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门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看来风很小,枫叶的影子仅是微微摇动。糊纸拉门上的月辉几乎有点炫目,将房间内的昏暗变为澄澈的青蓝之色。
“好像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穿过庭院来到外廊边上,晴明止住脚步。
那天晚上,寿水忽然醒了。
他探出半张脸仰望天空,枫树的树梢上方挂着美丽的上弦月。枫树微微随风摇曳。
晴明转脸向着博雅,用胳膊肘捅捅博雅的肚皮。
“听我说,博雅,假如人或野兽有灵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油瓶或石头有灵也毫不奇怪。”
“光是有趣倒好,这还挺危险吧?”
晴明微笑着,又往嘴里丢鱼干。他咕嘟喝了口酒,看着博雅,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
博雅窥探晴明手里的纸片。
“是第二天晚上……”
博雅一边在晴明身边盘腿坐下,一边说道。
“那倒是顺理成章。”
“假定这里有一块人形的石头。”
“据说这个油瓶像活动的东西那样,在车前蹦跳而去。实次见了,觉得这油瓶真怪。这时,油瓶停在一间房子门前。”
“很复杂吗?”
“跟前一晚一样。女子抬起袖子遮住嘴巴,再挪开袖口让寿水看,然后又消失了……”
自此以后,那女子再也没有出现。
“又是咒?”
“有意思。”晴明饶有兴趣地喃喃。
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
“噢。”
博雅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僧房的房门开了,寿水从里面走出来。
寿水是俯视,所以看不到她的整张脸。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
“嗯。”晴明点点头。
官中传言,患拒食症的原因在于此次比赛落败。
不知何故夜半梦醒,走到外廊,遭遇那女子……
博雅在屋前站定。“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
“真有意思。”晴明喃喃道。
“哎,晴明,难道非人也非动物的东西,也会出怪事吗?”
博雅的目光落在脚旁,只见一只小萱鼠用后腿站立,骨碌碌的黑眼珠转动着,仰望着他。和博雅四目相对的瞬间,萱鼠吱的一声跑掉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人或动物有灵,我能理解。可是,灵为什么要附在油瓶或者石头上?”
“你是谁?”寿水问道。
“你有什么头绪吗,晴明?”
“你真会说。”
“明白了。也就是说,此事持续了七天。”
“你的话不要太难懂才好。石头归石头,我归我,不是挺好的吗?这样一来才喝得痛快嘛。”
“噢……”晴明探头去嗅吹过的风,叫出声来。
这么一个晴明,和老实憨厚的博雅却奇妙地投缘,一直保持着把酒言欢的友谊。
“回家之后,实次难以释怀。于是,他命人去看看那所房子的情况……”
为什么会忽然醒来?
所谓忠见,是指壬生忠见。
“对了,博雅。”
“嗯。”
“来的时候,过了一条桥,对不对?”
去年三月,在大内的清凉殿举行宫内歌会时,壬生忠见所咏的和歌败于平兼盛的和歌,忠见竟拒食而死。
晴明对寿水说道。寿水立刻按照吩咐准备就绪。
“实次的油瓶事件,也属其一吗?”
“说起来,我听说你在桥下养着式神。是那式神告诉你的?”
“你这样子就挺好。”
寿水再问时,女子轻轻移开掩住嘴巴的手。
“他知道我和你的交情,说是可以的话,希望在这事闹开之前请你帮帮忙。”
“好像都不知道。看来他还没有跟别人说。”
女子望向纸片,欢喜之色浮现在她的瞳仁中。她移开袖子,脸上没有嘴巴。
“噢,值夜时偶尔能见到。”
“小野宫右大臣实次看见‘那个’的事,你听说了吗?”
阴阳师负责看方位、占卜算卦,连幻术、方术之类也管。在从事这一职业的阴阳师里面,晴明是独树一帜的。即使在行阴阳秘事时,他也不拘于古法,而是毫不犹豫地舍弃烦琐虚饰的部分,按自己的做法进行。
“真的?”
