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突然住了口。仿佛失去了理智。仿佛突然间惧怕又变成了法则,仿佛突然间他开始怕她,怕这个姑娘。
“你在儿童救济院过得好吗?”
孩子吓得心惊肉跳。他忘记了姑娘。
接着孩子又问起犹太人的事。姑娘不知道。
他们望着海,避免互望。试图永不互望。不再互相讲话。
她说:但愿这完全不可能。
孩子说:没什么。然后他闭口不语。然后他清清楚楚地说,他的小妹妹,德国兵,他朝她头上开枪,她的头,炸开了花。孩子没有哭。他尽力回忆,他记起来了。他讲到处是血。狗也被德国兵杀了,因为它朝他扑过去。狗叫得厉害。他说他还记得。
德国兵,他见过吗?
我清楚地记得狗的叫声。
姑娘告诉孩子,她对他讲的话,他有些听不明白,正如她注视他时,对自己也有些不理解。她告诉他她爱他。她说:
他回来注视她的时候,姑娘知道。
她冲孩子嫣然一笑。他问她:
“我是从公路走的。在一块田里有几匹马和一位妇人,她听见了枪声。她叫我,给了我面包和牛奶。我留在了她家,但她怕德国人,于是把我藏了起来。”
他又去渔民那儿,然后再回来的时候,她也知道。
然后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开始他什么也没对姑娘说。什么也没说。
孩子看了。
正是此时姑娘答应无论如何将带他一起走,她向他发誓,永远永远不丢下他,永远永远不忘记他。
她说:是法国人。后来犹太裔流放犯临死前也唱了清泉这首歌。
“从不。这是第一次。”
孩子听不懂。她看了出来。她说,不如此,这会再次发生。
姑娘说不。他望着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的话。
姑娘抱起孩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身体。于是孩子说,有时候在夜里,他梦见自己还在为这个小妹妹和狗哭泣。
于是孩子到附近拣贝壳的人们那儿去。孩子走后她哭了。
“我想是的。星期天我们到森林去。这我记得。”
“我爱你甚过一切。”
“的确,什么也记不得了。”
后来他说他累了,她又把他抱起来。当他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久久望着她的脸,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突然间低声对她说,好像别人能听见似的,他对她说,如果她不带他走,他就投海自尽,其他孩子告诉过他如何在海里寻死,现在他知道怎样做。
他说是的,过得好。他哭了。他还说,这一次喊着说:那个德国兵,他朝我妹妹开枪时,狗扑到他身上,士兵,他把狗也杀了。
她问他父母的事。孩子不知道他们葬在何处。他们吞了药丸,母亲总跟他说他们会吞药丸的。她把他放在门口,然后他们可能立即就死了。
光阴荏苒,已近秋季。但夏末尚未到来。
她回答说她也是犹太人。
后来海水慢慢泛出绿色的珠光。
两人又互相望了望。他说:
孩子迟疑片刻,然后问情况是否依然如此,德国人,他们是否继续在谋杀。
“你必须讲这个,不然你和我会死的。”
她更喜欢这故事到此为止,哪怕孩子不懂她的话,她更喜欢这故事在这个欲望上打住,哪怕这可能导致她自杀。不是真的死,你明白,是死去的死,不觉得疼,不伤心,不受惩罚,什么也没有。
孩子倾听一切。这孩子,他什么都听。
正当他们望着别的东西时,孩子哭了。
她久久地望着他,然后对他说:
她说:但愿这完全没有希望。
他呢,他不时回到她身边来。
他走着,有时望望她,久久地,仿佛头一次见到她。
姑娘转过脸去不看海,亲吻着孩子的头发,头发散发出海风的气味,她哭了,这天晚上孩子知道了缘由。
“一直在那儿?”
她对他说:你是灰眼睛的孩子,你就是这个。孩子看出他不在时她哭过。孩子说他不喜欢她哭。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小妹妹,但他有时候忍不住要谈马利亚。她问他马利亚眼睛的颜色。他记不得了。绿的,他想,他母亲说过。
后来他们朝北方,朝港口码头前塞纳河小海湾的沼泽草甸走。
孩子问她能不能走得更远,走到波浪被拍碎的地方。她说如果她这样做,大海的力量很可能把他俩分开,把他卷走。孩子以为她说笑话,笑了。
“从不去海边?”
