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很快出来和他见面。此刻,她依然沉浸在前一天晚上和他互诉衷肠的激动之中。
贝尔坦加紧脚步,避免和法朗达尔握手;后者正在蒸汽浴室里转圈,慢慢地向他走过来。
他草草翻了翻报纸,也未能分散一分钟注意力,报上的消息只能进他的眼帘而难以深入脑子。他读了一篇文章,却不知所云,只有“纪约罗瓦”这几个字使他心头一震。原来文章报导了议会的消息,伯爵在会上发过言。
三人坐到一张大理石长桌边,像坐在客厅里似的聊开了。侍者来回忙碌着,为浴客们送上饮料。按摩师在赤裸的肉体上拍打着,打出响亮的节拍。各个角落的莲蓬头发出哗哗的水声,圆剧场似的大浴室里像下着雨,淅淅沥沥地流个不停。
“这个家伙,像个角斗士!”
再说奥里维埃。他一如既往,每天晚上都在朋友家吃晚饭,也常在十点到午夜之间不请自来,讨她们一杯清茶。
炽热的空气使人一进门便气喘吁吁。这个令人窒息、镶嵌彩画、类似竞技场的地方烤着人肉;黑人和长着古铜色大腿的摩尔按摩师来回忙碌着,使这里充满了古色古香的氛围和某种神秘的气息。
“她和谁一起去呢?”
这时,伯爵又在大声催促了:
“奥里维埃!”她恳求他,“承认吧!承认吧!我宁愿知道真相,我能肯定,但我宁愿知道真相!我宁愿……唉!你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艾哈迈德,你有空吗?”他问。
“是的,我爱你!”
“我累了。我要去按摩了。”
这些话,她嘴上一句未向他吐露。她是在自怨自艾中杂乱地用呻吟作了模糊的表达。
如烟往事从这只抽屉里,从他度过的岁月里冉冉升起;然而韶光已逝,早已化为不可触及的氤氲。尽管如此,他仍因而黯然神伤,对信流泪,正如人们之所以哭祭亡灵,就因为亡灵已不在人间。
奥里维埃在刺骨的空气中走了一阵,心中充满惆怅,踏进土耳其浴室的门槛,想到他的肉体马上就要进入蒸汽的包围中,不禁高兴得心头一热。他利索地脱去衣服,围上侍役送来的软毛巾,走进包着软垫的二道门。
“那么,安内特呢?你想想,这种机会恐怕不会再有啦。”
“我给您带来一点东西。”他说。
这么说,他真的爱上这个小女孩啦!那一天,他和她漫步在蒙梭公园,从她的嘴里好像听到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召唤他,那声音从前曾唤醒他的灵魂。接着,那尚未完全熄灭和冷却的爱火重新开始燃烧,进程很慢,却又难以阻挡,而他本人又是一百个不承认。今天,他终于领悟到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
伯爵夫人昨晚哭泣时,他确实动过真情;今天,他又明确表示邀请侯爵去歌剧院观看演出。这些都给了伯爵夫人几分希望。
“我也巴不得如此。”
他很快又回到了黄叶盖地的林荫大道上。树叶飘落已经停止,最后一批枯叶已被阵阵狂风扫落殆尽。这一张红黄相间的大地毯在越来越强劲的和风推动下,窸窸窣窣地、波浪似的,从一处人行道移向另一个地段。
他这是话到嘴边,全无遮拦,连语气也没法改变了。
安内特问:
洛克第亚纳转身问贝尔坦:
洛克第亚纳眼快:
“行啦,行啦,我们走吧!要迟到啦!”
时光日复一日地过去,这样的生活节奏没有任何改变,转眼已是秋天。由于政局动荡,参众两院也比往常提前复会。
报上提到的这个姓氏引起了他的注意力,他很快又看到著名男高音蒙特罗赛的名字,十二月底,这位歌唱家在大歌剧院有一场演出。报导中说,蒙特罗赛阔别巴黎已有六年之久,他在欧洲各地和美洲大陆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这次公演将是音乐史上的一大壮举,何况声名卓著的瑞典女高音赫尔逊将与之同台献艺,而这位女歌唱家在巴黎也已绝响五年之久了。
可是如今,各种美好的事物,那些能美化她的生活,使她一生珍惜的美妙、隽永、富有诗意的境界正在离她而去:就因为她见老了!这下全完啦!尽管如此,她仍觉得心中充满了少女的柔情和少妇的冲动,只有那可悲的肌肤是见老了。这一张包裹着骨肉的外皮渐渐失去了光泽,如同家具上的蒙布变得斑斑驳驳。韶光不再的念头萦绕在她的脑际,还几乎成为肉体上的痛苦。这牢固的意念使她产生一种皮肤衰败的感觉。这种感觉持续不断而易于察觉,犹如知寒知暖。她果真感觉到,皱纹正缓缓地、痒丝丝地爬上她的额头,脸颊和胸部的组织正在松弛,无数道细纹蹂躏着她疲惫的肌肤。她就像一个瘙痒病的患者,感觉到时光流逝中这类细微而可怕的进程,并为之惊恐万状。这种感觉和恐惧使她从心底里生出一种顾影自怜的需求。每一面镜子都在召唤她、吸引她、逼她靠近,使她目不转睛地照了又照、看了又看,不断地辨认自己,还要用手指触摸,使自己确认岁月对她的侵蚀。起初,这些意念只是断断续续地出现,是她在自己家里或其他场所见到这类可怕和光滑的玻璃平面时产生的。走在人行道上,她会在店铺前驻足不前,在商人们装饰铺面用的镜子里察看自己的容颜,仿佛有一只手将她牵住。这几乎成了一种怪癖,一种心理强迫症。她衣袋里总装有一只象牙粉盒,那盒子仅核桃一般大小,盖子内镶有一块极不显眼的镜子。她常在走路时打开盒盖,托在手心里举到眼前。
啊!可悲的信物!可悲的信物!可怜女人心!