“作过一两首和歌的人,这点东西大概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你是在嘲笑我吧?”
“是的。写经时不小心滴下墨点,弄脏了。”
“你扯到哪里去啦!”博雅一脸愕然地望向晴明。
“噢,是从那儿经过的。”
“噢……”博雅又糊涂了。
“你跟寿水什么时候见的面?”
“请看这个。”
“什么事?”
“哦,是第七个晚上的事。寿水这家伙把灯放在枕边,躺着读《古今和歌集》,好像是打算尽量挺着不睡,挺不过才睡,就不会半夜醒了。”
“你是谁?”寿水又问道。
“哈哈。”
“哎,等等……”
“你这是在干什么?”博雅问道。
“我这是奖励它呢。”晴明说道。
“哦。”
晴明只是低声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扫视一遍月晖下的庭院。
他穿着叫水干的公卿常礼服,裤裙下摆唰唰地擦过野草叶尖。悬挂于腰间的朱鞘长刀前端,如同漫步草丛的野兽的尾巴,向上翘起。
博雅俯身拿起酒杯。“来吧。”
“这首和歌跟那女子有什么关系?”
“一个颇为妖艳的女人。”
“看那女人!”晴明提醒博雅。
“每晚都这样啊。”
“怎么不同?”
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博雅望着晴明,仿佛在说:没想到吧?
即便如此,在某些公开场合例行公事,他也能根据具体情况,无可挑剔地把秘事做下来。
博雅将右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纸片。
“这位资之今年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直到前不久还一直管着图书寮,但现在已辞职,当了和尚。”
“无非就是与女人有关的怪事嘛。”
“那就不要走到外廊去啊。”
“这就是那女子的正身。”
“即使没有生命,灵也会附在上面。”
“有意思。”
“嗯嗯。”
顺着外廊走到屋后,只见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头枕着右胳膊肘,横躺在外廊内。
“原来如此。”
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
“今晚?”
“从前有所谓‘形似则灵附’,那可不是乱说的。”
博雅脱下鹿皮靴子,进屋。
“噢?”
受想行识亦复女是
“吃惊呀。所以你接着说嘛。”
“这一来,又发现那女子在那里。”
“马上要进入梅雨季节了啊。”晴明轻声回答。
那夜,寿水在戌时过后才去睡。他睡在单独的僧房里,每晚总是独处。
博雅又伸手去拿杯子,一口酒下肚之后才说话。
“别难为我,晴明。”
“所以要问你:这是为什么?”
但是,女子依然没有回答。她的眸子越发显得哀痛欲绝。
“忠见大人可好?”第二杯酒端到唇边的时候,晴明问道。
他不仅对民情事理了如指掌,甚至连在京城某个角落卖身的女子是谁都心知肚明,他还能在雅集上出人意料地挥毫作诗,博得贵介公子的满堂喝彩。
“不,我估计昨晚也是一样,所以应该是持续八天了。”
“你直接说出来好啦。”晴明想也不想地说。
庭院的花木丛中,晴明和博雅在月色下静静地等待。
博雅向外望去,绿意盎然的庭院上空飘着比针还细、比丝还柔的雨,无声地湿润着绿叶。
“你想要什么?”
“我原以为你无所不晓嘛。你什么都知道,别人也太没劲了……”
“原来如此啊!”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清楚?”博雅苦着脸点点头。
“好。”
“我熟悉的武士中,有一个叫梶原资之的人……”
那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我想弄到耳成山的无口花(栀子花)。如果用它染色,则无耳无口,自己的恋情不会被人听见,也不会生出流言蜚语……
“她不见啦。”寿水说道。
女子用右边的袖口掩着嘴角,伸出白皙的手指。她的嘴巴被袖子和手挡住,看不到。
“但是,也不是来戒酒的吧?”
