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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雾弥漫你的眼·我在火葬场学到的生命学 作者:凯特琳·道蒂 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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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然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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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伊莲娜的女儿要求,说“你现在就把她交出来,我要把妈妈放在后座上,带她离开你们这个邪恶之地”,我可能二话不说,立即照做。我一度想为这样的选择鼓掌叫好。

整个过程,麦克都在不停地跟我道歉。这是我在西风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麦克道歉。他反复地擦、洗、涮,已经快第十遍了。

我站在金属柜前(几个月前,麦克从里面拿出我用的第一把尸体刮脸刀),取出一对塑料飞船模样的“眼盖”,外形圆圆的,颜色是接近肤色的肉色。塑料片上覆着一层尖刺,活像宗教裁判时期使用的小型刑具。眼盖有两个作用:第一,放入伊莲娜眼皮下方,遮住干瘪凹陷的眼球,让眼窝看起来饱满一些;第二,尖刺能够牢牢抓住她的眼皮,避免眼皮张开,防止尸体给吊唁的人“使眼色”。

同意支付“最后一眼”的费用后,约内斯库一家带来一套服装,让我们在遗体告别前给伊莲娜换上。伊莲娜的身体肿得足有平时两倍大,但她的家属——和其他人家一样——拿来了她最美年华时穿的衣服,不仅摩登,还非常瘦。这也是为何报纸的讣告栏里,总是刊登艺术照、婚纱照和年代久远的舞会照片,因为我们希望逝者永远停留在最动人的那一刻。不管泰坦尼克号沉了多久,我们都希望露丝能永葆容颜,始终像和杰克初次见面时那么美丽。

麦克端起盒子冲进准备室,把脂肪顺着水槽冲进下水道——就是尸体防腐时鲜血流进的那个。而我则跪在火化间的地板上,用抹布清理从槽道溢出的脂肪。

死人看起来毫无生气可言。这种形容确实有些抽象,毕竟我们见到尸体的概率不太高。这年月很少有人选择在家临终,就算真有人死在家里,也肯定是上一秒刚断气,下一秒就被火速送往殡仪馆了。北美人见识过的,只有经过防腐和化妆加工后的尸体,穿着生前最体面的一套衣服。

接下来轮到喷枪出场。这种喷枪专门用来缝合死者的嘴巴,枪身由金属制成,可向牙床发射金属丝。你把穿过牙床的丝线拉紧系好,死者的嘴就能闭上。我找出一个锋利的针头,一根长长的金属丝系在针尾,如同金属做的蝌蚪。我把针头固定在喷枪细长的枪头上,然后朝上下牙床轮流开枪。这把喷枪貌似质量欠佳,不太好用,完全做不到指哪儿打哪儿。我只好趴在伊莲娜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朝她嘴里射击。呼哈!

根据火葬管理条例第一条规定,鉴于早上的火化炉处于冷却状态,应该安排格雷汉特夫人第一个火化。身材壮硕的男人和女人必须放进冰凉的火化炉,不然炉内温度太高,尸体就会因为燃烧过快而产生浓烟,很容易招来消防队。脂肪太多的人(比如丰满的格雷汉特夫人)要最先处理,最后才轮到消瘦的老年妇女(和婴儿)。

假如这是我第一次陷入“最后一眼”的纷争,我肯定会乖乖投降,满足这个女人的所有要求。但如果我只是为了避免争执而妥协,麦克知道了肯定不高兴。人人都希望能在母亲火化或土葬前“见她最后一面”,却没人愿意为此支付175美元。你很难和人家解释这笔钱的用途,然后劝他们付款。

约内斯库一家期待看到的伊莲娜,和我们径直从冷库里运出的伊莲娜,基本上呈天壤之别。最令殡仪馆头疼的莫过于这种比天还高的期望值,因为家属经常以死者不符合他们心中的形象为由,威胁要起诉殡仪馆。你当然可以说这是殡葬业罪有应得,若不是防腐的兴起,家属也不会对尸体外观抱有这么高的期待。

