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无下文也无续篇,这时兼家大人驾到,故事便收场啦。”
“好明月,真是不能赞一词啊,晴明。”博雅喃喃地不胜感慨。
“行吗?”
“那里正好有一座破屋。”
“这首和歌感人至深啊。”博雅叹道。
“嗯。”
“一个故事?”
由于《尊胜陀罗尼经》的灵验,异类看不见三个人的身影。
“哦,是什么事?”
“他还要我向你好好道谢,说感谢你关心挂念。”
“这个嘛,晴明,是兼家大人本欲前去相会的那位女官告诉我的。”
“啊呀!”他几乎惊呼出声。只见一个身长约十丈有余的法师,从神泉苑尽处朝着这边走来。
“当时她告诉我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故事,让我感慨不已啊。”
我之心高一万尺
“就是那位在原大人的故事呀。”
博雅滴酒未沾,一口气讲了下来。
“但是我还有地方没弄明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
“喝酒!”
爱花忍踏成泥淖
“为什么呢?”
历经轮回数过百
“是。”女子回应一声,便不见了。
五天前的一个晚上,藤原兼家步出自家宅邸,去会家住右京附近的某相好。他坐着牛车,有两名侍从跟随在身边。
“嗯。就是昨天,我有点小事,到藤原兼家大人府上去了,在那儿遇上了超子小姐。”
“满心以为全盛的夏日没有穷期,可不知不觉中盛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人也罢虫子也罢,都将老去……”
“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来说,被男人负在背上连夜奔走在旷野荒郊,该是怎样一种心情?心中忐忑不安,怦然狂跳,脚底下星星点点地晶莹闪烁,女子一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宇宙中吧。”
男人涕泪横流,然而女子却永逝无归,再也回不来了。
男人背上负着那女子,急急忙忙地摸黑赶路。渡过一条叫芥川的河,就是原野。正巧月亮出来,周围的草丛中,星星点点地有些闪亮的东西。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哦……”博雅的声音听上去仿佛灵魂出了窍似的,“怎么搞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那粗壮的肩膀彻底委顿下来。
“不不,晴明,我不是去找超子小姐的。本来是去见兼家大人,可大人手头有事一时脱不了身,所以超子小姐就陪我聊了一会儿。”
“那就是没有喽?”
“没什么可开心的,但是也不必悲哀。你对大家来说,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人。对我来说也是。”
“兼家大人的情况呀。”
“你真是一条好汉子。”
“嗯。恐怕她猜想,如果拜托博雅,你就一定会把我拉扯进来。”
“快二十岁了。人又聪明又美丽,简直是闭月羞花,比盛开的芍药还更有风韵。她好像对宫中的事情格外感兴趣,问了我好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表情看上去宛如天真无邪的童女。”
“哦。这样看来,还是得由我来说喽。”
“如果兼家大人回答说不必来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了嘛。”
“博雅,别的暂且不问,今夜月色难得如此之好,你带笛子了吗?”
“完全正确。兼家大人读了信,不停地搔着脑袋,说安倍晴明大人居然全都知道,太令人佩服啦。”
“她问我能不能去看望兼家大人。说如果兼家大人身体情况令人担心的话,就把来龙去脉告诉安倍晴明大人,拜托他替兼家大人除去身上的瘴气……”
“回答?什么意思?”
“所以你昨天去了兼家大人府上,听超子小姐讲了夜露的故事,是这样吗?”
晴明微微一笑。“因为你是个好汉子嘛。”
“女子被鬼怪吃掉了!”
“晴明,你大概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并不开心。”
“分明是在院子里消失的,可是重新登场,却是从里间出来的。对于阿式,我至今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近来宫中流行的话本,你没读过吗?”
法师那两只黄色的眼睛炯炯生光,搜寻了一番。
“怎么办?”
“怎么啦?”兼家从牛车中探出头,朝侍从凝视的方向纵目望去。
晴明红色的嘴唇上浮出愉快的微笑。
夜露凝结在草叶上,为月光照耀,仿佛群星一般闪闪生辉。然而从未走出过深院一步的女子,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大概会这么说。”
“于是一天晚上,这个男子将那女子从深宅大院里偷了出来。”
博雅满面飞红地来到晴明宅邸,是第二天入夜以后。
“果然是这样。”
“那么还是有喽?”