“我也这样想。”画家回答说。
“你真是疯了,亏你想得出来!”
她急步跑出客厅,边走边送上几个飞吻。
“这么说,我们非得用‘您’互相称呼啦?”
她是那样熟知使人浑身燥热的晚服的效应,轻柔肉感的晨装的功能,乃至宽衣解带时那种撩人心魄的效果。这种效果可保持到会同三五密友共进午餐,时至正午身上仍有起床时的体香,使人对她睡过的床笫和深闺的熏香留下具体的、充满温馨的印象!
她看出他心中不快,肚子里一定有什么委屈,便以讨好的口吻一再坚持:
他说了观看演出和打算邀请的人。她一阵狂喜,像淘气的孩子,跳着勾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吻了他的两颊。
他看上去很疲惫,人也瘦了。她的结论是:他正忍受着相思之苦。她将他进门的神情举止和侯爵作比较:后者也由于颇得安内特的青睐而为之动容。但是,他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德·法朗达尔侯爵是钟情此女,奥里维埃·贝尔坦则是暗恋着她!至少,她在备受煎熬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到了情绪略为稳定时,她还希望是自己误会了。
丈夫着人把它修复,过了一段时间交到她手上时,镜面反倒更加明亮了。她只好收下,并表示感谢,甘心情愿地保存下来。
“知道。妈妈,我走了。”
可是,旧日的情怀一经搅动,却使他生出一股全新的、年轻人的激情。它像一股爱的涌泉,势不可挡;安内特光彩照人的脸蛋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他曾经爱过她的母亲,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今又像奴隶似的爱上了这个小女孩,活像一个被戴上镣铐、永难逃脱、胆战心惊的老家奴。
他环顾四周,眼看那些人接上中断了的话题,心想:“他们都把我耍了,他们会给我付出代价的。”他尤其怨恨伯爵夫人和安内特,因为一下子识破了这对母女装作无辜的虚伪嘴脸。
当然,他会不由自主并且连续不断地这样做的,因为他会拿她们母女的长相困扰自己。她们长得那样相似,使人一刻也难以忘怀,何况不久以前,她俩还互相模仿言行举止,使这种相似更加明显。他每一次走进她的客厅,她就会立刻作这种联想。她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在她的内心和头脑里加以猜度和评述。想到此处,她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躲,来个销声匿迹,不再站在女儿身边向他抛头露面。
姑娘走后,奥里维埃又问:
他言不由衷地低声说:
画家在工作中养成的习惯使他在中午难以脱身,所以从不在外面吃午饭;通常,他也只将晚上的时间用于会友。所以,伯爵夫人常常邀请侯爵共进午餐。侯爵喜欢在早晨骑马透空气,到她府邸的时候,周身透出一股活跃的气氛。他说起话来高高兴兴,谈的全都是社交界的新闻,那些事仿佛每天都飘浮在林间小道上马蹄嘚嘚、光彩熠熠的巴黎城那秋日的清晨中。安内特也以聆听他的神聊为乐,并开始关心他以这种方式为她带来的每日报导,因为那些消息不仅新鲜,还披上了华美的包装。两个年轻人由于气味相投,而且都喜爱马匹,所以很自然地渐渐变得亲密无间;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伙伴关系将他们联结得更紧了。每当侯爵离去时,伯爵夫人和她丈夫总是交口称赞,当着姑娘的面说些应该让她知道的话,为的是使她心里明白:如果对方能获取她的欢心,那么是否嫁给他,只需由她本人决定就行了。
“是的,我爱你,我亲爱的安妮!”
