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我就这样装作不知道吧。所以,你在浩子她们面前千万不要说我知道呀!”
我笑着拉过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其实我那时就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虽然说话的语气和神情还是从前那样,但现在的宫本贵明脸颊明显深陷,连眉毛和头发也开始掉落,同以前判若两人。我还从没见过他瘦成这个样子。
“哈哈,你又在胡编乱造吧,谎话大王!真是本性难移啊!”
“你不知道我隔壁床的那家伙打呼噜有多厉害!我跟护士长说我夜夜失眠,她才把这里的空位给我,现在可是一床难求呢……”
“行了,我知道啦。不过,我看,你还是尽早跟浩子坦白比较好。她的压力肯定也不小……”
我往里一瞅,十叠大的病房里摆了一张床,逆光中的贵明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坐在床上。房间里传来了午后无聊的电视声音,贵明正在看电视。
贵明说着,摸了摸削瘦的面颊,顽皮地笑了笑。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笑脸,我竟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了……
贵明说得我云里雾里,大概是指医生或护士瞒着家里人把真相透露给他这件事吧。
大概是一星期前的晚上,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都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俩起码有一年没联系了,所以多少有些意外。
“我最近胃溃疡,现在胃切除了。”
杜鹃花开的时节,总不免有些难挨。
我故意生气道:“别再骗我了,你要是跟我见外,我饶不了你!”
“当然不是啊,真的不严重,马上就能出院了。”
浩子是贵明的妻子,比他小五岁;大辉是他的长子,刚上初中。他还有个小女儿,叫惠梨香,还在上小学,大概是从小就受到贵明的影响,这孩子也是开朗张扬的性格。
“别说得跟没事儿似的。就算为了浩子和大辉,你也得好起来啊!”
“放心,还不是无药可救。医生说只要切除癌细胞扩散到的器官,就有恢复的希望。”
贵明怕我看到他内心的脆弱,故意跟我开起玩笑。可是他应该也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不自然吧。
那就是说,刚出诊断结果时医生首先告诉了浩子,在谈到要不要告知患者本人时,浩子选择了隐瞒,她是考虑到丈夫的心情,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吧。
“我没听你说搬到单人房间了啊,刚才还跑去二号房呢。”
有时晴空万里却冷风瑟瑟,有时太阳明明躲进了云层,却依旧酷热难耐。这种天气真让人苦恼,不知道该穿长袖还是短袖,是否要套上外套。更郁闷的是,我每次出门前,只要站在玄关看到天空一片阴霾,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带伞。
“我说,你这家伙,电话里不是说没什么事吗?难道这回真没救啦?”
“不想让你担心嘛。我还不了解你?个头挺大,胆子却很小……要是你为我操心过度而生病,那多过意不去。”
听到我的话,他竖起大拇指,开心地笑了起来。
“是吗?”
我从车站走到附近的医院时,额头上居然还沁出了汗。在人口处的吸烟区,我看到有好几个病人围着烟灰缸抽烟,我下意识地寻找贵明的身影,竟然没发现那张酷似鸭子的脸。这才想起来那家伙很早就戒烟了。
“呀,小信,你怎么来啦?你这个傻瓜,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还拿着伞啊?”
“小信,别生气了。正因为他们告诉了我,我才觉得很幸福呢。”贵明看到我阴沉着脸不说话,就逗我说,“我一直假装不知道,但我早就清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我隐瞒事实。现在,我自己接受了现实,对所有人都是种解脱……每个人都设身处地为我考虑,我觉得很幸福。虽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才四十六不是?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聊完各自家里的情况和共同的朋友后,我还是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起了他的病情。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
“贵明!”
贵明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我就是喜欢他这种铁血男儿的气魄。
住院也该挑个好点的地方吧。
我边想边走进一楼大厅。没想到,就这破医院,挂号处还排着长龙,难道这里的医生医术高明?或许是地理位置的关系,来看病的大多是老人家。
他都能把前几天主治医生的见解告诉我,可见应该也和医生谈过了吧。
“嗯,我知道了。”
这家医院真破啊!