我和麦克溜着墙根走回火化间,就在这时,一股烧化的脂肪突然从经常堆积骨灰的槽道里流出。麦克拿起盛放骨头碎片的容器,差不多鞋盒大小,接了满满一盒半透明状的脂肪,足足有一加仑那么多。脂肪一直流个不停,我们盛满一盒就换一盒,像是在给漏水的船舀水。

“看来我别无选择了,对吧?”说着,她在合同下方签上名字,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未经过处理的死人脸看上去特别骇人,至少在我们狭隘的文化里这么认为。他们的眼睑耷拉着,双眼茫然地望向虚空。嘴巴张得大大的,不亚于爱德华·蒙克笔下《呐喊》的造型,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些都是人死后身体发生的正常变化,但绝不是死者家属想要看到的模样。作为价格表上的一项内容,殡仪馆通常收取175美元到500美元不等的“遗容遗表”费。通过这项服务,尸体才有可能看起来“平和”“自然”和“安详”。

我非常确定,伊莲娜的尸体怎么也成不了她那个暴脾气闺女想看的样子。不过,西风火葬场没有权利一直把伊莲娜·约内斯库的尸体锁在冷藏间里。根据法律,尸体属于准物权。也就是说,土葬或火化之前,伊莲娜的尸体仍属于她的家人。于是家属又有了一个控告殡仪馆的理由——有些无良殡葬人非法扣留尸体,直到死者家属缴清费用。

我想站在屋顶,大声喊出我在西风学到的一切。死亡令每一天都变得愈发动人。有时我把熔化的人油等殡仪馆见闻告诉给朋友,他们一脸震惊,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丑闻。起先我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反感,后来慢慢不以为然。骨灰研磨机和带刺眼盖这种骇人玩意儿,最能摧毁人们在死亡前的自满情绪。虽然二者都是掩盖死亡真相的道具,但也向人们表明,无论有多恶心,也请接受死亡的真相。

“以前的地板有很多凹陷,脂肪能存在里面,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就能烧干净。新地板太平滑,脂肪只能顺着流出来。”

“我很抱歉,约内斯库女士,”我试图向她解释,“但是您必须缴纳175美元。”

约内斯库女士是已故的伊莲娜·约内斯库的女儿,此刻正坐在西风火葬场接待室的桌子前。她顶着一头浓密的棕色卷发,螺丝状的发卷儿像弹簧似的支棱着,戴满金戒指的手疯狂地在我面前比画。

“地板?你是说炉里亮闪闪的新地板吗?”我有些不解。

“你们这是在敲诈。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想看妈妈最后一眼。”

伊莲娜告别仪式后的周一,我照常来西风上班,发现有人给两台火化炉换上了新地板,光滑得如同婴儿的屁股。原来周末时,西风火葬场的所有者乔爬进火化炉,全凭一己之力,用混凝土和钢筋完成了地板大改造。顺便说一句,我至今没见过他,这件事让他在我心中变得更加传奇,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待在火化炉里(而且还是自愿进去的!)。翻新之前的地板几乎和阿尔卑斯山的地貌有一拼,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块状物。清扫骨头碎片和骨灰时得特别灵巧才行,远远超过招聘启事上的技能要求。有了新地板,我就可以优雅地耙出遗骨,轻轻松松搞定。

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裙子上沾满了热乎乎的人类脂肪(你觉得人油的颜色算赭色呢,还是金盏花色呢?我有些搞不清。)。我满头大汗,筋疲力尽,身上浸满了人油,但感觉自己活得特真实。

如果上述方法没起作用,眼睛和嘴巴还能张开,就要用到我们的秘密武器:万能胶。小绿管里的魔法液体几乎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即使眼盖和喷枪奇迹般地发挥了作用,你也最好做到双保险。也许灰暗的眼珠和暴露在外的牙床不招家属喜欢,但绝对比让他们看到你用带刺的塑料片和密集的金属丝固定死者的脸要强。