“女子没有嘴巴,和这里的无口花应该有关联。”
晴明微带醉意地说。
“因为……”博雅又张口结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的,一想却忽然不明白了。”
接下来的句子里有个“女”字:
夜气中充满了院中草木的气息。寿水光着脚板走在寒冷的外廊中,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东西”。
“不,没有见过。”
“昨天白天。”
所谓“那个东西”,是一个人。
“什么事?”
“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博雅老老实实地承认。
“哦?”晴明望着博雅,嘴巴里嚼着鱼干。
“又出现了。”
忽然,博雅脚旁冒出一个声音。
“对呀,你很清楚嘛。”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探头向外廊张望。
“也就是说,我对石头这东西施了‘武器’这个咒。”
“原来是这样。”
“好厉害。”
“刚才在那边,萱鼠跟我说话哩,晴明。那可是你的声音啊。”
“比如,你在这里,石头在那里之类的事。”
“是什么?”博雅隔着晴明的肩头望向那经书。书页上有字,其中一个字被涂污得很厉害。
“下面我要说的事情是,资之所去的寺庙是妙安寺。”
“给她看的纸上有什么?”
晴明答道。还是照样躺着,似乎早就知道博雅要来。
但是,女子不答。只有枫树叶子沙沙地微响。
“嘿,难道还有你晴明办不成的事吗?”
“哦?”
“唉,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一天十次,持续一千天。”
“然后呢?”
忠见的怨灵不时出现在宫中。每次都哀伤地吟诵着自己所作的“恋情”,漫步在夜色朦胧的宫中,然后消失无踪。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灵。
晴明没有回答,呵呵一笑,欠起上身,然后盘腿而坐。
“风怎么了?”
“假定这里有一块石头。”
“大约七天前吧,这位实次觐见圣上之后回家,由大宫大路南行回家时发生了一件事:在他坐的车前,看见一个小油瓶。”
“不,博雅,我一边喝酒,一边跟你扯皮,那才开心呢!”
寿水向前迈出一步。
阴阳博士,隶属大内的阴阳寮。人们这样称呼负责天文、历数、占卜的阴阳师。
“那时候,你嘴里嘟囔着‘晴明会在家吗’,对不对?”
“咳,去看看吧。”
“然后呢?”晴明随即问道。
“就算有那么回事——请坐吧,博雅。”晴明回应。
“什么真的假的!灵可以附在任何东西上。”
“咒也是多种多样的。名也好,把石头当武器使用也好,在施咒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谁都可以的……”
“但是门关着,进不去。瓶子开始向钥匙孔跳。跳了好几次,终于插住了,然后从那钥匙孔嗖地钻了进去……”
晴明、博雅、寿水三人站在写经室里。房间正面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册《心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当然。你是个好人。”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她没有嘴巴!”
今夜月亮怎样呢?
彼此一声招呼,各自喝干了杯中酒。这回轮到博雅给两只空酒杯斟酒。
晴明持经在手,翻阅起来。手上的动作与目光同时停在一页上。他盯着书页上的某一处,说:“就是这里了……”
阴历的五月,如果用现在的算法,就是六月中旬。
博雅说得倒是坦率。
“哎,晴明,你不要说得太复杂好不好?”
“但还是不成。半夜还是醒了。一留神,发现那女子就坐在枕边。《古今和歌集》正翻到有这首和歌的地方。”
据说第二天晚上,寿水又在深夜里醒了,还是不明白自己醒过来的原因。皎洁的月光也同样落在拉门上。
“我今天可不是来喝酒的。”
“那么,这块石头是石头,还是武器呢?”
“会有吧。”
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以为仍在睡眠之中,却发现自己睁着眼睛,盯着蓝幽幽的昏暗的天花板。
“时有怪事发生的石头,就是这种被人膜拜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
“我想看看那女子的脸。”
“那是……”博雅刚一张嘴便语塞了,“用不着问为什么。人或者动物有灵,是理所当然的。”
“噢。”
无耳山得无口花,心事初来无人识
“她不见了,晴明!”