后来她还是害怕,于是把我送进了儿童救济院。
他们穿过海湾的大片沙滩。越朝前走,木桩越高。
“你想起什么了……”
后来姑娘问:
她说:
后来姑娘把孩子放下,两人来到塞纳河的最后一个沙洲。她说,河继续流向大海,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她叫他看看水的颜色,绿还是蓝。
她还对他说,她知道他还无法听懂她对他说的话,但她不知道他竟然会保持沉默。
孩子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风暴,他一定很害怕。于是姑娘把他抱在怀里,两人一起进入海浪的泡沫。
正是在这忘却中,姑娘看见了孩子明亮清澈的灰眼睛。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忍住不进入更深的泡沫中,她其实很想这样做,以便把他们这两个犹太人也杀死。
孩子和姑娘回来了。他紧贴着她,两人久久四目相对。尤其她。好像突然成了陌生人。
她一声不吭。又望着他。她说:
孩子又看看她,露出了笑容。他说:你是说着玩的……
她说如果他更大一些,他们的故事会令他们分手,她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事,他和她目前这个样子很好。她补充说,如果她的话他不全懂,这没关系。孩子哭了。他毫无理由地哭,仿佛对小妹妹的谋杀从未停止,谋杀继续在地球蔓延,慢慢蔓延到整个地球。
姑娘不出声地哭得很厉害。他望着她。心中诧异。他什么也没说。
孩子朝航道望,也许他害怕,因为大片的沙滩上现在只有他俩。姑娘对孩子说不该再害怕。她把他放到地上,孩子不再害怕,他们在来时走过的路上走,海水涨潮时被淹没的荒地之间的路上走。
他们穿过退潮后露出的沙滩,朝着航道,走到黑木桩那边。此地的海滩低洼处尽是淤泥,姑娘又抱起了孩子。
灰眼睛的孩子在这儿。姑娘也在这儿。形同陌路。
“后来你怎样了?你记得什么?”
孩子哭了。
他给她渔民剩下的东西,小灰螃蟹,虾,空蚶子。姑娘把它们扔进最高的黑木桩脚下的水坑里。
夏令营度过了夏天。那儿有灰眼睛的孩子。在他身边,总有她,那个年轻姑娘。大家唱了歌,除了他俩,孩子和她,夏令营的女职员,那位孤独的姑娘。
跟第一天一样,大海用愤怒的滚滚白色浪涛冲击着海滩,它给海滩带回浪涛,如同它将带回昔日的爱情。或者直至地球生存的万世之末也永不会被遗忘的、德国焚尸炉中被烧焦的犹太人的骨灰。
姑娘躺在沙滩上,闭上了眼睛。
他住了口。他望着她,面色发白。他怕说出他隐瞒的事。他说他不记得了。
他不开口。然后他说:
天突然冷了。
她问孩子冷不冷,他说不冷。问他还怕不怕,他说不怕,他撒了谎。他改口了,说夜里有时候怕。
后来她说这是些犹太人。
我把他们从海边,从风中领回来,就像我对你做的那样,我把他们关在超越时间的迷失的黑房间里。我称作犹太屋的黑房间。我的房间。也是扬·安德烈亚·斯泰奈的房间。
“你,你也是犹太人?”
孩子一直注视着浪涛,浪涛的一来一去。他的身体不再轻微地颤抖。
这时姑娘跟孩子谈话。她对他说,她更喜欢他和她之间现在这个样子。
他见过他们的尸体吗?
后来海水开始涌入塞纳河。海水和塞纳河水泾渭分明,如同一本易懂的书那样清清楚楚。
后来昂蒂费的长列油船颜色变得更深。
没有。他走后,公路上有德国兵乘车经过。
孩子,他哭了很久。姑娘听任他哭。他把她,那姑娘忘记了。
没有。只见过小妹妹和狗。
她,小妹妹的年龄,两岁。孩子,他记不得别的。
你知道,他们又去了防波堤的另一侧。朝黏土山和黑木桩的一侧。在那儿,她为孩子唱道,在清泉边她反反复复地散步,她唱了这个。她说,从朗布依埃经过的非犹太裔流放犯们也唱这首歌。他问流放犯们是谁。
姑娘没有问他为什么。
“我母亲,她喊起来,她叫我逃,赶快,立即从公路走,永远,永远别向任何人讲犹滴的事。”
接着孩子不再注视任何东西。他注视虚空。他说母亲对他说过他们是犹太人。而德国人,他们杀犹太人,全体犹太人。他们,德国人,希望从此再也没有一个犹太人。
海水正在退潮,姑娘跟孩子讲最近读的一本书,它依然烧灼着她的心,令她欲罢不能。书中讲的是没有引起死亡但等待死亡的爱情,它比肉欲的爱强烈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