“约内斯库女士,我真的很抱歉。我建议您去别家看看,比较一下价格。但我向您保证,您会发现这个地区再也找不到比175美元更便宜的了。”我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国际服务公司是美国最大的殡葬公司,经营着上千家殡仪馆和墓地,总部位于得克萨斯州休斯敦。这家公司甚至将尊严注册成商标,不管你去哪一家“尊严纪念?”办事处,那个烦人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他们早已把死者的尊严市场化了。

“老天,我是不是得给你一些,嗯……干洗券之类的东西?”麦克站在我身边问道。

罪案类剧集也没帮上什么忙。在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中,那些由女仆、维修工、中央公园里跑步的人发现的尸体,全是一副已经做过处理的样子,都能直接拿去守夜了:双眼和嘴唇紧闭,脸色白得发紫。在观众看来,这就成了“死人”该有的模样。这些尸体一般由年轻的模特和演员扮演,他们轮流在《犯罪现场调查》和《法律与秩序》剧组客串尸体,默默等待试镜那一天的降临。电视里的尸体过于美形,和殡仪馆里的尸体相差太远——后者都是惨遭癌症或肝硬化等病症折磨而死的人,身体因衰老和病痛而扭曲得变形。

麦克不愧是业界良心,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议:“人家可是给了钱的,伙计。来吧,咱们能给她穿上。”

伊莲娜的假牙落在病床边上的玻璃杯里,所以她嘴里空空如也,嘴唇一直往牙床里扣。这样的话,就要用口腔塑形器改善情况。口腔塑形器是一个弧形的塑料片,有点儿像大号的(嘴唇形状)眼盖。我掀起她的上嘴唇,把塑形器塞进去。但是这东西对一个老太太来说过于巨大,她看起来就像个猩猩,或者戴着护齿的橄榄球前锋。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取出塑形器,用剪刀修整了一下。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堆满抹布的地上,两腿一伸,任凭沾满人油的裙子粘在身上。我长出一口气:“这条裙子彻底毁了,老兄。你还是请我吃顿午饭吧,真他妈倒霉。”

我把格雷汉特夫人送进冰凉的火化炉,就去干别的事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到火化间,只见滚滚浓烟从炉门冒出来,屋子里全是黑烟。我大吼一声,说不清是哽咽还是尖叫,反正是“发现紧急情况”时特有的声音,然后连滚带爬地去找麦克。

从那之后,我每一天都在多愁善感中度过,如同一颗在悲喜间来回滚动的弹珠。西风加剧了情感的两极分化,允许我肆意辗转于狂喜和绝望之中,好像我从未释放过这样的感情。

使用新地板的第一天,一切顺利。第二天,我首先要火化格雷汉特夫人。格雷汉特夫人是个喜庆的胖老太太,和“灰狗”的形象正相反。她有一头烫过的白发,一双手肉乎乎的,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母。我的祖母是个老师,住在爱荷华州的一个小镇,在一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教书。她有七个孩子,最擅长做肉桂卷。小时候有一年,我去祖母家过暑假。一天我半夜醒来,看到她正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哭泣,因为“有些人体会不到耶稣的爱”。她在我来西风工作的十年前就去世了,但只有我爸爸飞到爱荷华参加她的葬礼。你很容易从格雷汉特夫人身上……嗯,尸体上……看到自己奶奶的影子。

“你们怎么连这个都收费!”一个女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东欧口音大吼大叫。

格雷汉特夫人没能善终,我很难过,但我又不得不承认,整件事还挺搞笑的。矛盾的事物总能酝酿出奇妙的火花。

人们认为火化应该是“洁净”的,尸体经过火焰的高温消毒,留下一堆无害的灰烬。遗憾的是,借用迪伦·托马斯的一句诗,格雷汉特夫人没能“温顺地迈入那彻底的幽暗”。虽然我们花了不少钱买了不少机器设备,但却没有给她一个干净利落的火葬。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要在这方面多下功夫,就像打造出一具完美尸体时那样倾尽全力。毕竟,“成功”意味着利用塑料片和金属丝让伊莲娜·约内斯库保持理想状态,意味着殡葬人的职责不是举行仪式,而是掩盖尸体的作用和意义。在我看来,格雷汉特夫人其实是在宣告:人们应该理解死亡。人们应该明白,死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精神上、肉体上、情感上都是如此,需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畏惧。