“说起来,之前你倒是说过这个意思,所谓名,就是最简单的咒。”
“哼。”
晴明伸手入怀,取出一张纸片,递到女子面前。
“噢。”
“下次我们带上酒,去听忠见吟诵和歌吧。”
“我可不开心了。”
晴明回答得很干脆。
“你不吃惊?”
“嗯。”
前方的外廊内有一个蜷缩着的影子。那是何时出现的?
博雅声音里透出兴奋。
“说是那女子用左手指着这首和歌。”
“喝。”
晴明眺望着庭院。他面前放着细口酒瓶和两只酒杯,旁边是个素色碟子,上面有沙丁鱼干。
听晴明问道,女子平静地向后转过脸去,倏地消失无踪了。
博雅说道,但再往下就不明所以了。
“一点不错。好厉害呀,晴明,实在是高。”
“也有可能是没有具体模样的鬼,取了油瓶的模样吧。”
“你见过了?”
“是时候了吧?”
“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又来了!晴明……”
“总之,还是先到妙安寺走一趟吧。”
“我之前可不知道。”
“是什么事要我帮忙?”
“是阴魂吗?”
“你说的那些咒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呢。”
“博雅,今天为什么事登门?”
源博雅造访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家,是阴历五月过半之后的事。
“我说的灵与咒是同样的东西,就是这个意思。”
“正是。就在过了中御门小路,再往西一点的地方。”
“为什么?”
“好。假定我这个人,拿那石头砸死了某个人。”
“哈哈。”
“咦,这不是和歌吗?”
晴明伸手取过沙丁鱼干,撕开丢向院子。
此时,一直注视着僧房的博雅忽然紧张起来。
他就像一朵云,令人捉摸不定。
草的清香杂着花的芬芳,扑向博雅的鼻孔。
“梅雨开始啦。”晴明又说。
喝下一大口酒之后,博雅开讲了。
晴明抓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
“什么事不可思议?”
“这酒更好。”晴明已经拿杯在手了。
“嗯。”晴明边小口地抿着酒,边凝神听着。
晴明这一问,博雅便说开了。
“呵呵。人或野兽有灵,岂非同样不可思议?”
纸上只有一个字——如。
“这个嘛,晴明……”
“真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拍起手来,心悦诚服地望着晴明,“这就是为什么那女子没有嘴巴!”
“这就完了?”
“门开了。”
“有什么事吗?”寿水再问。
“嗯。”晴明点点头。
“怎么办呢?”
“你登门造访,滴酒未沾就谈花,真是没想到。”
夜半三更,该是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了。
“对啦。”
“就是这里啦。她是从《心经》里的一个字变身出来的。”晴明对他说道,又指着“女”字一旁的涂污之处问,“这是你涂污的吗?”
“哦?”
“可是,他还是会醒过来呀。”
“那女子吗?”
大概是拉门的月光照在脸上,自己便醒过来了。寿水心想。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的阴魂啊!”
“你很清楚嘛,晴明。前去打探的人回来对实次说,屋里原有一个年轻姑娘,长期卧病在床,可就在那天中午去世了。”
“不仅仅是油瓶,就连搁在那里的石头也有灵。”
往年的这时候已进入梅雨季节,但现在仍没有雨季来临的迹象。
“这样就好办了。可以替我准备笔、墨、纸和糨糊吗?”
晴明用手示意刚才女子脸朝着的方位,问寿水:“那边有什么?”
“出去吧。”晴明低声对博雅说道,然后从花木丛中现身,穿过庭院向外廊走去。博雅紧随其后。
“这正是你说过的,万物有灵啊。”
“哎,第七天的晚上,那个晚上与平时有些不同。”
夜间寒气侵人。
“女人?”