他思索良久,举棋不定。
沿着林荫大道,巴掌大的黄叶像一阵阵浓密的雨点,带着细微的飒飒声飘落下来。它们纷纷扬扬,一望无际,布满了大路两旁房舍前的空间,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冰刃将它们从树枝上不断削落下来。马路和人行道上铺了一层落叶,颇似初冬来临时有些日子的林间小道。这些干枯的叶片被行人踩得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还不时被股股寒风吹出阵阵叶浪,和另一处的落叶堆积在一起。
她难以弃舍地拿在手里摆弄着,像对待一件又恨又爱的小摆饰;接待朋友时,她时时刻刻都要使用它,气恼的时候简直想大声发泄,把它当作有生命的东西憎恨,在手中翻来倒去。
可是,这一袭阴森的宽袍,她得穿上整整一个年头;身穿这套苦役犯的囚衣,她还能作何尝试!一年哪!她要被禁锁在这套黑衣里一整年,无所作为,一败涂地!这一年里,她在这个黑纱套筒中每日、每时、每一分钟,都感到衰年临近!这一年里,她心情悒郁,那病态的肌肤还会继续枯萎下去,那时,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每当他走进客厅,伯爵夫人总要偷眼窥测他,了解他内心活动的欲望使她饱受煎熬。对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手势,她都有自己的诠释,又立即受着这种思想的折磨:“看到我们俩在一起,他不可能不爱她的。”
这点希望十分短暂。还不到一周,她就在这个男子的脸上看到他日益痛苦的表情,看得她本人也备受煎熬,妒火中烧。她对此不可能漠然不觉,也因为猜透了他的心思,她也陪着他度过一段段痛苦的历程。安内特不断出现在她眼前,也使她每时每刻都意识到,自己所作的努力是何等徒劳。
当晚,他在家中吃了晚饭。这对他来说,也是破天荒的事。饭后,他吩咐在画室里生起大火炉,因为夜晚已预示着寒冷的天气。他甚至命人点亮大吊灯,仿佛怕见那些黑暗的角落。最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股激情扣住他的心弦。深沉却肉感、奇特而凄怆的感情压抑着他。他可以在喉头、胸腔和每一条疲乏的筋肉里感到它,也能在颓唐的心灵上体验到它。居室的四壁使他感到压抑;他的一生,他那艺术家和男人的一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墙上悬挂的每一幅习作都能使他想起每一次成就,每件家具都能告诉他某件值得纪念的事。然而,成就和回忆都已成为过去。那么他这一生呢?他深感此生虽然短暂,却是既空虚又充实。他画了又画,画了许许多多,还爱上一个女人。他想起这间画室里一次次幽会后的那些振奋人心的黄昏。他也曾带着满身焦灼整夜不眠地来回走动。两情缱绻的欢愉、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的欣喜、对荣誉情有独钟的怡然自得,曾使他难以忘怀地品味过内心怀有成就感的美好时光。
“你真好,今天又来看我!”她说。
“我们也可以重温旧梦。”伯爵夫人说。
伯爵已在看钟了。
见他还在挣扎,她便跪倒在地,伏在他的腿上,边喘息边用嘶哑的声音说:
客厅的门关上了,她和他留了下来;两人都站在门帘前。
“他们打算旅行吗?”
她不满地耸耸肩膀。伯爵夫人缄口不语。她眼睛望着远处,思想却非常紧张。
先前,画家曾有过这种狂态。那段时间里,她屡屡见他手托小纸盒,带着同样的微笑踏进她的家门。后来,他这种狂劲总算渐渐平息下去,现在却又故态复萌了。为谁呢?她已经毫无疑问:并非为她!
贝尔坦落座后,众人沉默了片刻。他的出现居然使健谈者的语言功能发生了障碍。过了一会儿,还是公爵夫人率先和他攀谈;他只是简短应答几句,声音也突然变得很奇特。
男人心头一旦印上这样一张脸蛋,有时竟会遭受如此强烈、如此费解的痛苦!
她对于他这颗心的重视胜于自己的生命;十二年来,她一如既往地用满腔柔情去守护它、温暖它、激励它。她深信,她已经如愿以偿,将它获得、将它征服,使之百依百顺、至死不渝地忠于她,直到和她共享天年。没想到,现在它居然想离她而去,如果这是天意,那简直不可思议,可憎可恨。是啊,它突如其来地关闭了,将一个秘密包藏在里面。她再也不能用一句亲昵的话,深入他的内心世界,像找到一个只为她一个人开启并为她效忠的藏身之处,暗暗地寄托她的深情。她将整个身心和她在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这个人,这个人却突然要离她而去,仅仅是另一张脸蛋更得他的欢心,而且就这么几天的时间,几乎和她形同陌路。那么,爱还有何用!
说着,她将头靠在他的膝上,呜呜咽咽地哭了。
他也带来礼物。隔不了一个星期,他出现时必定手持两个小纸包:一个赠母亲,一个送女儿。伯爵夫人在打开常常藏有珍贵礼品的纸盒时,心房像被牵扯似的疼痛。对于他这种馈赠欲,她是再了解不过的。她作为一个女人,类似的欲望始终未能得到满足,而这种欲望无非是经常捎些礼物以博取他人的欢心,或为某个人买点东西,在店铺里找几件能取悦于人的小摆饰。
“只要你留有一点爱我之心,我就满足了!”
“是什么?”
她抓住他的手:
这时,他只能看到她的后颈了。他在她浓密的金发里看到许多白发。一阵深切的怜悯,伴随着巨大的痛苦,穿透了他的心房。
奥里维埃生硬地回答说:
“你守孝已经快四个月了。”
稍停,她站起身来,坐到梳妆台前,紧绷的神经像祈祷时同样灼热。她开始摆弄脂粉、眉笔、粉扑和刷子,没多久,居然又调制出一副铅粉堆砌出来的平淡无奇、不耐细看的美人脸了。
她说:
每天一早一晚,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关在房里,细致入微地审视自己的容颜,查看那令人厌恶和悄无声息的岁月摧残。
“因为您就要大喜了,而您的丈夫,不管他怎么样,总该有这个权利:看到这个‘你’字从我的嘴里挪挪位置。”
地上的落叶仿佛特意恭迎他大驾光临,向他迎面飞来。它们纷纷扬扬,一会儿堆积,一会儿飞旋,又呈螺旋形升到房顶上空。他如同驱赶牛群似的挥打着,这疯狂的群体则连飞带舞,滚动着逃向巴黎城门,飞向城郊的自由空间。当落叶和尘土构成的阴云消失在马莱伯区附近时,马路中央和人行道上又变得光秃秃的,被清扫得出奇的干净。
“我的天!是的,差不多了。从某些方面考虑,我们是想抓紧办了,何况此事早在妈妈去世前就已定下。你还记得吗?”
“唉!别骗我啦。我太痛苦了!”
