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汀特别善于洞察琐事之中的深意,她选择描写日复一日常规生活中的诸般小事,写聚会、野餐、乡村舞蹈,岂不是十分自然?摄政王或克拉克先生“建议改变写作的文体”不能诱使她转向;没有哪种罗曼史,哪种冒险故事、政治内幕或阴谋运作可以烛照她所亲见的乡宅楼梯上的生活。当真,摄政王和他的图书管理员撞上了最可怕的障碍,他们在试图干预不可败坏的良知,搅扰从不失误的慎明。那个15岁就写下了漂亮文句的孩子再也没有停笔,而且她写作压根不是为了摄政王和他的图书馆员,而是为了更广大的世人。她准确地知道本人优长何在,适合应对哪些题材——如一名对成品心存高标准要求的作家那样处理应对。有些感知印象在她的领域之外,有些激情她即使勉为其难强施巧计也无法恰当地装点推出。例如,她无法让一个姑娘热烈地谈论旌旗或小礼拜堂。她无法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浸于某个浪漫时刻。她有各式各样的法子逃避激情场面。她以自己特有的旁敲侧击的方式写自然及其美景。她描述美丽的夜晚却从不曾提到月亮。尽管如此,当我们读到那整饬的寥寥数语“万里无云的夜空满是清辉,映衬着树林的幽深暗影”时,夜色就如她所说,是“那么庄严,宁谧而美好”,非常明白,就是如此。
首先,被费拉德尔菲亚认定不像12岁孩子的那个又任性又做作的小姑娘很快成了女写家,完成了一篇毫不孩子气的令人惊讶的故事,即《爱情与友谊》。虽说似乎有点难以置信,该作品写于作者15岁之时。很显然,写它是为了让家庭教室里的诸君取乐,抄在同一册的故事中有一篇以搞笑的庄重口吻献给她哥哥;还有一篇由姐姐配上了笔触简洁的水彩头像插图。人们会觉得,有些玩笑是全家人的共有财富,有些讽刺力道十足,是因为全体小奥斯汀都嘲笑“在沙发上叹息并昏厥”的优雅淑女。
奥斯汀的才华如此均衡,难得地完美。她所有完成了的小说中没有失败之作,她的众多章节里很少有哪一章明显低于水平线。不过,她毕竟年仅42岁就过世了,死在能力巅峰期。她尚待经历那些使晚年成为作家生涯中最有趣阶段的种种变故。活泼灵动,气韵难遏,富有生机勃勃的创造力,如果假以时日,她肯定还会写出更多的作品,而且简直让人乐于揣测她是否会改换写作的路数。边界已经划定;月亮、山峦和城堡都在界外。不过,她不是有时也曾试图短暂越界吗?她不是也正开始以自己特有的快活而精彩的方式,盘算一次小小的发现之旅吗?