他还是那副德行,不考虑我方不方便,就叫我带东西去看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拿着话筒哭笑不得,我跟他亲如兄弟(认识了三十五年的发小,怎么说都和亲兄弟差不多吧),如今得知他住院,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我还是拖到今天才来看他。
到三楼后,我找到了二号房,但门口处姓名牌上并不是贵明的名字。正好,一个胖乎乎的护士从我旁边经过,我就问了她。她似乎很忙,急匆匆地带我到走廊尽头的六号房间。也许是为了通风,大门兀自敞开着,紧挨病床的窗帘在风中不停飘晃。
我感叹着,穿过玻璃大门。后面还有一扇门,虽然是自动的,但也有相当的年纪,开关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被人强行拉开推上似的,说不定是门缝里卡有什么东西吧。仅此一点,就让我对这医院的信任大打折扣。
“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果然不出所料,这家伙已是胃癌晚期,而且癌细胞扩散到好几个地方。从大病房转移到单人病房,想来也是治疗的需要。说什么临床的病号打呼噜太厉害,都是他胡编乱造的谎话……
“是吗?”
我顿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虽说他们不是出于恶意,但总得遵守行业保密职责吧。就算是贵明自己要求,也不能如此轻易就泄漏啊……
“说到这里,才有趣呢……正好相反。”贵明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抢先开了口。
“那呼噜声有这么响?”
“我都活了四十六年了,什么事没遇过啊……”
“浩子十分清楚我的病,可是,她以为我自己不知道。”
那时,他的语气还挺轻松,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严重。毕竟是四十好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啊。
我故意把带来的礼物随手扔在他床上,那是他拜托我在一家有名的西点店买的曲奇礼包。因为刚做完胃切除手术,不能吃任何食物,所以他跟孩子似的央求我半天,我才答应。
“你想象不到,连玻璃窗都在晃……”
虽然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不由得担心。贵明手背上的血管明显突起,真的消瘦不少。住院才三个星期,难道这么短短二十天就让他没了人形吗?
“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嘛!你管我拿不拿伞呢!”
他总算认真起来,沉默片刻,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我坦白:“哎呀,还是瞒不过小信啊……”
听到声音,贵明突然转过头。因为他背着光线,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臭小子,还贫嘴!”
“对了,差点忘了件大事……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跟浩子她们保密!”听到我的话,贵明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我确定房间里除了他没别人后,就开始和他调侃。我和他小学时就认识了,所以每次聊天,我们还会像小孩子一样拌嘴。
我点点头,却不禁暗暗怀疑,兴许这小子又在哄我,毕竟他从小就是臭名昭着的谎话大王,撒谎的爱好远近闻名。而且,有的谎话根本没技术含量,一眼就能识破。
这么重要的事情要我保密,我还真是不敢当,但也不能推脱。贵明这家伙,总让别人左右为难。
不过,想到贵明这个人一直都有很强的责任感,说不定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他还真的一直瞒着她们呢。贵明从小就擅长一个人默默地承担一切,可现在瘦得这么离谱,浩子再怎么粗心,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啊。
我想起贵明好像跟我说过他住在三〇二室,于是我径直走到电梯处,直上三楼。为了方便那些卧床的病人,医院把电梯建在了楼道尽头。电梯的按钮还是最古老的式样,相当怀旧。电梯箱是不锈钢材质,使整个空间充满了阴冷的气息。
听到贵明这样说,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贵明从小就是在不快乐的环境下长大的。
我今天又判断失误了。早上出门时,天上明明还乌云密布,风雨将至,而且温度也很低,可在公车上还没坐到一小时,窗外就阳光普照,一片灿烂。于是,那把黑伞和身上的外套瞬间就成了负担。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杜鹃花季节。
“难道浩子她们还不知道?”
不过,我从没觉得他是个坏孩子,倒不如说我还挺喜欢他扯谎时的神气样儿。也许就是这点,才让贵明认为我胆子小吧……
“我不能说出是谁,反正就是听到了……唉,这世上哪儿有不漏风的墙呢……”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之前,我一直深信他电话里说的,以为只是个小手术,直到亲眼看到他骨瘦如柴的样子,才意识到又被这小子骗了……哎,他总是会很淡定地骗人。
“什么意思?”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你能不能来看看我啊?就在荒川区××医院三〇二房。对了,可别空手来哦!”
那家伙搞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