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有到雨季,墙根底下没有青苔。(成年以后我喜欢这种红色:怀旧,温暖,古朴,安静,仿佛我们是绿叶子,要靠上去一些才舒服。)等有青苔丛生,我和阿甘都坚信,房子是长出来的,跟树一样,不能行走,跟树不一样——
我们两家的房子紧紧挨着。有时阿甘家的鸡会站在中间的墙头上,金黄眼圈转的很魅惑,冠子和耳垂都鲜红,我“哨——”的一声一撵,它就“咯哒”着扑棱飞到阿甘家去了。有时它也并不飞,屁股冲向我,拉出一滩屎。
在街头,一个看似生活窘迫的流浪歌手,用他那沙哑的声音,彻底征服过往的人群,我也停住脚步,在歌声里忍不住流下泪水。
“阿甘,也不知道槐树底下,我们的匣子怎么样了?”
窗户是它的眼睛。
我已经有七彩的愿望了,对于未来。
我跑回家去,打开衣橱:陀螺,弹弓和口琴。
“你的陀螺,弹弓,还有口琴,在黑匣子里,那里果真是一个好的去处吗?”我不再问阿甘,我问槐树的叶子。
我是一个穿小黑碎花红条绒布篮子带鞋的丑小孩,我拿着一个三角铁片木把的小铲,在槐树下拍土玩,偶尔也看蚂蚁爬来爬去。
“阿甘,我的海螺放在耳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可是你说现在它在匣子里面睡着了吗?”
几个大人在我离我稍远的地方,他们谈什么与我丝毫没有关系。但是我想到过,我是他们的小孩,但是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
我衣服上小圆领子被翻到了嘴角,头发也拂在脸上,痒痒的舒服。
我追出去很远,车在雨里越来越小。中途经过场院,有很多寂寞的麦秸垛,瘫下来的麦秸——我跑过去的时候,发出“擦嚓”伤感而又动听的声音……
黄昏里的房子,红砖红墙。
“釉米——”阿甘看着我,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月亮一样的光芒。
“釉米——”阿甘喜欢沉默。
他还坚持摇着吉他走到我面前,唱了一会儿,好象全心全意唱给我,他的身上有很好闻的烟草味,倒是那种讲究的男人身上才有的。他的脖子里,啊!他的脖子里。天哪——小小的海螺,小小的银质纽扣,随着他的歌唱,在脖子里的红绳上跳着。
晚上,阿甘从他家房顶来到我家房顶上,房后面的槐树,树冠超过了房檐,枝叶伸过来,弄出班驳的影子。
我记得那时有很多棵槐树,卵形的叶片,又软,又细碎,又班驳,又翠绿,群裾一样。白色花儿成串成嘟噜开在三四月相交的时节,微微晃在黄昏的影子里,若即若离。
我已经有一个朋友,就是和我头拱着头一起拍土玩的阿甘。我们都坚持认为,在一棵大树底下埋下什么东西,是日后我们要等待的奇迹。
“阿甘,还有我的一枚银质纽扣,它是我裙子上掉下来的,你说它在黑匣子里做梦,会梦到我吗?”
阿甘!
陀螺没有旋转,弹弓没有受伤的小鸟,口琴寂寞着,一生没有歌唱。
初夏,阳光热烈,但它的雨很冷。
黑匣子成了伤心的黑匣子,槐树底下是伤心的槐树底下。一场雨以后,房跟底下有了青苔,我在红房里出出进进,小小的红房子长着我这颗忧伤的心。
那是初夏的第一场雨,胡同口停着一个军绿色吉普,等我到的时候,阿甘正收拾好他自己的一只箱子,我倚在门口,没有说话,我甚至都不确定在送别的人群里,他是否看到了我,我只是在很远的地方站着。
“釉米——”阿甘说,“二十年以后,也许只有黑匣子会忠实的守护着童年的一些梦想。”
我闭上眼睛,想二十年以后,黑匣子里的奇迹,我们在槐树底下埋下了黑匣子,也埋下了遥远的期待。
有天,我皱纹一大把,但我的心还是小姑娘的心,风一吹,我的叶子照例哗啦啦……
沙沙又一阵沙沙……槐树摇动着一树香风。
阿甘住到了城市的房子里。
而槐树底下的黑匣子是空的。
我知道他会回头,他果然回了头。他的目光在送别的人群里搜索了一遍,然后神情忧郁的被大人抱上车。
——对唱快乐的歌儿乐此不疲
城市里楼房很高,树很少,柏油马路硬的狠。但是晚上有霓虹灯,梦幻似的点缀着黑夜,很多人因为这个理由坚持留在了城市,大概我也是。
他当然不知道我是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