这一切又将对简·奥斯汀未写的六部小说有怎样的影响呢?她不会去写犯罪、情欲或冒险故事。她不会因出版商的催促或朋友们的奉承匆匆赶活儿,草草敷衍或言不由衷。但她会更加见多识广。她的安全感将被动摇。她的滑稽喜剧将会受损。她将更少依赖对话而更多通过观照评说让我们了解她的人物(这在《劝导》中已露端倪)。短短几分钟闲谈中精彩的三言两语足以涵盖某克罗夫特海军上将或某马斯格雷夫太太所需要了解的一切,然而,在陈述分析和展示心理的章节中,信手拈来的速记式笔法将会显得过于粗糙,无法容纳她此时已充分辨识的复杂人性。她会发明一种新方法,一如既往地清晰而从容,但却更深入,更意味隽永,不仅记述人们说了些什么,而且表达出他们的言外之意;不仅写出人们的本相,而且写出人生的本质。她将与笔下的人物更远地拉开距离,更多地把他们看作是群体,而非单一个人。她的讽刺笔触也许将不那么持续不断,但会更加辛辣严苛。她会成为亨利·詹姆斯以及普鲁斯特的前驱者——不过,就此打住吧。这些猜想无补于事:那位最完美的女性艺术家,不朽著作的写者,“正当她开始对自己的成功萌生出信心的时候”,却溘然长逝了。
寻常15岁姑娘们笑口常开。宾尼先生想加糖却错拿了咸盐,她们开心失笑。汤姆金斯老太一屁股坐到猫身上,她们几乎笑得接不上气了。不过,没一会儿,她们却又哭了。她们没有固定的立足之点,不能从那里四下环顾,看出人类天性中有永远可笑的东西,看出世间男男女女身上有某些特质总能引发讥嘲。她们不知道轻侮别人的格雷维尔夫人和被轻侮的可怜的玛丽是每间舞厅里恒久的景象。但是简·奥斯汀一出生就知道这些。肯定有某位守护摇篮的仙女在她出生之后立刻带她到世界上转了一遭。当她被重新放回摇篮的时候,她不仅知道了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还选择了自己的王国。她应许,倘若她能统治那片疆土,就不再觊觎其他领地。因此,到了15岁,奥斯汀对他人已不存多少幻想,对自己更是全无妄念。不论她写什么,都是十足成品,都不只是着眼于诉诸自家牧师宅里的各位,而是面向全世界并与整个世界相关。她客观超然,难以参透。当写家简·奥斯汀在该书最出彩的人物素描段落中记述格雷维尔夫人的言谈时,措辞丝毫不含对轻侮言行的愤恨。尽管作为牧师的女儿,简·奥斯汀曾亲身体尝被人仗势轻侮的滋味儿。她把目光径直投向了目标,而且我们准确地知道那目标位于人类天性地图上的哪一个点。我们能知道,是因为简·奥斯汀严格地遵守了约定,她从未越界。即使是在感情冲动的15岁,她也从不曾心怀羞耻地掉头自我攻击,从不因一时怜悯而摘去讥讽的利刺,从未在激情的迷氛中模糊了描画的线条。“一时的感奋与狂热,”她似乎手持魔术棒指点着说,“在那里结束。”分界线清清楚楚。当然她不否认月亮、山岭和城堡是存在的——在界线的另一边。她甚至创作了自己的浪漫传奇。那是关于苏格兰女王的故事。奥斯汀确实景仰那位女王。“世上第一等的人物,”她评说道,“令人着迷的公主,她当年唯一的朋友是诺福克公爵,如今仅有的朋友便是惠特克先生、勒弗罗伊太太、奈特太太和我啦。”通过这样的词句,她的激情利利索索地得到了控制,并被笑声包裹起来。如果对照一下不久后勃朗特姊妹在北方她们家牧师宅里写威灵顿公爵时的遣词用语,是很有兴味的事。
不过,有闲话议论说简·奥斯汀身板僵直,一丝不苟,沉默寡言——“是人人害怕的拨火棍”。关于这一点,也确有些蛛丝马迹。她能落笔无情,是整个文学史中最前后一致、不改本色的讽刺家之一。