晴明身材修长,皮肤白净。脸庞秀丽,眼神清澈。仿佛薄施了胭红的双唇带着笑意。年龄无从猜测。说他年过四十也不为奇,但有时看上去却像未到三十岁的年轻人。
“它为什么会是那女子的正身呢?”寿水上前问道。
“……”
“然后……”
“所以嘛,原本是单纯的泥土,被人揉捏、烧制成瓶子的话,就是把‘瓶子’的咒施以揉捏、火烧诸多功夫之后,加在泥土上的。这样的瓶子之中,有个别的闹闹鬼,出点祸害,也就不难理解了……”
“噢。”
“外形也是一种咒。”
“噢?”
寿水和她相对无言。
“这风……”晴明小声说。
空中悬挂着一轮满月。满月的光辉自西面斜照,月色如水。月光也照在僧房的外廊内,即两人藏身的花木丛的正对面。
“对啦,我想起来了……”
微风送来刚才闻过的香气。博雅望向庭院,只见院子深处开着朵朵白色的栀子花。
壬生所咏的这首和歌,败于兼盛所咏的这首:
寿水停下脚步。
“今晚就行。”
博雅的目光也投向晴明手中的纸片。和歌大意如此:
“哎,晴明,你想那女人挪开手之后会怎样?”博雅问晴明。
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
“好啦好啦,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怪法。”
据说当寿水醒了,就算不走到外廊去,那女子不知何时也会坐在他枕畔,以袖掩口,俯视着他。
“将近一年前,他的父母亲同时因病去世。他因此起了别的念头,就落发为僧了。”
“不,还没完,还有下文。”
“噢……”
“把灵和咒看成不同的东西,肯定可以;看成相同的东西,肯定也可以。关键在于如何看待。”
“嗯……”博雅嘀咕一下,然后说道,“既是石头,又是武器吧。”
“你肯去呀?太感谢啦。”
“我指的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啊。”
“怪事?”
“是吗?”
这是一所小寺庙。和尚的人数说是总共不到十人,实际连寿水在内只有八个。在这里修行的人,并不一定要成为和尚。
“在里头吗?”
晴明裁下一片小纸条,贴在“女”字旁边的脏污之处,然后拿笔饱蘸墨汁,在刚贴的纸条上写了个“口”。于是成了一个“如”字。
“连这个都知道就不可能了,毕竟我也没有亲眼看见。”
“灵和咒是同样的。”
房门大开着。
“至今天为止,终于百日出头了。但大约八天前起,寿水这家伙却为一件怪事烦扰。”
大约过了喘一口气的工夫,博雅说声“我进来啦”,迈步走进厅堂。
博雅啧啧有声,望着晴明,压低声音说:“那女子呀……”
潮湿的风,唰啦唰啦吹动庭院的树木。
晴明替一饮而尽的博雅斟上酒,看着他,轻声问道:
“行啊。”
“但是,我行不行还不知道呢。”
“新鲜?什么事好新鲜?”
听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微笑起来。“好新鲜嘛。”
无须像修密宗的僧人那样严格地修行,家里人只要适时地向寺里捐点钱就行;也不必像一般的和尚那样谨守戒律,不时还可以到吟风咏月的雅集上露露面;还可以要求寺院提供单独的僧房。
晴明喃喃地读道:
朝臣源博雅,身份是一名武士。
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一块现成的荒地。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围住了宅子,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
她跪坐在那里,略低着头,身上穿着纱罗的单衣。月光映照在她弯曲的头发上,黑亮黑亮的。
寿水大喊一声。
“噢。”
“哎呀,噢……”博雅满脸疑惑地点着头。
这首和歌,作者不详。博雅也明白和歌的意思,但问题在于,那女子为何要指着它呢?
一双黑眸正瞄着寿水。那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那瞳仁注视着寿水,哀痛的眼神似在倾诉什么。
第二天清晨。
寿水来了兴致,他起身打开拉门,夜间沁凉的空气钻进房内。
“好吧,博雅。所谓灵,原本是什么?”