“是得趁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将各种事情一一料理妥当,免得死到临头还留下牵挂啊……”
“不,不是说我有,而是说如果有的话。”
“晴明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如果你不把谜底告诉我,今晚我无论如何也睡不成觉。所以就这么不请自来啦。”
“总之,兼家大人既然回答说我不必去,就说明我的推测完全正确。”
“呵呵。这话怎么说?”晴明满面愉快的表情,看着博雅。
博雅探身向前,说起事情经过。
“快看,晴明——”博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那么,博雅,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因果宿业六道尽
“然后呢?”
“噫嘻,奇怪呀。”传来法师的说话声,“此地分明有人气,可前来一望,却踪影俱无。”
“兼家大人说,晴明大人一清二楚。详细情形要我向你打听呢。”
晴明在莫名其妙的博雅旁边研墨,拿起笔和纸,在纸上挥笔疾书,写完后细心地卷好。
爱花忍踏成泥淖
“呵呵。”晴明抿嘴一笑。
香消太疾匆
蓝幽幽的月光悄然倾泻在地上,照着大大一汪鲜血。
“嗯。”
“给,博雅。把这个交给兼家大人,听听他怎么作答。”
“啊哟!”女子发出一声悲鸣。
借着月光凝睇细看,那群家伙中,有长着马头、大如小犬的人,有脑袋下面紧接着两条腿的东西,有用双足行走的猫,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货色。
“啊?”
他把女子推进内屋,拿着随身携带的弓箭,彻夜不眠守卫在门口。
“在原业平大人的故事嘛。”
那法师的歌声又响起来。
“我是问你,后来怎么样了呀。”
“假戏?”
“就是骗局嘛。”
“好久没欣赏你的笛子了,吹一曲怎么样?一面忧虑着螳螂的末路,一面举觞对酌,大概不算俗不可耐吧。”
“那么,情况怎么样?”
“骗局?什么意思?”
“唔,就是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呀。”
“正为此事呀,晴明……”
“喝!”
“噢。”博雅接过来,放进怀里。
法师的周围,乱不成军的家伙一道走近了。
问我彼何物
“无所谓怎样不怎样。此话到此为止。”
故事讲完,博雅将杯中丝毫不曾动过的酒一饮而尽,滋润一下讲得口干舌燥的喉咙。
“晴明啊,如此看来,人和虫子尽管寿命长短不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
“听说兼家大人五天前的晚上,在二条大道遇上百鬼夜行啦?”
因果宿业六道尽
在那个时代,宇宙这个词早已成立,用来指称时空。
“是兼家大人的女公子吗?”
话音甫落,乱不成军的小东西们似乎开始上蹿下跳。随后,牛的哀嚎之声大作。
“这个嘛,完全是兼家大人自编自演的假戏啊。”
牛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众小鬼,正在大吃大嚼牛的皮肉。
“新的相好?”
“对不住,我得写点东西,能不能麻烦你准备准备?”
“搞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里面也没有。”
他冲进内屋一看,只见女子踪影全无,只有那美丽的头颅滚在衣服上。
兼家在那儿一直等候到天际泛白,这才让两个侍从拉着牛车,好歹回到了自己家中。最终也没去相好家。
我之白发三千丈
“不过,你看——”
我之白发三千丈
“彼何物乎?”女子在男人背上问,那闪闪发光的是什么东西?可男人一心赶路,连答话的时间都没有。
历经轮回数过百
“那位女子便是二条后。二条后的哥哥堀河大臣盘问试图拐带她出逃的业平大人,并当场把妹妹领了回去。可不愧是业平大人,他不说女子是被带回家去,而说是被鬼怪吃掉了,还把夜露也搬出来,甚至还作了首和歌,编出个美丽的故事来。”
“……”
“呵呵……”晴明得意地微笑。
“为什么?”
“当然懂啦。”
“就放在这里好了。”
“你指的是什么?”
“既然如此,那位女官干吗还托我去做那些事情?”博雅不解。
女郎花、龙胆等秋花秋草上,似乎夜露已降,映着月光闪动飘摇。
“当然知道啦。”
“晴明呀,这事简直太奇怪了……”
“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这位女官与从前曾多方关照我的一位老前辈是亲戚。她说是有事相商,派人来找我,三天前我去,她告诉了我这件事。”
“这位女官非常担心兼家大人的身体。因为兼家大人派人送去和歌,说是染上了鬼魅瘴气,暂时不能前去相会。”
“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嘛。”
何惧身堕畜生道
“既然这样,不就结了吗?”
