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的猴类和猿类共有193种,其中的192种全身长毛。唯一例外的物种是一种全身裸露的猿类,他自诩为智人(Homo sapiens)。这个不同寻常、成就卓绝的物种,花费大量的时间去研究他高级的动机,与此同时也花费同样多的时间来忽略他的基本动机。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脑容量在所有的灵长类动物中名列榜首,但是他的生殖器之大也使他在灵长类动物中位居第一。对于这一事实,他却竭力加以掩盖,宁可把这一殊荣送给力大无穷的大猩猩。他精于言辞、敏于探索、拥挤群居,对于他这种猿类行为的基本情况,我们现在理应进行仔细的考察。
本书使用的研究方法,在搜集材料方面有三个主要来源:(1)关于人类过去的信息,即古生物学家发掘的信息,以及凭借人类远祖的化石及其他遗存所了解到的信息;(2)比较个体生态学家(comparative ethologist)研究动物行为所提供的信息,即通过详细观察许多不同的动物,尤其是与人类最接近的猴类和猿类所获取的信息;(3)有关裸猿自身的信息。通过简明、直接地观察当代主要文化中成功的主流标本,了解其最基本的、最广泛的相同的行为模式,如此所能搜集到的有关裸猿的信息。
我是动物学家而裸猿是一种动物。所以他自然成为我笔下的描写对象。我拒绝再回避他,因为他的一些行为模式是相当复杂、令人印象深刻的。我研究他的理由是:在变得博学多才的过程中,他仍然是一种没有体毛的猿类;在获得高尚的动机时,他并未丢掉自己土气而悠久的旧动机。这常常使他感到尴尬,可是他旧有的冲动伴随他的时间已有数百万年之久,而他新近获得的冲动至多不过数千年。而且,即使他想要挣脱整个演化史中积累在身的生物遗传,那是没有希望迅速办到的。如果他正视这个事实,他就不会那么忧虑,而会更有成就感。在这一点上,动物学家也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比较接近问题的实质。他们把重点放在人类主要标本的临床研究上,遗憾的是,他们的许多早期研究,虽然没有受到早期人类学家所提供的信息的影响,但是仍然有一些偏颇。不错,他们的理论建立在对人类主流文化中的社会成员所进行的临床研究上,然而他们所研究的个体,仍然不可避免地是在某方面异常的、残损的标本。倘若这些人心智健全、有所建树,因而是典型的个体,他们就不会去看精神医生了,也就不可能给精神病学家的信息库提供资料了。在此我又得声明,我无意贬低精神治疗和精神分析研究的价值。在人类行为模式如何崩溃这一点上,他们的见地非常深刻,他们的研究使我们大开眼界。我只不过觉得:在探讨全人类基本的生物学特性时,如果太注重早期的人类学和精神病学的研究成果,那是不明智的。
鉴于这一任务规模宏大,所以有必要使其略有几分简化的色彩。我的做法是,在很大程度上不考虑人类技术和语言的细节,只集中研究人类生活中与其他物种有明显可比基础的那些方面,诸如摄食、梳理、睡眠、争斗、交配、育儿等活动。面对这些基本的问题,裸猿的反应是什么?他的反应与猴类和猿类的反应有何异同之处?他在哪方面有独特之处?他的奇特之处与他的演化过程有何关系?
过去对裸猿的这一行为所做的研究中最奇特的特点之一是它们几乎总是规避裸猿一目了然的特征。早期的人类学家争先恐后地跑到最难如愿的地方去,企图揭示人类的特性。他们分散到世界各地那些死水一潭、长期停滞的文化中去。这些文化并不是典型的人类文化,它们在演化的过程中未获成功,故而已濒临绝境。如此这般调查以后,这些人类学家带回来的,是奇异的婚配习俗、奇特的亲属称谓、怪诞的原始宗教仪式。他们把考察原始部落所得的材料当作重要的核心材料,仿佛这些奇异的东西对了解全人类的行为最为重要。当然,他们的调查极为有趣、很有价值;它告诉我们,一群裸猿误入文化死胡同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它说明了在社会不完全崩溃的情况下,人的行为模式还能偏离常轨多远。但它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关于典型裸猿的典型特征。要揭示裸猿的特征,只能靠调查主流文化中一切普通的、成功的成员所共有的共同模式来完成,这些成员共同代表了绝大多数的主流文化。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这是唯一稳妥的研究方法。与此相对的是,老式的人类学家会争辩说,他们所研究的技术简陋的原始部落更接近问题的核心,先进文明的成员离问题的核心较远。我认为情况不是这样。当今之世生活着的、技术简陋的部落,并不是真正的原始部落,而是智力发展受挫的部落。真正的原始部落并没有经历几千年而存活到现在。裸猿从本质上说是一个不断探索的物种;任何停滞不前的社会,在一定程度上说必然是失败了的、“出了差错”的社会。这个差错使它停步不前,使这一物种不断探索的天性受到阻碍,使其了解周围世界的努力遭受挫折。早期人类学家在这些发展受阻的部落中所研究的特征,很可能正是干扰它们进步的特征。因此,如果以早期人类学家调查所得的信息为基础,去构建我们人类行为的总体模式,那就是一种危险的做法。
(我应该补充说明,人类学和精神病学的现状正在迅速变化。这两门学科中的许多现代学者已开始认识到他们早期研究中存在的种种局限,他们日益转向研究典型的、健全的个体。一位研究者最近说道:“我们过去的研究是本末倒置的。我们努力去研讨反常的东西,现在才亡羊补牢,把重点放在正常的东西上。”)
研讨这些问题时,我意识到要冒风险开罪人。有人不愿意认认真真考虑自身的动物属性。也许他们认为,我用赤裸裸的动物语言来探讨这些问题,有损于我们人类的形象。对此,我只能向他们保证,我无意贬低人类。还有人会因为动物学家侵入他们的专业领地而愤愤不平。然而我确信,这种研究方法极有价值;它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可是它对于揭示我们这个无与伦比的物种那纷繁复杂的本性,会给人以新的(在有些地方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启示,使人感到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