一本正经的小姑娘长大了。她成了米特福德太太记忆中那“一心要捕捉丈夫的最俊俏、最傻气、最做作的浮浪花蝴蝶”;后来,还瞎蒙乱撞地成了一本名为《傲慢与偏见》的小说的作者。文稿是在一扇吱扭作响的房门掩护之下偷偷写成的,后来一放多年未能出版。据说,她不久后即开始动笔写另一篇故事,即《瓦森一家》,由于某些原因不大满意,就没有写完。不过,大作家的二流作品值得一读,因为它们为其名篇杰作提供了最佳评注。
让我们以奥斯汀最后一部完成的小说《劝导》为例,并借助于它来看一看假使作者多活几年可能会写出些怎样的书。《劝导》具有特殊的美,也有特别的沉闷。那种沉闷常常出现在两个创作阶段之间的过渡期。作家有点厌烦了。她有点太熟悉自己那个世界的行为方式了;录述它们不再使她感到新鲜。她的喜剧性描写中有一份严厉,表明她不再觉得沃尔特爵士的虚荣或埃利奥特小姐的势利有趣。讽刺是生硬的,笑话是粗鲁的。她不再对日常生活的乐子有新奇感受。她的心思不全在她的书写对象上。不过,虽说我们觉得简·奥斯汀已经写过这些了,而且曾写得更好,却也同时意识到她在尝试某种她从未染指的东西。《劝导》中有一种新元素,一种新特质,也许正是这点使休厄尔博士热情迸发,宣称它是“奥斯汀最优美的作品”。她开始发现,世界其实比她过去想得更宽广、更神秘、更浪漫。她议论说,安妮“年轻时被迫小心谨慎行事,年齿渐长之际却学得了浪漫——这是不自然开端的自然后果”,我们觉得这话也适用于她本人。她常常驻笔于自然景色的优美和沉郁,舍弃了往时常常流连的春光却转而注意秋色。她谈到“在乡下,秋季时光的影响是那么甜美而又哀伤”。她留心着“褐色的枯叶和凋萎的灌木篱”。她还议论说,“即使曾在某地吃过苦头,人们也不会消减对那个地方的爱”。不过,我们觉察到变化,不仅是这种对自然景色的新敏感,还有,她对生活的态度也变了。在这本书里她大多数时候是通过女性之眼来看生活的,那女性人物自己不快乐,因此对他人的幸福和不幸怀有特殊的同情,尽管直到小说接近结尾,她都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评说种种事态。由此,与通常情况相比,书中呈现的被观察到的情态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更大程度上是感受。音乐会场景和有关女人忠贞爱情的那段著名谈话明确地表达了热烈激情,不但证明了奥斯汀曾经恋爱过这个传记事实,也证明了她不再惮于说出这点的美学事实。重要的人生体验,必先深深沉入心底,随岁月流逝得到彻底净化,而后她才允许自己在小说中启用它们。到1817年,奥斯汀已经万事俱备。就外部环境而言,某种变化也即将到来。她的声誉上升得非常缓慢。“我怀疑,”她侄儿利·奥斯汀写道,“是否能找出其他任何一位知名作家,本人像她这般过着彻底默默无闻的生活。”如果她再多活几年,一切都将改变。她将可以去伦敦小住,外出赴晚宴、用午餐,会见名流,结交新友,阅读,旅行,把一大堆观感带回宁静的乡间小舍,以便闲时从容享用。
在《瓦森一家》中,奥斯汀遇到的困难更显露无余,而她克服困难的手段却没有被那么巧妙地遮掩。首先,开头几章生硬粗略,说明她属于那类习惯在第一稿里简单陈列事实梗概的作者,此后他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去扩展加工,充实血肉,营造氛围。过程到底如何我们说不上来——我们不知道作者扣除了什么,加添了什么,运用了哪些艺术手法。但总而言之,奇迹发生了,14年平淡无味的家庭生活被转化成看似毫无雕琢的精妙序篇;我们绝猜不到此前奥斯汀曾迫使她的笔做了多少苦工。由此我们觉察到奥斯汀根本不是魔术家。像其他写手一样,她得创造某种气氛,好让自己特有的天分能开花结果。在这里她摸索探寻;她让我们等待。