安内特的婚事原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最近的丧事又将使之推迟一段时间。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然而又很强烈的恐惧,生怕横生枝节,使她的计划流产。因而,她几乎是有意无意地想方设法,促使女儿对侯爵产生感情。
“我会尽力使你过得舒心。”
他,奥里维埃!成了个陌生人?可他居然还像过去那样用同一种语言,同一种嗓音,同一种语调和她说话。殊不知,他们中间还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捉摸不定,又难以克服,似乎没有什么,而这“没有什么”一遇风吹草动,便会吹走那一片孤帆。
画家看清的第一张熟悉的脸是德·朗达伯爵。他像一个罗马角斗士在场内到处转悠,炫耀他宽阔的胸脯和交叉在胸前的两条粗壮的胳膊。朗达是浴室的常客,他在这儿颇有大受观众欢迎的演员的感觉,也常以行家自居,评论众多巴黎的壮男有争议的肌肉组织。
稍停,他站起来说:
终于有一天瓜熟蒂落,两人握着手相视一笑,便成了未婚夫妻。人们一谈起这门亲事,就好像早有定论似的。从此,侯爵开始频繁地带来礼物。公爵夫人更将安内特视为己出。所以说,这门亲事的出台,是在大白天宁静的时刻,在步调一致中酝酿,在文火上渐渐加温,最终大功告成的。侯爵还有其他许多事要他忙碌的,他还有不少关系,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所以晚上就很少光临。
正在这时,安内特走进客厅。奥里维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弹簧似的在胸腔里突突乱撞,对姑娘那份割舍不下的感情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这种感情又使他心中生出一股敌意。人在忌妒心发作时,往往就这样由爱生恨。
熬过这些个不眠之夜,待贴身女仆撩起窗帘,挑起壁炉的晨火时,她却在温暖的被窝里昏昏欲睡,心情也稍稍平静下来。她浑身乏力,晕晕乎乎,似睡非睡,麻木的脑子里又本能地发出新的希望,希望上天垂怜,使她心里亮堂,脸带欢笑,直到人生的终点。
“我们在这儿停留很久了,”她说,“你该走了,恐怕会有人来的,再说,我们的心绪都不安宁!”
“自然啦!”
长时间的相对无言。两人手握着手,既激动,又悲哀。
他讥讽似的说:
“请坐,我的朋友。”她柔声细语地说。
奥里维埃·贝尔坦边走步边寻思;夜色渐浓,炉火已灭。屋外的凉气透过玻璃窗阵阵袭来。他只得上床,在床上继续胡思乱想,忍受煎熬,如此直到天明。
她抓住他双手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一个小个子从他俩身边经过。此人长一双外八字脚,瘦腰身,细胳膊,使这两位粗壮汉子中的老典范不由得心里发笑。
他搜索枯肠,想寻找一个能调剂精神、使身心有所依托的办法。他忽然想起,今天正是俱乐部几位会员去摩尔浴室聚会的日子。他们要在那儿接受按摩,然后共进午餐。于是,他匆匆穿好衣服,出了家门,希望浴室和淋浴能使他情绪安定下来。
他支吾着说:
这些念头再也离不开她的脑子了。它们使她本可以细细品味的一切都变了味,使本该快活的事成为痛苦。它们不再给她完整的享受,不容她获取任何满足或一丝酣畅。她一刻不停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摆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那些烦恼。倘若没有那些困扰在她脑际纠缠不清,她本当还是那样幸福,机敏和健康!她深感自己感情丰富,一片纯真,她的心始终是年轻的,浑身有一股初生牛犊的热情,有一种甚至比以往更强烈的、永不知足的对幸福的渴望和吞噬着她的对爱的需求。
“也请侯爵?”她反问。
“唉!”她喃喃自语似的说,“恐怕我剩下的日子不会愉快了。”
“说得对,好极了。”
人若是怀有成见,便如得了不治之症,会一个劲儿折磨自己;那种意念一旦形成,便会噬咬他的心灵,不再给他念及其余的自由,更不用说对其他事发生兴趣了。伯爵夫人正是这种心态。那天,她和女儿并肩返回府邸时,突然生出这个疑问:奥里维埃几乎每天和她们见面,他的头脑里能不缠绕着这种念头,将她们母女作一番比较?此后,无论她做什么,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是一人独处还是置身人群,总难以驱散这个疑问。
天空布满了阴云。暮色降临前的两小时,客厅里已笼罩着阴影,现在就更黑了,不久便将他俩淹没在秋日傍晚的灰色雾霭中。
谁能知道,谁能说清:为什么女人的一张脸蛋会在我们身上突然产生毒药一般的力量?莫非是,人们在饱餐秀色的同时也吞下她的明眸,使之成为我们的思想和肌肤!我们为她陶醉、为她疯狂,靠她的倩影而生,也愿为她而死!
“喔!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你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
他又若无其事地问:
“喔!我的朋友,那你对我说,你还有一点点爱我!”
“瞧,法朗达尔!”