“超子小姐全都知道,所以告诉你业平大人的故事,不露声色地让你明白,兼家大人的故事是谎话,叫你别让她父亲出丑。”
由于酒力,博雅面上微微带着红晕。
竹帘放下来,声音又从外边传来。
透过竹帘的细缝,兼家朝外看去,只见蓝幽幽的月光下,那巨大法师手抱着牛头,龇牙咧嘴咬住牛颈,正在狂饮牛血。
“既然如此,只好拿这牛来果腹了。”
“我如果一去,兼家大人的谎言立即就会被拆穿。她大概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兼家大人出出洋相。”
“嗯。”
“这个故事还有后话。说的是业平带着女子出逃的途中,被堀河大臣发现了。”
“可是……”
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一只螳螂在爬行。
面前是入夜后的庭院。虽未点灯,然而月光明亮,连胡枝子随风摇曳的情形都清晰可见。
和昨天一样,与晴明隔席相对。在外廊内刚一坐定,博雅便嘟囔道:
“是阿式吗?”
“我吗?”
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
“博雅大人,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阿式,即指式神。
他和安倍晴明正坐在外廊内举杯对饮,以烤红口磨佐酒。
“你从兼家大人那里什么也没听说吗?”
“嗯。”
不久,来到了传说中经常有鬼怪出没的一带,然而男人却没有觉察。不知从何时开始,月亮隐到了云彩后面,开始下起大雨来。
喀哧。咕唧。嘎巴。
“就是说嘛,兼家大人大概又有新的相好啦。”
“晴明,据说这个男子当时还咏了一首和歌呢。”
超子先这样问博雅,然后开始讲述那件事。
“那个被鬼怪吃掉相好的男人,就是在原业平大人呀。”
“超子小姐不是都告诉我们了吗?”
“下文呢?”晴明问。
“《伊势物语》,蛮有意思的。这个话本里就有那个女子被鬼怪吃掉的故事。”
“我觉得,好像大家都拿我当傻瓜啊。”
“放在什么地方?”
“这么说来,你懂得这首和歌的意思了?”
“哪里,不行啊。遇到百鬼夜行的人,几天后忽然暴死的情况不也很多吗?如果哪天早上,家里人起来一看,兼家大人在被窝里已经僵冷了,岂不连我也不好办吗?”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兼家大人,说是那位女官让我来的。因为我不善于隐瞒,觉得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好。兼家大人非常过意不去。”
转过神泉苑的拐角,上了二条大道向西而去。蹄声笃笃地行不多远,牛车忽然停下来。
“是啊。大概他老早就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子,到了那天晚上忽然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音,不能去与那位你也认识的女官幽会了。所以就想出那么一个故事来。”
竹帘被轻轻地掀起,法师巨大的脸盘伸了进来,扫视车中。
“我写一封书信,明天你拿去兼家府上交给他,好不好?”
“可是奇怪,你到兼家大人府上去干什么?”
“难道这事又传到你晴明的耳朵里去了?”
从屋檐下仰望夜空,唯见几缕云彩飘动。青幽幽的满月明朗晶莹,一览无余。秋夜澄澈的大气,充盈流溢在庭院里。
兼家吓得似乎头发都变粗了,一把将两个侍从拉进狭窄的牛车。三人拿出平素专为避邪准备的《尊胜陀罗尼经》的纸片,紧紧捏在手中,屏息吞声,浑身乱颤。
终于,兼家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朝外面偷眼看去。只见系在车轭上的牛踪影俱无,法师和小鬼们也杳然不知去向。
“可是,光凭这个,你又怎么知道兼家大人的话是谎言?”
“后来呢?”
往外边看去,只见两个侍从连叫喊都忘了,浑身颤抖不已,目不转睛地紧盯前方。
“是。”
不久,牛的哀鸣渐渐止息,只听见群鬼生吞活剥、猛啖牛肉的声响。
“那么说来……”
“晴明啊,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说有没有的问题。”
我之白发三千丈
“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法师的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牛车前。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岂有此理。干吗要胡编呢?”
“嗨,问你是不是有个这样的女子呀。”
“唔……”
“出什么事了吗?”他高声问道。
“我还是不开心。”博雅表情复杂地低声回答。
那法师朗声高唱着诗一类的东西,阔步走来。
“唔,”晴明抱着胳臂思索,“也是啊。博雅,你看这么办怎么样?”
