不可能只是一般的朋友。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他撵走,可是小孩子没有这样的能力,真是悲哀。我只能极不情愿地把他领进家门,然后告诉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