他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爱他。通过她,他受到一次洗礼。这次洗礼向男人展示了一个充满激情和柔情的神秘世界。她几乎是强行打开他的心扉,致使他至今难以将它关闭。也就是通过这道裂口,另一份情愫无法阻挡地侵入了他的心田!但与其说另一种爱,不如说是被一张新面孔高度加热使之复燃的那份旧情,这份情感也是他步入老年而仍需要爱,以致竭尽全力,日积月累,终于复苏的。如此说来,他真的爱上这个小女孩啦!他已经没有抗争、抵御和否认的余地。他明知难以从她身上获取哪怕是点滴垂怜,对方也始终不会知道他为她饱受相思之苦,而且另一个男人必将娶她为妻,但他仍然怀着绝望的心情去爱她。这个想法驱之不散,一再出现在他脑际,使他禁不住野性勃发,像被锁链拴住、受人奴役又无计可施的家犬,恨不得一阵狂吠。宽大的屋子里灯火辉煌,像在过节似的;他却越想越心烦,大踏步地来回走动。如今,他捅破了这个伤疤,却无法忍受扩创的痛楚,只能寄希望于回忆过去那段旧情,以平息眼前的痛苦,将它淹没在对当年那种激情澎湃的初恋的回忆中。他打开壁橱,取出伯爵夫人的画像。这帧肖像是他当年为自己复制的。他将它放在画架上,坐在它前面凝神细看。他试着重现往日的她,那个栩栩如生的当年钟情的她。不料,从画布上浮现出来的人,却总是安内特。母亲不见了、消散了,在她原来的位子上,只留下一张和她出奇相似的脸。女孩的头发稍稍浅些,微笑中带有几分顽皮,神情中透出一丝讥讽。他愈看愈觉得,他整个身心都已属于这年轻的姑娘,而从未属于另一个女子。他好比一条正在下沉的船,原本就属于大海的波涛!
休息大厅十分安静。大厅四周是一溜小单间,按摩床设置在小间内,外面是一个大花坛,花坛里种有非洲植物,正中央还有一个喷泉。贝尔坦有一种被人追逐、受到威胁的感觉,仿佛法朗达尔侯爵很快就要过来,他也只得迎接朋友似的伸出手去,心底里却想要他的命。
“看见洛克第亚纳了?他在哪儿?今天他一下床,我就把他揪来了。咳!瞧我这身坯!”
“咳!您和所有的人都一样,绝对少得了我的。”
有时候,她在挂满壁毯的客厅里坐定下来,打算读读书,写点东西。这虽然能稍稍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她的思绪很快又回到那件恼人的事情上。她也与之斗争,试着找些可以解闷的活儿做,或者故意去想其他的事,或者继续阅读和书写。可是,这一切都毫无效果;照镜子的欲望始终像针刺似的缠绕着她,不需多久,她便会放下书或笔,将手伸向撂在桌子上的银柄小镜子。她的脸蛋立刻被框进椭圆形的镂花边框里。它像古代的一尊头像,像上个世纪的一帧人物画,又像一幅原本十分鲜艳、后来被阳光晒得失去光泽的彩绘。她总要照上很长时间,才倦怠地把那小物件放回书桌。她强制自己继续工作。可是,书没读上两页,字没写下几行,她又按捺不住,急着照镜子了。这念头真折磨人。她只得再次伸出手去,拿起那面镜子。
“嗨!这倒好!他和我说话时又不用‘你’称呼了。”
现在轮到他要用手指掩住这张痛苦的嘴巴了。
此刻,众人已经离开餐桌,回到大客厅喝咖啡。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议会工作是伯爵惟一的乐趣,今天得以重新开始,他自然是不胜喜悦。他谈起时局和共和国的诸多麻烦,几乎称得上颇有见地。侯爵准是因为坠入了爱河,所以眼望着安内特,卖力地和伯爵一唱一和。公爵夫人也很高兴,一来是见侄儿情绪高涨,二来是现政府已深陷困境,两者几乎使她同样得意。客厅里气氛热烈;它集中了今秋首次启用的暖气和衣料、地毯和墙壁里的热量,其中还飘浮着被闷死的花朵遗留的香味。这密不通风的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芳香,充满着某种亲密无间的、家庭般的、令人心满意足的情趣。正在这时,客厅的门突然打开,奥里维埃·贝尔坦露了面。
“是该想周到一点啰。不过我希望娶安内特的人也不致因老朋友之间的不拘小节而生气。”
他用完午餐,立刻去歌剧院,看能否预订到隐蔽在帷幕中的包厢。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于是,他直奔纪约罗瓦的府邸。
“他们俩婚期,你们给选定啦?”
他走下楼梯,向玛德莱娜教堂方向走去。他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当头挨了一棒。他两腿乏力,胸口炙热,心跳加速,仿佛有一块破布在胸腔里抖动。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疲惫不堪的身体只给他一步步挪动双脚的力气。如此足有两小时,也许是三小时,甚至四小时。最后,他返回家中,想好好思考一番。
“去吧,画家先生,别说不。我向您保证,我确实少不了您。”
他站起身,将她紧贴在胸前,像从前那样吻了她半开半合的嘴,然后,两人手挽着手,俨然像一对夫妇,穿过两座客厅。
时值季节交替之际,前一个季节行将结束,后一个季节就要来临。这种替换能给人以特殊的感受或忧伤,使人体验到临终的悲哀或再生的活力。
“奥里维埃,你怎么啦?”
门扉在他身后重新合拢。
“是的,贝尔坦先生。”
“不,不!我可以向你发誓:不!”
