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您之前在信中问我,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心平气和地生活,而丝毫不觉得孤独。我也常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我认为这跟当事人的境遇有很大关系。我也就是一介无名游魂,不论待在哪里,只要做好我在那里能做的事,完成我应尽的责任就好。之后就只能顺应天命,独自死去,然后万事休矣。我过的就是这样孤独的生活。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儿。这样的人在别人眼中也许是万分孤单,但在当事人看来,反而感受不到这种孤单的烦恼。生而为人,无论是在人群中,还是在父母亲戚之间,都会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孤独,这是不可避免的。这就另当别论了。而我们通常所说的孤独,大多都是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由某种不满、不安变化而来。我在这里所做的任何事,都是顺其自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孤独。而像“凡人”这样的困扰,我也只把它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心平气和地接受。我对村里的人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有迟疑过。这一定跟分校主任这样一位好的中介人有着很大关系。我敬爱村里的长老,也爱护村里的年轻人。自己不懂的事就向村里人请教;每每学到新的知识,一有机会就向村里人转达。我从来没想过要指导他们,我认为比起指导,浸润是更为自然且重要的事。您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已经有了在这里长住下去的打算。虽然我现在像牛一样迟钝,但我总想着,十年以后会不会有稍许的改变呢?将来的事先不提,我现在住在这里,每一天都感觉充满了活力。这与广阔的自然之美是分不开的。这里的山水虽然称不上是绝景,但自然的要素全都鲜活、强烈而积极,即使每天都在欣赏,也不会感到厌倦。这里不仅有着夜空中大而明亮的星辰、清水野上广阔的平原、山口山间繁茂的树木、边境上起伏的群山、早池峰山高耸入云的山峰,还有着路旁的八葵、郭公、山鸡、蕨菜、紫萁和其他四季生长的花草,更有树木结的果实、菌类、小鸟和冬天的野兽。这些景象都让我叹为观止。
我刚读完《妇人朝日》杂志编辑部寄来的您的书信。今天晚上室内温度已达到零下三度,并不是很冷。晚饭的时候,我在地炉上支起了被炉架,再在那上面撑起一张小桌子,现在就借着这张桌子给您回信。
太田村这个地方,是稗贯郡的诸多村落中最为偏僻的。这里的土壤呈酸性,十分贫瘠,农户们种的粮食只能维持基本的自给自足,文化也和都市相差很远。太田村是出了名的物资匮乏,连外出采购的人都不愿意到我们这儿来。位于北上川东部冲击平原的矢泽村,每年生产的农作物都有富余,还能用它们换许多钱。像这样的生活,太田村是想也不敢想的。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夏天只能在水田和满是小石子的旱地里劳作,冬天就上山烧炭砍柴,几乎是过着原始人般的生活。就像我之前在信中所写的那样,这里的农户们自然而然就被人家说是过着不卫生、无知、狭隘的生活,从事着像牛马般的劳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与此相对地,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也无法见识到村民们有趣的一面。比如这里的人大多非常直率,近乎到了不讲礼的地步,类似的方面,我在许多场合也都能自然地感受到。而一般情况下,疏散者们似乎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这些乐趣的。习惯了都市的思维方式的人们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想要和村民们融合在一块儿,越是焦虑,反而和村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觉得自己变得不自然,变成了别人的负担,为这种丢脸的想法而整日烦忧——就像我在信中写到的那样——每天不停地发出“凡人”的叹息。
信快写完了,以上的内容就当是给您的回信吧。写这封信的时候,净手处结冰的水正发出“乒乒”的响声。
您在信中把原情的原委说明得很清楚,读了您的来信之后,我发现您和我竟是在差不多同一时间,从东京来到这偏僻的小山村的。这真是一段奇妙的缘分,我也感到十分震惊。我比您还要晚来五个月,是在那年的十月中旬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的。那时候您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回东京了吧。我在东京的住处被烧毁之后,在当年的五月中旬搬到了花卷镇上,住在已故的宫泽贤治先生家里,受到了他们的诸多照顾。八月十日的花卷轰炸发生后,宫泽先生的家也被全部烧毁,我又在原花卷中学校长和花卷医院院长的家里分别叨扰了约一个月。在那期间,多亏有太田村字山口分校主任佐藤胜治先生为我多方斡旋,我才得以搬到了这个村子来。部落里的有志者们又一同为我建造了这座小屋,于是,我便在十月中旬搬了过来。这里位置极佳,离分校大约有三条街的距离。北面环山,西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南面和东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原。附近还有地下水涌出。村里人为我挖了口井,井水是过滤了褐煤层的,水质非常澄澈。
十月末左右,就在您带着孩子们到山口村附近游玩的时候,我正好也去了一趟昌欢寺拜访。昌欢寺的佛堂里堆着许多桌子和杂具。我虽然注意到了这附近有许多战后被集体疏散的学生,但做梦也没想到像您这样东京来的人也会住在这边。如果那时能有幸见到您,也许就能向您请教一些更为详细的事,大概也更能体会到那时一些微妙的情绪了。尽管如此,只是像这样通过书信的方式,也还是能够互诉衷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