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芒七世有时为他的痛苦所感动了。他托人向他致意,表示他深切的同情。他担保“在他生存的时候将永远优待他”。一五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皮尔·保罗·马尔齐以克雷芒七世名义致米氏书。但梅迪契族人们的无可救治的轻佻性又来纠缠着米开朗琪罗,他们非惟不把他的重负减轻一些,反又令他担任其他的工作:其中有一个无聊的巨柱,顶上放一座钟楼。一五二五年十月至十二月间书信。米开朗琪罗为这件作品又费了若干时间的心思。——此外他时时被他的工人、泥水匠、车夫们麻烦,因为他们受着一般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的宣传家的诱惑。一五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米氏致法图奇书。
人们对于克雷芒七世曾表示严厉的态度。当然,和所有的教皇一样,他要把艺术和艺术家作为夸扬他的宗族的工具。但米开朗琪罗不应该对他如何怨望。没有一个教皇曾这样爱他。没有一个教皇曾对他的工作保有这么持久的热情。一五二六年,米开朗琪罗必得每星期写信给他。没有一个教皇曾比他更了解他的意志的薄弱,和他那样时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即在翡冷翠革命与米开朗琪罗反叛之后,克雷芒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改变。皮翁博在致米开朗琪罗的信中写道:“他崇拜你所做的一切;他把他所有的爱来爱你的作品。他讲起你时那么慈祥恺恻,一个父亲也不会对他的儿子有如此的好感。”(一五三一年四月二十九日)“如果你愿到罗马来,你要做什么便可做什么,大公或王……你在这教皇治下有你的名分,你可以作主人,你可以随心所欲。”(一五三一年十二月五日)但要医治侵蚀这颗伟大的心的烦躁、狂乱、悲观,与致命般的哀愁,却并非是他权力范围以内的事。一个主人慈祥有何用处?他毕竟是主人啊!……而衰老来了。在他周围,一切阴沉下来。文艺复兴快要死灭了。罗马将被野蛮民族来侵略蹂躏。一个悲哀的神的阴影慢慢地压住了意大利的思想。米开朗琪罗感到悲剧的时间的将临;他被悲怆的苦痛闷塞着。
在这些悲哀苦难中,工作不进步。当一五二七年全意大利发生大政变的时候,梅迪契家庙中的塑像一个也没有造好。同一封信内,说一座像已开始了,还有其他棺龛旁边的四座象征的人像与圣母像亦已动工。这样,这个一五二○——一五二七年间的新时代只在他前一时代的幻灭与疲劳上加上了新的幻灭与疲劳,对于米开朗琪罗,十年以来,没有完成一件作品、实现一桩计划的欢乐。
或者,他求教皇允许他完全去干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建筑:“我要解脱这义务的企望比之求生的企望更切。”
这是他在家族方面所得的援助。
“仔细考虑一番之后,我看到教皇多么重视这件圣洛伦佐的作品;既然是圣下自己答应给我的月俸,为的要我加紧工作;那么我不收受它无异是延宕工作了:因此,我的意见改变了;迄今为止我不请求这月俸,此刻为了一言难尽的理由我请求了。……你愿不愿从答应我的那天算起把这笔月俸给我?……何时我能拿到?请你告诉我。”一五二五年八月二十九日米氏致斯皮纳书。
同时,他日常生活的烦恼有增无减。他的父亲年纪愈大,脾气愈坏;一天,他从翡冷翠的家中逃走了,说是他的儿子把他赶走的。米开朗琪罗写了一封美丽动人的信给他:“至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没有看见你,我非常惊异;现在我知道你在怨我说我把你逐出的,我更惊异了。从我生来直到今日,我敢说从没有做任何足以使你不快的事——无论大歇—的用意;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是为爱你而受的……我一向保护你。……没有几天之前,我还和你说,只要我活着,我将竭我全力为你效命;我此刻再和你说一次,再答应你一次。你这么快地忘掉了这一切,真使我惊骇。三十年来,你知道我永远对你很好,尽我所能,在思想上在行动上。你怎么能到处去说我赶走你呢?你不知道这是为我出了怎样的名声吗?此刻,我烦恼得尽够了,再也用不到增添;而这一切烦恼我是为你而受的!你报答我真好!