“因为……我看……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还要请您原谅未经通知便闯了进来。”
她伸出手去,掩他的嘴,自己则结结巴巴地说:
与此同时,岁月流逝和这场丧事也都使她不胜重负。她有生以来,素以充满了活力、睿智和机敏的风姿赢得了他的青睐;可是一穿上这身黑色的丧服,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这一身丧服使她显得格外苍白和花容失色,而青春少艾的女儿穿上它则更加光华四射。从安内特返回巴黎以来——这段时间说远也近,她曾经自豪地研究过类似的装束,因为这身打扮那时对她十分有利。今天,她恨不得扒下这身象征死亡的缁衣,因为它使她变丑,并使她痛苦万分。
奥里维埃一把抓住沉甸甸的发髻,猛地托起她的头,让她面对自己。但见她泪眼模糊,茫然若失。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嘴唇盖住她的眼睛,连连呼唤她:
一座报亭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七八份报纸,希望能找到一些可读的内容,读上一两个小时。
喔!有时候他俩身边没有别人,她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想当面盘问清楚,恳求他,哀告他,要他说实话,承认一切,毫不隐瞒。她宁愿了解事实真相,并为此痛哭一场,而不愿胸怀疑窦,暗自神伤,更不想在他紧闭的心扉上寻找答案,偷偷地怀疑他在培育对另一个人的爱。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欲望,真想好好吻他一下。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内特一听此言,便走到他身边。
复会那天,德·纪约罗瓦伯爵要带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法朗达尔侯爵,还有安内特一起去议会,客人们也在这里共进午餐,伯爵夫人因为日益烦闷,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声言愿意独自留在家中。
想到此处,他站起身来;他不想再看这张脸蛋,特意将画像翻转过去。他感到心头充满忧伤,便走进卧室,从文件柜里捧出一只抽屉,里面珍藏着情妇写给他的全部信件。信件层层叠叠,像躺在一张木床里似的,那薄薄的小纸片形成一道厚实的河床。他双手插进纸堆,插进以他俩为题材的无数篇散文诗中,浸泡在长达十多年的私情的溶液里。他望着这具狭长的木板棺材:那里躺着一叠又一叠的信件,信件上只有一个人名,就是他的名字。他思量着:在这盖有红色火漆、颜色泛黄的潮水般的纸片里,记载的是一则则爱情故事、是两情缱绻的实录、是两个恋人的心曲。他微微俯下身子,闻到的则是一股陈旧的气味,是闭锁在书信中令人伤感的气息。
“奥里维埃,我的朋友,我惟一的朋友,求求你,对我说,你爱她。我知道的;你无论做什么,我都能感觉到。我再也不能怀疑下去了,我快为此而死,但我宁愿听你亲口告诉我!”
他也重申:
“不会的,亲爱的。”
“承认吧:你爱她。是不是?”
他想读读那些信件,伸手从抽屉底部取出一叠间隔最久的。他打开一个个信封,件件往事便历历在目,震撼着他的心灵。其中许多情节,他再熟悉不过了,常常是一连好几个星期都难以忘怀的;他读着读着,从向他诉说柔情蜜意的娟秀的字体中,找回了淡忘已久的那股激情。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一方薄薄的绣花手帕。那是什么?他追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有一天,她在他家中表现出一丝醋意并为之而流泪,是他将沾有她泪水的这方手帕偷偷藏了起来!
“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如果你自己丧失理智,难道也是我的过错?”
“是啊,鬼使神差,我真的是鬼使神差了!”
房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呜呜声,这声音恰似虎啸龙吟。风声刚刚过去,一阵凛冽的寒风好像来自玛德莱娜教堂那边,顷刻间灌进了这条林荫大道。
果然,侯爵两手叉腰,摇摆着一副好身材,轻松自如地走了进来,一派目中无人的神气。
现在他该怎么办?还能做些什么?待她结婚以后,他尽可能少和她见面就是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仍可以和她家常来常往,免得使人心中生疑,他也可以将心中的秘密瞒过所有耳目。
对方在此时此地,面对着此人,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他心头着实引起一阵剧烈的震动,使他的心中充满绝望和愤懑。原本只是可能发生的恶果,顷刻间变得如此尖锐地呈现在他眼前,使他不得不强压怒火,才没有像野兽似的扑向这位侯爷。
“不,真的不去。你们没有我,照样会开心的。”
“又来了!”他说,“我求求你,别提这事啦。我向你保证:你这完全是误会!”
奥里维埃紧紧将她贴在胸前:
“没什么,我只是感到遗憾,搅了你们精心组织的欢聚。”
一天,她在和这块玻璃搏斗时被激怒,将它摔到墙上。镜子破裂了,成了碎片。
第二天,他早早下了床,但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想做什么事,只觉得心绪纷繁,毫无主意,活像一只随风旋转的风向标。
他耸了耸肩膀:
她当下便认可了这一安排。
而他——他可是个几乎走到了人生终点的人哪!那么,这女孩怎么会用几个微笑、几缕头发将他俘虏!喔!这个金发小女孩竟用几个笑靥、几缕头发使他生出屈膝下跪、额头触地、顶礼膜拜的欲望!
“嗯,这样的天气出一身汗正合适。”
她拉着他走向里面的小客厅,那样别人就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她拽住他的上衣,气喘吁吁地吊在他身上拉着他走,到了圆形沙发前,便按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
时钟敲了几下。
奥里维埃忽然有了个主意——这想法好似出自内心深处:想给安内特观赏这场演出的机会。他转念一想,伯爵夫人眼下还处于服丧期,这计划可能受到妨碍。所以,他得好好筹划一下,才能付诸实施。办法只有一个:必须预订一个舞台上方的包厢,使外人看不清里面是哪些人。万一伯爵夫人还是不愿前往,那就请安内特的父亲以及公爵夫人作陪。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得以邀请公爵夫人的名义,向他们奉献这个包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必须连侯爵也一起邀请!
