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真教人绝望哪!”
除去在女学校里学到的教诲涵养以外,魔利一无学问二没知识;在撰写给成年人阅读的小说时,举凡应当具备对世间百态的了解、对错综复杂社会的熟悉,魔利连一项都没有,即便拿她深谙的女人心理当例子,她也只懂少女的心理,既不明白三十岁女子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寡妇的心境。
魔利对玻璃感到某种自恋。她感到某种近似于精神层面的女性同性恋关系。魔利体内的玻璃体和真正的玻璃体之间,有着某种应和。它们互递着隐秘的眼神,暗中交换着恶魔般的笑意——至于为何是恶魔般的,魔利也不晓得——宛如某种伙伴似的奇妙关系。就像美少年或美少女们,向镜中的自己投去的目光一样。那是隐秘的、恶魔般的微笑。那是共享同一个情人的两个美女间,一种像是同志,又像是共鸣的隐秘的、恶魔般的欢愉。魔利和玻璃之间的关系,也近似于那种欢愉。
换句话说,魔利耽溺在魔利之中,而这样的魔利又陶醉在真正的玻璃里。魔利和玻璃有着不可思议的关系。魔利和玻璃宛如融为一体,相互牵引,在不可思议的世界中紧紧相系。那是在隐秘光亮中的相依相系。
异样的光线渐次明亮,魔利房间的玻璃窗随之闪耀着奇妙的黄色,但是窗前放上了一面无框的长方形镜子,因此只有那个地方的玻璃好似被切出一块方形的铅灰色。宽大的床铺框架上搁有浅绿色的苦艾酒空瓶,瓶里插着表面涂蜡的人造玫瑰花,宛如在魔利杂乱无序的房间里蓦然出现了赛姬似的,格外鲜明。这是魔利近来最满意、最自傲的室内装饰。
朋友看到麸酰胺酸瓶身的标签上写着“养脑素”,不由得笑了出来。魔利解释:“我的脑筋不大对劲,得吃这个。”其实,所谓的麸酰胺酸是指加了麸胺酸钠的营养补充剂,广告文案上写着这种药有助于增强脑力,最适合准备应考的学生服用,所以魔利拿它当作可保佑顺利写出精彩小说的特效药。
因此,魔利虽没打算趾高气扬、信誓旦旦地向人家夸口——也不会有人认为这叫炫耀就是了——自己房里的花儿和瓶子,比鲁奥的彩绘玻璃还要漂亮;抑或即便魔利把它们带去波提切利的工坊搁在窗边后就溜走,她也有信心波提切利绝不会在确认魔利离开了以后,就把它们拿去扔掉。即使这样的想法看似稚气,可魔利认为文章就该依自己的想法诚实写下来,因此魔利也只能把魔利的看法,原原本本地写出来了。
好了,那雾红的花儿和暗绿的透明瓶子合而为一以后,不分昼夜,总在玻璃窗前映出它们的幻影,任由魔利投以憧憬的眼神,而窗外日正当中的阳光与电灯泡这两种异质的光线,仿佛交缠迸出一抹白皙的火焰,一片不安的明亮格外诱惑着魔利,将她带入深深的陶醉之中。那是一种深不见底,完全无法探知的浓重陶醉。
魔利的神情没透出丝毫疑怪,一派闲适地打量四周,这时才发觉房间的亮度不同于以往。
魔利嘟囔着,冷不防箍起朱丽叶(猫名)的下巴,把它整个身子托悬在半空中。
午后,趴在床上良久、望着苦艾酒瓶的魔利,被带入深深的陶醉中。那是一股掺和着近乎倦怠感的陶醉。
魔利这个人的体内嵌有某种半透明的、玻璃片状的东西,不管她看到什么、抱持什么情感,皆是隔着那块玻璃片的,因此大凡她眼睛所见、心有所感的事物,全部都是暧昧不明的。那感觉像是处在渺茫和鲜明的界线上,而眼睛戴着一对泛着雾光的隐形眼镜观看事物。不管看什么,都少了端详分明的踏实。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不论对方说些什么都没有真实感,末了,甚至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在这里呢?