突然间她大功告成,于是事态按照她的意愿步步推进了。爱德华一家要去参加舞会。汤姆林森家的马车正好路过;她告诉我们,家人给查尔斯“备了手套并吩咐他好好戴着”;汤姆·马斯格雷夫带着一大桶牡蛎退居偏远一隅,而且非常舒心自在。作者的天分得到了解放并十分活跃。我们的感觉立刻敏锐起来,我们被唯有奥斯汀才能赋予的那种特殊的紧张焦灼之感所裹挟。然而那又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只是乡村小镇里的一场舞会,几对舞伴见见面拉拉手,外加吃点喝点什么;其中的重大事件,不过是一名小男孩受到某年轻小姐的冷落却得到了另一位的善待。没有悲剧也没有英雄主义。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小小场面十分动人,其感染力与场景庄重严肃的表象很不相称。奥斯汀让我们看出,如果爱玛在舞会厅里表现得如此这般,那么她在更严峻的生活危机中被挚诚之心所驱策,将会何等善解人意又怎样满腔柔情——而那些危机,注定会在我们凝神看她的时候一一在我们眼前出现。简·奥斯汀是有深邃激情的女子,虽然表面上不大显露。她激发我们去填补没有直接写出的东西。表面上,她展示的内容无足轻重,但是构成它的东西却在读者头脑中逐渐伸展,使最经久不朽的形式与表面上无足轻重的生活场景相融合。重点在人物刻画。她让我们寻思:待到差五分三点,奥斯本勋爵和汤姆·马斯格雷夫前来拜访、玛丽搬出茶盘和餐刀匣,爱玛会如何表现呢?那会是极为尴尬的场面。两位青年男子平时习惯了更讲究的生活。爱玛可能会显得缺乏教养,庸常粗俗,不足挂齿。谈话迂回曲折,悬念始终令我们惴惴不安。我们的注意力半是聚焦于当时,半是着眼于未来。最后,爱玛的表现证实了我们对她最好的期待,我们不禁深受触动,仿佛曾目睹了最重大的事件。这部尚未完成、总的来说也较为逊色的作品,其实具备构成奥斯汀著作伟大品质的所有元素。它具有文学的永恒性。即使不计生动活泼的表层叙述和贴近生活的逼真绘写,仍有对人性价值的精微辨识可给人带来更深切的愉悦。倘若把这点也抛开,人们仍能怀着无限乐趣倾心关注描述舞会场面的相对抽象的艺术手法,其中展现的情感是那么繁复多样,述及的各个部分那么详略得当,真值得好好玩味,就像欣赏诗歌,只为它本身,而不把它当作将故事引向此处或彼处的一个环节。
(黄梅译)
而我们,千真万确,也不会那样做。即使受到刺激的虚荣心疼痛不已,即使道德的愤怒热火中烧,促使我们去改良这充斥恶毒、卑鄙和愚昧的世界,那任务也是我们力所不及的。人就是那样-~15岁女孩通晓这点,而成年的女人则证明了这一点。此时此刻,某贝特伦夫人正在阻止小狗帕格钻进花坛;她遣了查普曼去帮助范妮小姐,不过有点为时太晚。明辨秋毫,精准无瑕,她的讥嘲讽刺是那么公正无偏,所以,虽然它始终存在,却几乎逃过了我们的注意。没有一丝卑琐小气,没有丁点儿刻薄恶意,会惊动我们的沉思。欣悦之感奇特地与我们的取乐心态交汇融合。艺术之美照耀着那些傻瓜。
若是遂了卡桑德拉·奥斯汀小姐的心愿,简·奥斯汀写的东西,除了几本小说以外,我们很可能就什么也见不到了。简只有在给她姐写信时才毫无顾忌;她只向姐姐坦陈心底的希冀以及她人生中的那次大失意——如果传言属实的话。可是,当卡桑德拉·奥斯汀小姐步入老境,她妹妹已经颇有名气,她疑心将来会有生人钻营打探,会有学者胡猜乱想,于是便忍痛焚烧了所有可能满足他们好奇心的书简,只留下一些她以为无关紧要或没人感兴趣的信件。