“听说,他要娶您朋友的女儿,是真的吗?”
他转身对画家说:
“我们去参加议会复会的开幕式。内人单独留在家中。您愿不愿意陪我们一起去?这会使我非常高兴。”
盛怒中,他洞察了一切;这里有他不想了解的,也有别人不敢告诉他的。他丝毫不想知道,人们如何向他隐瞒了这门亲事的筹备工作。他自己就可以猜出来;他那变得严厉的目光遇上了伯爵夫人的视线,后者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晕。两个人也就心照不宣。
“因为我老了,安内特却和你当初认识我的时候太相像了!”
当然,亲事已成定局,甚至连日期也已确定。这已经毫无疑问。他猜得出,他的情人正急于了却这桩心愿,将在最短的期限内把女儿嫁给法朗达尔。这一点他也很清楚,他对此已无能为力。他既不能阻止,也难以改变,甚至无法推迟这一可怕的事件!既然他必须忍气吞声,还不如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掩盖内心的痛苦,表现得轻松自如,不再像方才那样,被愤怒所左右。这样岂不更好?
他嗫嚅着说:
奥里维埃曾送她一件礼物——一尊用橡木雕成的巨大的基督受难像:那是他觅得的一件稀世之作。她跪在基督像前,紧闭双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心声祈求,向这位神圣的殉难者发出痛苦的哀告。她像所有处于绝境中跪地祈祷的信女,怀着能被上帝听见并得到帮助的天真愿望,自然不会担心上帝不在倾听,对她的企求漠然置之。她甚至相信,上帝已被她的痛苦所感动。她不求对方为她做超越别人的事,也不求将娇媚、亮丽和风采留至天年,只祈求得一份宁静、给她一个喘息的机会。她总会老的,也总会死的嘛!只不过为什么事情来得这么快?有些女人年纪一大把了,却仍然很美!上帝就不能允许她作为其中之一?他本人也曾受尽苦难,如今若是再给她两三年时间,允许她保留这点半老徐娘的风韵,得以讨得别人的欢心,他该是多么的仁慈!
“听着,孩子,我已经知道你们正在准备的那件事。我向您保证,不需多久,这样的称谓将是必不可少的。还是宁早勿晚吧。”
“这段时间里,可别再冷落我啰。”
朗达嘀咕着说:
他在门槛边收住脚步,惊讶得几乎不敢跨入,犹似一个被骗的丈夫目睹妻子的罪行。百感交集的怒火,无与伦比的激动,几乎使他背过气去,他不得不承认,他正在经受着万箭穿心似的失恋痛苦。一见侯爵俨然以未婚夫的身份登堂入室,人们对他隐瞒的、他本人对自己隐瞒的,全都呈现在他的眼前了!
姑娘反诘说:
他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置身于服丧期中和社交界隔绝的两位女子中间,和她们共进晚餐,共度黄昏。在她们家,他常见的只有柯培尔夫妇,次数更多的要数缪萨第厄。那几张脸常常是不动感情的。他满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和她俩在一起了。他几乎看不到公爵夫人和侯爵的踪影,以为这门亲事还遥遥无期,所以宁可将他们忘却。殊不知,女主人早已将上午和日中的时间留给了这对姑侄。
“我迟早该养成这个习惯的。”他说话时还微微颔首,行了一礼。
要和他一起去的人纷纷站起身,按照常规和留下的人一一握手告别。公爵夫人、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无论是遇见还是分别,还得互相亲吻。
以后进来的人陆续走向三位朋友招呼致意,握手言欢。其中有肥胖的德·哈里逊公爵,小个子艾皮拉蒂亲王,弗拉许男爵,还有其他一些人。
一个阿拉伯人正好在此经过。
此外,她还以各种方式忍受着痛苦,身在家中,却没有这种感受。那天晚上,当人们的眼睛一齐转向站在她肖像下的女儿时,她就有一种被侵权的感觉。从那时起,这种感觉一直延续下来,而且日甚一日,有时竟至使她恼怒。她内心常有一种求得解脱的需求,并不断因之而自责。这种欲望也实在难以启齿,因为她想早点打发女儿离开这个家庭,如同谋求打发一个碍手碍脚又赖着不走的客人。她要不顾一切地守住自己所爱的那个男人,并为之而斗争。于是,她下意识地施展计谋,以达到此目的。
“那又是为什么?”
“是的,一点没忘。那么,定在哪一天呀?”
“您好,贝尔坦。”他说。
“我在家吃午饭。”他一进门便吩咐下去,随即上楼进了工作室。
她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臂,手指紧紧抓紧他的衣袖。
他走入挂有两盏东方宫灯的摩尔式甬道,一股热气直逼他的心窝。这股热气好像来自远处的一个火炉,使他像缺氧似的变得呼吸急促。甬道里,一个黑人见到他,飞也似的迎上前来。这人长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上身油亮,四肢发达,身上只系一根腰带。他为来客打开另一扇木门,贝尔坦便进入一间大浴室。这浴室呈圆形,高顶,里面悄然无声,气氛有些神秘,有点像寺院。日光从圆顶上、从镶嵌花玻璃的三叶草形的窗户里透入,照亮了卵石铺地、墙头用彩色瓷砖镶成阿拉伯图案的环形大厅。
他试图弄明白,这女孩是怎样和为何使他如此神不守舍的。他可是对她知之甚少啊!她才刚刚称得上一个女人,因为她的心灵至今还沉浸在青春的梦幻之中。
“安妮!安妮!我的亲亲,我亲爱的安妮!”