既然自己正在看着他,想必应该是在的吧。有时也会思忖着,这般喋喋不休的人原来是我自己哦,怎么会有如此蠢笨的家伙呢。那片玻璃状的东西既轻薄又厚实,属于某种朦胧体,是一种难窥其貌的东西。魔利甚至认为,所谓的“难窥其貌”,该不会正是为了魔利的玻璃所创造出来的语汇吧。隔着朦胧体朝外面看去时,美丽的东西终究成了在深底下泅泳、被水淋得湿透,浑身沐浴着晶灿水珠的物体,但又带着无法确切捕捉得到的不透明感。眼前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带着几分诡异,在对象物和魔利之间总是隔着一个透明体。魔利与他人的情感,亦即所谓的人情义理,仿佛都在遥远的彼方,薄如淡影,使得魔利看似不近人情,而她自身的存在,亦宛如一个逐渐消逝的淡影。可愚笨的魔利偏又打起马虎眼,导致事态愈形恶化。即便对方生气地斥责她:“什么嘛,亏我这么对你一片好意,却换来虚情假意呀!”这也是在所难免的。魔利自认为已是亲切待人了,可那亲切的分量却是天生的微量。当魔利发觉比别人的分量来得少时,连忙试图敷衍过去。这心境委实惹人同情。她虽努力赶上和别人相等的程度,可其他人好像也同步加成,使得她追得气喘吁吁。
在那样拘束的环境当中,只有在某一个场合里,魔利能够悠然自得、自由自在地呼吸。身为戏痴的魔利,唯独在观赏法国戏剧的演出时,可以感到舒心惬意。当魔利观赏让—路易·巴伦特演出的《哈姆雷特》时,就在帷幕揭开的那一瞬间,魔利整个人自然而然地由那股紧张的束缚中溜了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巴伦特裹在黑色裤袜般的紧身裤里的双腿跳跃舞动,以指尖挟着短剑的两手好似白花一般,在黑暗中熠熠发亮。法国人是由衷爱国的国民,尤其在艺术上展现美学的时候,那种情感更是格外强烈。或许是魔利一面看着巴伦特,心里如此思忖的缘故,每一句台词听在她的耳里,都像是隐含着“Vive la France(法国万岁)”的呐喊。魔利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巴伦特讲法语的余音绕梁,他说出“cris”时的发音,真像把某个物品搁到坚硬的大理石上发出的清脆声响,魔利把那当成珍宝深深地藏进心底。魔利既是狂热的戏痴,又崇尚迷恋法国文化,当然一定要去看巴伦特的《哈姆雷特》,但由于三千元的门票有些昂贵,魔利只能去看一趟,因此她把今日今夜,当作此生绝无仅有的一个晚上,尽情地沉醉在法语之中。随着巴伦特说出的台词,魔利几乎同时跟着在自己的唇上发出干涩的声音(因为不晓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迟了一拍)。由于是紧跟着巴伦特的台词说的,因而从魔利唇间迸出的法语和法国人的发音毫无二致。于是,巴伦特秉着自豪结合起两种美学,使“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与近代的法国舞台剧”谈起恋爱,令魔利陶醉不已。魔利深信,比起那些藏在异样的优越意识(不晓得巴伦特本身具有什么样的意识)硬壳里、表情僵硬地望向舞台的观众们,不如像魔利这样,专注地观赏巴伦特竭力要传达的内在意义,会让巴伦特更加高兴。观看《哈姆雷特》以后,魔利对于绮丽而轻快的法式表演相当感佩,更感动于隐匿在极度法国人作风的华丽呈现之下的空虚内容与空洞的感动,以至于不久后,当她从杂志上读到许多人对巴伦特演技的诸多批评时,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慨。