兄弟姐妹们一致对某些陋习表示厌恶,当奥斯汀大声朗读她对这些恶俗的最后致命攻击时,大家肯定曾一道开怀畅笑:“失去奥古斯塔斯都真让我伤心备至,终为悲恸而献身。一次致命的晕厥让我一命归西。可得警惕晕厥呀,亲爱的劳拉……如果你愿意,尽管发疯好了,但是不要晕倒……”如此这般,尽自己写字的速度,甚至比拼读发音还要快,她急匆匆地讲述那些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关于劳拉和索菲亚,关于菲兰德和古斯塔夫,关于每隔一天就驱车来往于爱丁堡和斯特灵两地间的那位绅士,关于藏在桌子抽屉内大笔财物的失窃,还有食不果腹的妈妈们和扮演麦克白的儿子们。毫无疑问,那些故事曾让教室里哄堂大笑。然而,最明显不过,坐在客厅僻静一角的15岁姑娘提笔并不是为了博兄弟姐妹一笑,不是为了让自家人享用。她写达西是为所有人,又不为任何人,是为我们的时代,也为她自己的时代;换言之,尽管那时奥斯汀不过小小年纪,却已经名副其实是在从事写作。从她那些节奏鲜明、匀称齐整、严谨有序的文句,我们可以听出这一点。“她是个脾气好、懂礼貌、善迎合的年轻姑娘,人们没法讨厌这样的人——她不过是招人蔑视而已。”如此这般的句子原是打算要存活得比那段圣诞节期更长久的。活泼,轻快,妙趣横生,自由无羁到戏谑恶搞的地步——《爱情与友谊》具备上述所有特点,然而,那贯穿全书、不曾消融于其他种种之中的独特声音又是什么?是笑的声音。15岁的女孩在其小小一隅嘲笑全世界。
《沃森一家》开头那些粗略拙朴的章节表明她并非多产的天才,不像艾米莉·勃朗特,只需打开门就能让自己被充分感知。她谦卑而快乐地一点点收集筑巢的小枝和草秸,把它们整整齐齐码好。那些枝丫和草秸有点枯干,有点土蓬蓬的。那一带乡间有大房子和小房子;有茶会、餐会和偶尔举办的户外聚餐;生活受到有身份的亲友关心及适量收入的护佑;也被泥泞的路、濡湿的脚以及一些女士们易于疲倦的倾向所局限;维持这般生活的是一点儿钱、一点儿身价,还有当地中上阶层通常会受到的一点教育。罪恶、冒险和激情被摈除在外。然而,尽管平庸,尽管琐碎,奥斯汀却从不回避、从不含糊。她耐心而精准地告诉我们,他们“一路不停,径直到达纽伯里,在那儿用了饭,又当午餐又当晚餐;就此结束了一天的享受和劳顿”。对于传统习俗,她并非只是说点空头好话虚与应付;她不仅接受它们,而且真心相信。当她描写埃德蒙·贝特伦之类的牧师,或某位水手,她似乎受制于他们神圣的职业,不再能畅快淋漓地运用她的主要工具,即喜剧才能,反而常常陷入循规蹈矩的颂扬或有板有眼的描述。不过这些是例外,多数情况下她的态度令人想起那位未留名的女士的惊呼:“不声不响,闷头摹写人物的才女,着实叫人害怕!”奥斯汀既不想改造什么,也不想消灭什么;她沉默不语,而这的确可怕。一个又一个,她塑造了她的傻瓜,她的道貌岸然者,她的市侩,她的柯林斯先生、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和班奈特太太们。她用鞭子般的词语团团抽打他们,那些词语在他们四周旋动,将他们的身影永远地镌刻定型。他们就那样存在着,没有给他们任何借口,也没有向他们表示任何慈悲。当她处理完毕,朱莉亚和玛丽安·贝特伦姐妹俩消失得片羽不存;可贝特伦夫人却永远地留下了,“坐着,招呼着小狗帕格,不让它溜进花坛”。神意的公道裁判普施于四方。格兰特博士起初爱大吃嫩烧鹅,最后“因为每一周例行不误大吃三顿,发作脑中风死去”。有时候,奥斯汀笔下的某些人物生出来只为让作者能兴高采烈地把他们的脑袋削掉。她心满意足;她气定神闲,便不再想动任何人头上一根发丝,也不再挪移那个让她感到如此美妙怡情的世界中的任何一块砖头或一根草叶。