既然是门生意,殡葬业自然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严”。尊严是为死者家属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主角就是悉心处理后的尸体。殡葬人成了总导演,全权负责演出的一切。尸体无疑是全场的明星,亮丽得看不出生前遭受过痛苦。如此一来,尸体就不会和观众产生情感上的互动,破坏死亡幻觉。

第二天一早,伊莲娜的遗体告别仪式如期举行。她的女儿揪着自己的头发,鬼哭狼嚎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么真实,绝对有绕梁三日的架势,若不是我不敢分神,早就被这份母女情深打动了。我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伊莲娜身上,生怕她的眼皮崩开,或者缠着薄纱的胳膊开始渗水。不过总体来说,伊莲娜看上去很不错。这场闹剧让我明白,猪涂上口红后还是猪,尸体也是如此。尸体涂上口红还是尸体,你不过是在和它玩换装游戏。

“都是因为地板。”他终于累垮了,开口说道。

“妈的,是地板。”麦克镇定地说。

伊莲娜90岁,牙龈萎缩得厉害,得多打几枪才能保证效果。金属丝一旦就位,我就把线的两头穿过塑形器,使劲一拉,合起她的上下颌。

我用棉签和棉花球清理了伊莲娜的鼻子、耳朵和嘴巴,这个过程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人们已经顾不上个人卫生了。这我能理解,但是理解并非代表不介意。挪动尸体时,从死者的肺和胃中还有可能突然喷出一股冒着泡的红棕色液体。我从不羡慕护士,因为他们比我更惨,那些活着的病人每天都要制造出同样恶心的东西。

两个小时后,伊莲娜·约内斯库躺在准备室的操作台上,等着第二天能以“自然”的姿态出现在家人面前。殡葬业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让尸体看起来“正常”的过程其实非常“不正常”。

西风的这份工作丰富了我的内心情感。哪怕只是帽子掉了,我也会大叫一声或忍不住笑出来。我会被美丽的夕阳感动得落泪,就算是停车场计时器,只要它样子别致,我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尸体烂得再快,水渗得再多,也比不上“脱皮”可怕。这个现象的学名叫“脱屑”,但现实中我们都叫它“脱皮”,因为没有其他词能比“脱皮”更直观准确地描述你的亲眼所见。腐烂的过程导致伊莲娜体内产生大量气体,压力的增高使得皮肤逐渐松弛,造成表皮直接从尸体上脱落。若是发生在活人身上,脱皮后还能长出新的皮肤。但是对伊莲娜来说,她的皮肤会保持新鲜红嫩、淌着黏液的状态,直到火化为止。

然而残酷的是,伊莲娜·约内斯库,这位90岁的罗马尼亚老太太,临死前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她一直躺在床上打点滴,身上连着各种仪器,一躺就是八个礼拜,以至于尸体出现了严重浮肿。要知道,人死后身体里的液体会在皮肤下膨胀。她肿得像个米其林轮胎人,腿、胳膊和后背全都鼓鼓的。更糟糕的是,水肿导致液体不断从皮肤里渗出,加快了尸体的腐烂。

“麦克,”我叹了口气,“反正遗体告别时,她的下半身要盖在单子下面。我知道这样说不好,但她其实用不着穿袜子。”

麦克不得不帮我一起把伊莲娜塞进她那条华丽的东欧裙子里。麦克知道不少实用小贴士,例如用薄纱把伊莲娜浮肿的胳膊裹起来,视觉效果堪比20世纪50年代B级片里的木乃伊。但我们的任务此时还没有结束。记住,如果以后有人让你给一个90岁罗马尼亚老太太肿胀的双脚穿袜子,你一定要学会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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