如此的热爱,如此的卑顺,只能使这老人的易怒性平息一刻。若干时以后,他说他的儿子偷了他的钱。米开朗琪罗被逼到极端了,写信给他:“我不复明白你要我怎样。如果我活着使你讨厌,你已找到了摆脱我的好方法,你不久可以拿到你认为我掌握着的财宝的钥匙。而这个你将做得很对;因为在翡冷翠大家知道你是一个巨富,我永远在偷你的钱,我应当被罚:你将大大地被人称颂!……仔细留神……一个人只死一次的,他再不能回来补救他所作的错事。你是要等到死的前日才肯忏悔。神佑你!”一五二三年六月书信。
以后,为生活所迫,他再写信:
“忍耐啊!”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信中叹息着说,“只求神不要把并不使他不快的事情使我不快。”一五二六年六月十七日米氏致法图奇书。
一切似乎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积极进行,忽然米开朗琪罗放弃了他的住所,拒绝克雷芒致送他的月俸。一五二四年三月。他又灰心了。尤利乌斯二世的承继人对他放弃已经承应的作品这件事不肯原谅;他们恐吓他要控告他,他们提出他的人格问题。诉讼的念头把米开朗琪罗吓倒了;他的良心承认他的敌人们有理,责备他自己爽约:他觉得在尚未偿还他所花去的尤利乌斯二世的钱之前,他决不能接受克雷芒七世的金钱。
他在烦恼中工作;他怨叹这些烦虑把他的想像力窒塞了:“……烦恼使我受着极大的影响……人们不能用两只手做一件事,而头脑想着另一件事,尤其是雕塑。人家说这是要刺激我;但我说这是坏刺激,会令人后退的。我一年多没有收到月俸,我和穷困挣扎:我在我的忧患中是十分孤独;而且我的忧患是那么多,比艺术使我操心得更厉害!我无法获得一个服侍我的人。”一五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米氏致法图奇书。
“我不复工作了,我不再生活了。”他写着。一五二五年四月十九日米开朗琪罗致教皇管事乔凡尼·斯皮纳书。他恳求教皇替他向尤利乌斯二世的承继人们疏通,帮助他偿还他们的钱:“我将卖掉一切,我将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偿还他们。”
一想起如果克雷芒七世崩逝,而他要被他的敌人控告时,他简直如一个孩子一般,他绝望地哭了:“如果教皇让我处在这个地位,我将不复能生存在这世界上……我不知我写些什么,我完全昏迷了……”一五二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米氏致法图奇书。
克雷芒七世并不把这位艺术家的绝望如何认真,他坚持着不准他中止梅迪契家庙的工作。他的朋友们一些也不懂他这种烦虑,劝他不要闹笑话拒绝俸给。有的认为他是不假思索地胡闹,大大地警告他,嘱咐他将来不要再如此使性。一五二四年三月二十二日法图奇致米氏书。有的写信给他:“人家告诉我,说你拒绝了你的俸给,放弃了你的住处,停止了工作;我觉得这纯粹是疯癫的行为。我的朋友,你不啻和你自己为敌……你不要去管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接受俸给吧;因为他们是以好心给你的。”一五二四年三月二十四日利奥那多·塞拉约致米氏书。
人家要给他一顿教训:只装作不听见。两个月之后,他还什么都没拿到,他不得不再三申请。
把米开朗琪罗从他焦头烂额的艰难中拯拔出来之后,克雷芒七世决意把他的天才导入另一条路上去,为他自己所可以就近监督的。他委托他主持梅迪契家庙与坟墓的建筑。工程在一五二一年三月便开始了,但到尤利乌斯·特·梅迪契大主教登极为教皇时起才积极进行。这是一五二三年十一月十九日的事,从此是教皇克雷芒七世了。最初的计划包含四座坟墓:“高贵”的洛伦佐的,他的兄弟朱利阿诺的,他的儿子的和他的孙子的。一五二四年,克雷芒七世又决定加入利奥十世的棺椁和他自己的。同时,米氏被任主持圣洛伦佐图书馆的建筑事宜。他要他专心服务。他甚至劝他加入教派,这里是指方济各教派。(见一五二四年正月二日法图奇以教皇名义给米开朗琪罗书)致送他一笔教会俸金。米开朗琪罗拒绝了;但克雷芒七世仍是按月致送他薪给,比他所要求的多出三倍,又赠与他一所邻近圣洛伦佐的屋子。
米开朗琪罗固执着。——教皇宫的司库和他戏弄,把他的话作准了:他撤消了他的俸给。可怜的人,失望了,几个月之后,他不得不重新请求他所拒绝的钱。最初他很胆怯地,含着羞耻:“我亲爱的乔凡尼,既然笔杆较口舌更大胆,我把我近日来屡次要和你说而不敢说的话写信给你了:我还能获得月俸么?……如果我知道我决不能再受到俸给,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我仍将尽力为教皇工作;但我将算清我的账。”一五二四年米氏致教皇管事乔凡尼·斯皮纳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