那不易把握的品质实际上由一些大不相同的部件构成,需要某种特殊才能把它们组合到一起。奥斯汀的机智有完美的趣味伴随。奥斯汀笔下的傻瓜之所以是傻瓜,势利鬼之所以是势利小人,皆因偏离了她心目中的健全与理性的模式,而且,即使在逗人笑的时候她也把这一信息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我们。她比任何别的小说家都更多地动用了对人类价值的无比精准的感知。她以从不迷失的心灵、从无差错的趣味和几乎严峻的道德信念为鉴照,展示了那些背离仁善、真实和诚挚的言行,她的这类描写乃是英国文学中最令人愉悦的精粹。她刻画好坏参半的玛丽·克劳福德,靠的就是这个方式。她从容不迫、兴致盎然地让玛丽喋喋不休地贬损教士,或赞赏某位年收入一万英镑的男爵。时不时地,奥斯汀会插入自己的声音,毫不张扬,和谐妥帖,可是玛丽·克劳福德的唠叨顿时神采尽失,虽说仍能让读者感到几分有趣。如此,她笔下的众多场面是那么深邃、优美而复杂。这种对比中生成了一种美,甚至是一种庄严,它不仅和奥斯汀的机智一样抢眼,也是那种机智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在《瓦森一家》中她让读者预先品味了这种才华。她让我们讶异,一桩寻常的友善之举,如她所描绘,竟那般意味深长。而在她的成熟杰作中,这一才能被发挥到尽善尽美。她的著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件:某天中午在北安普顿郡,一名平淡无奇的青年男子在楼梯上对一位纤柔姑娘说话,他们上楼去换装准备出席正式晚餐,身旁有女仆正在经过。然而,陡然间他们的谈话从琐屑和庸常升华,变得充满意义,那一刻对两人来说都成了终生难忘的瞬间。如一颗水珠充盈自身,它光彩照人;它熠熠闪亮;有那么一刹那它悬在我们面前,深邃,颤动,澄明。转眼之后,女仆走过去了,温柔地融聚着所有人生幸福的这滴水坠下,复归于日常生活的潮涨潮落。
因此,我们对简·奥斯汀的了解就只能来自一鳞半爪的闲言碎语、为数不多的书信和她的小说。说到闲言碎语,凡能流传下来的街谈巷议都绝不可以轻视;只要对之稍加整理它们就能很有成效地帮助我们。比如说,小费拉德尔菲亚·奥斯汀这样评论自己的表妹:简“算不上漂亮,还一本正经,不像12岁的小姑娘……又刁钻任性又装腔作势”。我们还有米特福德小姐,奥斯汀姐妹年纪轻轻时她就认识她俩,她认为简是“她记忆中一心要捕捉丈夫的最俊俏、最傻气、最做作的浮浪花蝴蝶”。再次,还有米特福德小姐那没有留下姓名的朋友,“她目前正在简那儿做客,说简如今变得古板,成了古往今来最僵挺笔直、一丝不苟、沉默寡言的‘单身福女’,而且,若不是《傲慢与偏见》揭示出在那僵硬匣子里藏着多么珍贵的宝石,她在社交圈里不会比拨火棍或挡火屏更引人注意……现在情况当然大不相同了,”那位淑媛接着说,“她仍然是拨火棍——不过如今是人人害怕的拨火棍……不声不响,闷头摹写人物的才女,着实叫人害怕!”另一方面,当然了,还有奥斯汀一家,他们很少自夸自赞,尽管如此,据说兄弟们都“非常喜爱简,都因她而自豪。他们喜欢她的才气、她的美德和她讨人喜欢的风度。每个人后来都乐于在某个侄女或自家女儿身上发现与亲爱的姐妹简有几分相似的地方,但是若说到堪与简比肩媲美的人,他们压根就没指望能够再见到”。可爱迷人却又僵挺笔直,在家里受宠爱却被外人惧怕,刀子嘴豆腐心——这些相反的特征并非不能调和共存,当我们转而阅览奥斯汀的小说时,也会在故事中跌跌绊绊地碰上同样的复杂性,一如解读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