还是她率先打破沉默。
“喔!为什么?”
“喔!我的朋友,多么遗憾!我不是在守孝吗?”
“不,谢谢。您的议会对我没有吸引力。”
“定在明年一月初。我还要请你原谅,没早点告诉你。”
“您给我带来什么?”
“嗨!嗨!”他大声说,“该出发了。”
晚上躺下后,她无法入睡。她重新点亮蜡烛,睁着眼睛浮想联翩:失眠和惆怅正在无可救药地加速时光的流逝施予她的可怕影响。及至夜阑人静,她听着钟摆嘀嗒,那单调划一的声音仿佛在喃喃自语:“老啦,老啦,老啦……”她的心脏一阵收缩,她痛苦得咬紧被褥,发出绝望的呻吟。
洛克第亚纳看到画家在此,也向他们走来。
“和她父亲,还有公爵夫人,我马上去邀请。我也打算给侯爵留个位子。”
他又开始抱吻她。
伯爵夫人双眉紧皱,对女儿说:
“歌剧院舞台边上的一座包厢,是赫尔逊和蒙特罗赛惟一的一场演出。”
“你这是何意?他们不是约好了去参加议会复会的开幕式吗?只有我留下了,而你也是鬼使神差,正逢上我一个人在家,你就来了。”
“我真的不能那样做呀。”
现在,每天早上,她一下床便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她要祈求上帝,求得一丝安慰、一分舒畅。
经她这张吹气如兰的小嘴轻轻地亲了两下,贝尔坦便觉得腿脚发软。他心里明白,他的心病已永无痊愈之日了。
他挣脱双手,焦躁的心情已经难以控制。
安内特也从不当着他的面谈及德·法朗达尔先生。莫不是姑娘出于羞涩的本能,或是凭她女性的直觉预感到他们并不知道的某种隐情?
女儿也很快就领会了父母的意图,还天真地摆了一通道理,说什么她要是找这样一个美男子做丈夫,首先就在于,她可以每天早晨骑着纯种良马和他并辔而行,而这就是她最大的满足。
他摆出一副慈爱的神态:
对!他得邀请侯爵,以此解除伯爵夫人的疑虑,将来也可以在这对小夫妻家里留一扇方便之门。
为保住奥里维埃,她长期以来所采用的谋略如今又有了新的形式,变得更加精明,更加隐蔽,在实施中尽量使两个年轻人互生好感而不让这两位男子遭遇。
贝尔坦沉思良久:“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什么?该上哪儿去?”他想不出良策,只得折返家中。
“我们相爱这么多年了,总不该就这样结束。”
伯爵夫人急忙插话说:
以前,她和别人一样,对于时光的流逝和岁月带来的变化,也有着清晰的概念。如同所有的人,每当冬去春来、春尽夏至,她常会对别人,也对自己说:“这一年里,我可变多了。”不过,她始终很美,虽然有点细微的变化,倒并不担心。今天,她不像过去那样心平气和地验证季节交替的缓慢步伐,却猛然发现和领悟到,一寸寸光阴的流逝是快得多么惊人:时针在不停地滑动着,平时难以觉察,一想起来便着实令人恐慌。那秒针迈着急速的碎步,无休无止地在转动中蚕食人的机体和生命。
他的语气则近乎粗暴:
“不啦,谢谢,我也要走了。”
两人握了握手。朗达又说:
“是的,要三个月。”
她恳求似的低声说:
他确实在离去,在离她而去;每天每次向安内特多瞟一眼,他便远离她一分。他本人并不想理清心中的脉络。他分明也感觉到,爱的酵素正在不断膨胀,他也无法抗拒那种吸引力,但他还是不愿弄个明白:他只是听任事情的发展,将自身交给生活中难以预料的机缘去安排。
几个不同年龄的男人几乎光着身子,踏着沉重的脚步,不言不语地走动着;另一些人坐在大理石条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还有几个人在低声交谈。
她试着展露一丝笑容;她语声哽咽,像一个悲情满怀语不成声的儿童:
他刚走上大街,一股寒风便扑面而来。霜降以后的第一阵凉风吹得人们汗毛直竖,仅仅一个晚上,便扫尽夏日的余温。
安内特对这种口吻有点意外,发出一声惊呼:
“唷!”她以惯有的天真劝说他,“亲爱的老师,一起去吧。您会比那些议员更使我们开心。”
奥里维埃嘴边挂起一丝苦笑,显示了内心的巨大痛苦:
“再见,我的朋友。”
关于这一点,他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了,并为之惶惶不可终日。
“再见,我的朋友。”
“你爸爸在等你呢。”
“我给你们带来一样东西。”
“太好啦!”
他还未坐定,便觉得难以久留,因为他感到体内有一股疯狂的野兽似的骚动。
倘若她能施展出优雅身姿的全部魅力;倘若她能选用色彩淡雅和她的肤色相配的衣料,为她濒临消失的那点魅力增添几分刻意追求的亮丽,使她和女儿的天生丽质具有同样的摄服力,那么毫无疑问,她会将最富有魅力的位置保持至今。
奥里维埃脱口而出:
她站起身,重新坐到他身旁,然后抓住他的手,两眼注视着他,柔声说:
他一面大声抗辩,一面试着扶她起来:
“为什么要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