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猿》1967年10月问世后,我被三帮人围攻。首先是学界的围攻,他们说,这本书缺乏参考文献、脚注和索引。其实这些省略全都是刻意为之,我想直接对一般读者说话,不想为了给其他学者留下印象而表现出博学。我多年参与学术游戏,但我厌倦了,觉得许多学术游戏都是科学家在炫耀地位,学术著作几乎没有可读性。这些人忘掉了交流的必要,他们玩起圈内人的游戏,与圈子里的对手竞争,而不是为了传播思想。我想要的是告诉人们:我如何看待人类。因此,我用最简单明快的语言书写,宛若与人交谈,而不是给人上课。今天我仍然不会为这样的书写而表示歉意。
第二种攻击者说,这本书羞辱宗教。我把人视为上升的猿类而不是堕落的天使,这冒犯了他们的尊严。有一次,我上电视为这本书辩护。一位主教怒怼我问,我是否认为人有灵魂。我注意到,狡猾的政客总是用反问来对付难缠的问题,所以我问他是否认为黑猩猩有灵魂。从他的肢体语言我看到,我的问题使他不安,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说黑猩猩有灵魂,他就会使传统的追随者感到不安。这些追随者认为,正如《圣经》所言,一切动物都是“无知的野兽”。另一方面,如果他说黑猩猩没有灵魂,他又会使追随者中虔诚的动物爱好者感到不安。他陷入了两难困境。不过,不拥有外交官的口才是当不上主教的,所以停顿一阵以后,他回答说,黑猩猩拥有一个小小的灵魂。我接着回应道,那么我认为人是一种非常伟大的动物。
德斯蒙德·莫利斯
我起初研究鱼类,继后研究鸟类、哺乳类,以后又长期研究黑猩猩,逻辑上的下一步就是研究人类了。我开始搜集人类演化和人类行为的资料。资料备足以后,我请了一个月假,暂时摆脱伦敦动物园哺乳动物馆馆长繁忙的事务,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假期快结束时,我完成了八万字,达成预期目标。初稿就是我的定稿。我将稿子放进文件袋,把它带到我的出版商在一家书店里举办的聚会上。我没有复写本,因此当他随手把我的手稿放在身旁的书架上时,我真担心他会把我的稿子遗失或遗忘。所幸的是,他带走了这个文件袋,在圣诞期间编读了我的手稿。
第三种攻击来自被我入侵领地的其他专业人士。我是动物学家,似乎没有权利闯进人类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专家的世界。我撰写《裸猿》的20世纪60年代,那些领域的研究主题是:人的一切所作所为纯粹是后天的行为,和远古的祖先没有关系,和我们的基因遗传也没有关系。我在这里说,我们的基因不仅影响我们眼睛的颜色和我们的解剖学特征,而且它们也在决定我们的行为方式上起到一定的作用。批评我的专业人士觉得,这样说太离谱了。然而,如果他们像我一样研究一些动物的行为,他们就知道,每一种动物都从行为模式的继承中获益;没有理由认为,人会有所不同。诚然,和其他物种相比,我们拥有非凡的灵活性和创造力,但即使那样的品质也是我们继承下来的。这是我们童年期游戏性(playfulness)的延伸,这样的游戏性和其他动物的游戏性相同。不过,我们将其延展到成年生活中,只不过成年期的游戏性更严肃,我们赋予它们新的名字比如艺术创新或科学发明而已。
2017年
以此为出发点,我直言不讳地讲述我所见的真相,这是个成就非凡的物种的故事。有批评者云,把人当作动物来讲述,那是对人的贬损。但对我而言,这是把人这一动物的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与我毕生关心的其他物种研究是同样的高度。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长大,不看好成人,他们嗜血厮杀、互相屠戮。在一篇课外作文里,我把人描绘为“脑子有病的猴子”。为逃避所谓文明的恐怖,我转向其他物种。我观察动物,如痴如狂,我更喜欢蟾蜍、蛇和狐狸,而不是枪炮和炸弹。那场战争把我变为动物学家。许多年后,我才接受这一事实:人类毕竟有一些值得研究的特别品格。人们不互相折磨、杀戮或恐吓时,他们的确有一些饶有趣味的动物属性。从性行为来看,人们结成一个独特的联盟,他们对孩子的呵护无与伦比,他们的游戏模式在动物王国里独占鳌头。我开始对他们热情起来。
《裸猿》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响,为何?首先,它被视为惊世之作,而斗胆的作品往往命长。但在我个人看来,它并无惊世之处。我只不过是用一己之见讲述人类的真实情况。我是动物学家,多年研究其他动物的行为,如今研究不同寻常的灵长类智人,只不过是再迈出一小步而已。我把研究重点放在我们与其他动物相同的行为上,所以,《裸猿》的章节名与我研究一种小鱼的博士论文的章节名大同小异,就不足为奇了。为了突出我的动物学径路,我赋予“人”这个物种一个新的名字——裸猿,从外星来访的动物学家考察我们这个小小行星里的许多生命形式时,可能会用上这样的命名吧。
自《裸猿》1967年出版之日起,我一直在默默地观察遗传因素如何影响人类行为,别有一番乐趣,科学界越来越多地接受遗传的影响了。如今,人们已广泛认可,我们的生物编程赋予我们一套遗传信息(genetic suggestions):如果我们要享受充实的人生,我们该如何行事。经过训练,我们也许能偏离这一套遗传信息的路径。如果真的偏离,我们就可能会遭受多种挫折和精神障碍,因为这些偏离的日常生活方式并不适合我们人类的生物个性。
事实上,我不想被拽进有关我个人宗教信仰的辩论。我这本书讲的是人的行为,有关人如何行动,我不讲人思考的方式。我描绘教徒参与的活动,解释这些活动对群体的价值。但这并不能制止他们对我的追击。
真难以置信,《裸猿》初版问世已过去半个世纪。更难以置信的是,在我90岁时,我还能站在这里庆贺它出版50周年。
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用的措辞是遗传信息,而不是遗传指令(genetic instructions)。这是因为,这些影响因子并不僵化,我们做一点小小的弯曲时,并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只有在严重偏离悠久的行为模式时,才会出现麻烦。撰写《裸猿》时,我试图说:这就是人演化的方式,这些行为模式就是我们天然的动物品性。这是不凡的品性,我们是非凡的动物。在我看来,这不是贬低人的信息,而是解放人的信息。耄耋之年,回顾人生,我没有偏离人的生物秉性,没有在那些偏离的活动上浪费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