说着,他把纸片递给晴明。纸片上有字。
“也就是说,作为它天生的宿命,它身上带有‘石头’的咒。”
“这就放心了。”
“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一天夜晚……”
是栀子花香。看来宅子的某处盛开着栀子花。
记得自己刚走出屋门时,那里应该没有那个东西。不,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对,可能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我总算得上风雅之人吧。”
“难以置信。”
“噢。”
果然,外廊内出现了一个蹲着的影子。晴明说得没错,那正是他们听说的身上穿着纱罗单衣的女子。
“哦。”
“他法名寿水。这位寿水法师立意超度父母,抄写《心经》。”
说着,博雅将最后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寿水心头一动,起了到外面去的念头。他拉开门,走到外廊上。
“这下子,那女子应该不会再出现啦。”晴明说道。
“我嘛,最近骤生无常之感,听说的净是些有关灵的事情。”
那边泥地上的萱鼠吱地尖叫一声,灵巧地用嘴叼过晴明抛来的沙丁鱼干,消失在草丛中。
“噢。”
“然后就没有了。寿水望向和歌时,那女子便悄然消失了。”
“对。”
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油瓶上也行?”
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可就抱歉了。”晴明根本没有丝毫歉意。
“我不是说过,危险不危险还不知道吗?总之,先得读懂这首和歌,因为那女子指着它。”
这时候,女子抬起了头。说是抬起,其实仅仅是微微扬起脸。从正面看,她仍是低着头的样子。
午后阳光斜照庭院。院中芳草萋萋,随风起伏。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
“恭候多时啦,博雅。”
“那么……”
“也就是说,它是被下了‘人’这个咒的石头。这咒是越相似越强。于是石头的灵便带有人的灵性,虽然很微弱。这么一点灵性并不能起作用,但如果人们因为它像而去朝拜它,对这块石头下的咒就更强大,它所带的灵性就变得更强。”
“结果呢?那屋子里是不是死了人什么的?”
他侧过脸,只见屋子的糊纸拉门映照着蓝色的月光,枫树的叶影投映在上面。
“所谓‘在’,是最不可思议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怪事?”
“哦。”
女子望着晴明,深深地点头。
“但是,鬼为什么要变成油瓶的模样?”
“其他和尚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可以。”寿水点头。
晴明的目光落在纸片上。
没有回音。
女子仍旧不答。
“那是自然。”
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
黑乎乎的木板走廊,与外面无法分辨开来。木纹凸现、黑黝黝的外廊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简直像一块打磨光滑的青黑石砖。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不是挺好的事吗?”晴明边说边举杯一饮而尽。
正确的句子本应是“亦复如是”。
已有一定地位的人,比如公卿和武士因故退休后,想找个修身养性的地方,这里就很合适。实际上,它就是被用于这样的目的。
“怎么啦?”
“哦?”
“那是我白天写经的房间……”寿水答道。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
“没有。”
“靴子要脱掉啦,博雅。”
“假如油瓶或石头有灵是不可思议的,那么,人或野兽有灵也是不可思议的。”
“在家吗,晴明?”博雅扬声问道。
“资之,也就是寿水,是他这么说的。”
“我可以看看吗?”晴明问道。
女子的模样如此虚幻,分明不是世上的人。
“呵呵。”
女子发觉晴明,抬起了头。果然还是以袖遮口,黑眼睛注视着晴明。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眸子。
“大概是《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吧。”
“好。什么时候动身?”
“那么,我来问你。为什么人或野兽有灵,你一点也不奇怪?”
“那你怎么知道的?”
“哦,有这么件事,其实是想请你帮忙。”
“他为什么要做和尚?”
“咦,栀子花开得好香。”
月光之下,可以看见纸片上写有一个字。
“这事非你这位阴阳博士不可。”
“西边桂川河的那所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