这个男子身份尚说得过去,很久以来一直恋慕着一位家住豪宅深院、血统高贵的女子,然而始终难偿夙愿。虽然一心想同她结成亲密无间的关系,却总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复,唯有时间无情地流逝。
“什么?!”
“什么情况?”
一只很大的螳螂从博雅面前悠然自得地缓缓爬过。动作中,夏日里旺盛的生命力已经不见了。
美人不识露
“在原大人?”
刚才那只螳螂已经无影无踪了。
定睛一看,只见他头上熊熊燃烧着火焰似的东西,每当他开口高唱,口中便会闪闪发亮,吐出蓝色的火苗。
“甚至可能连安然终老都做不到,哪天忽然染上流行病,不就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了?”
“嗯。”
薄暮时分,博雅来找晴明。两人悠悠然从那时一直喝到现在。
“今天来,是为了兼家大人的事情吗?”
“事情的经过大体就是这样。”
“行。”博雅点点头。
月亮把浓浓的月色倾洒在外廊内。
“嗬,有了吗?”
“后来呢?”
我之心高一万尺
“无论如何,晴明,你去见见兼家大人。见了之后,如果你说没事,那我也就没意见了。”
“比如说?”
“呜呼,可恨可恨。好久不吃人肉了,今日本欲大快朵颐……”
博雅生气似的噘起嘴巴。
于是,两个人又悠悠地喝起酒来。
不久,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泛白,就要天亮的时候——
“不,我没说没有。”
“哈哈。”
“什么?”
“比如说啊,假使有一个女子,你在心中偷偷思恋着她,就应该明明白白把所思所想向她倾诉。”
那声音向着来时的方向渐渐逝去,一会儿便消失了,四周一片静寂。然而,三人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吓得动弹不得。
“就是说嘛,晴明,这个男人是在哀叹,当时女子询问那晶莹闪亮的东西是什么,自己要是能在她死去之前哪怕只答复一句,说我的爱人啊,那东西叫作夜露,该多好呢?的确,人的生命就像夜露一样短暂而虚幻,转瞬即逝啊。”
“他把经过告诉了我。他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身体似乎欠佳。不过,他说已经没事了。”
“快告诉我吧,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又过了一会儿,声响停息下来。
“你请兼家大人当场看过这封信,然后再听听他怎么回答。”
“哦。”
“可为什么那位女官要找博雅你呢?”
“是螳螂?”
男人背着女子奔进去,顿时感到这座破屋似乎不同寻常。
又喝了几口酒,那个叫阿萩的女子将砚、墨、水、笔、纸放在托盘上端着,从房屋的里间现出身姿。
“哦。”
“你就问他:晴明的意思写在这里,需要把他喊来,还是怎么样?”
博雅于是放开嗓子念诵:
“……”
“那位受到冷遇的女官一定也心中有数,明白这话是无稽之谈。”
中国的古书《尸子》中记载说:
“嗬!”
每当女子芬芳的气息吹向自己的颈项,男人便觉得热血沸腾。自己的后背感受到女子的体温,几乎令他觉得痛楚。
“超子小姐?”
“不知怎的,我觉得这只螳螂好像是在寻找归休之地。”
“我当然知道。”
三人吓得魂飞魄散。
“什么下文?”
这大约是法师用牙齿嚼碎牛骨的声响。
晴明无奈地搔了搔脑袋。
何惧身堕畜生道
“今年芳龄几何?”
我之心高一万尺
“嗯。笛子我可是从不离身的……”
于是晴明啪啪地拍了两下手,呼唤道:“阿萩,阿萩呀——”
永恨答无期
是个女子,唐衣长袍上点缀着赤紫色萩花,也就是胡枝子花图案。
“怎么啦,博雅?今天晚上很伤感嘛。”
“出什么事了吗,博雅?”等博雅喝干了酒,晴明问道。
法师的眼珠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黄黄的,宛似燃烧的炭火一般,亮得刺目。
“就是说,什么撞上百鬼夜行,什么巨大的法师把牛生吃下去之类,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噢。”
夜间的庭院中,一个人影倏然出现。
“大概兼家大人说的是‘不必劳驾赐顾了’吧。”
“……”
博雅沉下脸,端起酒杯送往嘴边。
“别泄气嘛,博雅。”
“没那回事。大家都喜欢你,兼家大人、超子小姐还有我都是,所以大家都很关心你。那位女官其实也是喜欢你的。正因为喜欢你,才会老实不客气地利用你呀。”
“是出了……”
“啊,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