于是,魔利自告奋勇地为他挺身辩护,写下一篇标题为《莎士比亚与近代法兰西之夜》的看似出自一位对莎士比亚和近代法国舞台剧皆知之甚详的评论家之手的文章,便送去《艺术新潮》杂志了。不过,或许编辑觉得这样下标恐有托大之嫌,因此后来出现在杂志目录上的标题,改成了《法语中的哈姆雷特》。魔利想在文中表达的,确实可以浓缩成魔利自定标题里的意思,但要这样写,至少总得对近代的法国舞台剧,以及英国舞台剧或英国文学的其中一样有所涉猎,否则实在说不过去。魔利还记得,四十年前,她曾挽着当时的丈夫镰田环的手臂,在巴黎的法兰西喜剧院与老鸽舍剧院等处,似懂非懂地观赏过Aimer(《爱吧》)以及Le Paquebot Tenacity(《坚韧号商船》)等多出现代剧,从此自认已经了解何谓法国的现代剧,因而即便在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的状态下,她仍勇于论述莎士比亚与近代法兰西。换个角度来说,魔利写的小说有多么可疑,由此可见一斑。当然,魔利并不是像甍平四郎那样的,能够飞越失学与无知的藩篱,跃身与野原洋之介不分轩轾的天才。她只是对美丽的事物有几分了解,因而终日向往着美丽,也希望能够把她所向往的美丽事物尽量呈现出来而已。不过,要是一时得意忘形,万一害了魔利敬畏的甍平四郎,让批评他的文学是没有学问、只凭感觉的特异文学的那些人大力撰文说甍平四郎果然有和他如出一辙的崇拜者,岂不无异于让甍平四郎的恶评锦上添花,这么一来可就糟了。魔利这个人从来不曾痛悔前非,也不曾自我反省。她以为,世上再没有这般拥有艺术性(尽管她根本不是个像样的艺术家)、这般深爱美丽、这般具有“超越了道德的道德”(实在弄不懂她到底在讲什么),并且没有瑕疵的人了。只是她似乎也有些夸张的妄想便是了。
魔利索性自甘堕落,当个无赖,学起人家等着从天上掉下好东西来,静候着幻想的涌现。比方当她发现阿尔钦博托的《狩猎》《图书馆员》《春季》《冬季》等诙谐的肖像画时,倏然对那些与鲁奥的道德浑然迥异的恐怖画作感到心倾神驰,渴望自己也能写出风格近似那种肖像画的小说。可惜,就凭魔利这块料,唯有怨叹望尘莫及的份。
魔利的目光宛如已经习于光明的猫头鹰,虽没开口阻拦关灯,却朝关了灯的人投去不悦的一瞥,心中忖想:
魔利的兄弟姊妹、朋友或编辑,若是知道她窝坐在某些咖啡馆的角落,又恰巧经过那里时,有不少人常会进店里搁下一两百元代为结账。尽管只是区区一二百元,可次数一多,还是会瘦了荷包的。依照魔利乐观估计的范围来看,他们好像愈来愈少经过魔利待的地方了。
对方略显惊讶地半张着嘴看着魔利的脸一瞬,告诉她:“在讲意大利的天空。”魔利恍然答道:“啊,对对对,我刚才在讲那个!”于是重又续上方才的话题往下讲。魔利说话时,多半会往旁枝末节讲个没完,再霍然跳回原本的话题,而对手只能容忍她一再使出这般精湛的巧技畅所欲言。反正她讲话本就没条没理,就算岔到旁路上也没多大差别,不过,魔利似乎也在反省,即便是无聊的内容,还是扣着主轴(?)讲比较好。
魔利和野枝实与紧张的族群一起被关在这栋完全没有通风,又和高级牙医诊所相同照明的建筑物中整整一个小时,精神已经十分疲累,她们宛如两条大鱼般翕合着嘴巴,终于从出口游入了街头的人潮中。
——浅绿色、奶油色、深红色等各色笔身的铅笔,白色、玫瑰色、淡青的圆珠笔,笔芯出水已不太顺的《群像》杂志致赠的钢笔、六角形的红蓝双头粗铅笔、肥后守牌子的折叠小刀、箍着金黄色边框的橡皮、软木塞开瓶器、指甲剪、剪报用的剪刀、装在塑料小筒子里像蚕茧似的从细孔里穿出线来的线轴、缝衣针、口红等等物什。直到瞧见朱丽叶像这样四处撒气的时候,腰间宛如装了铅锤的魔利才终于愿意站起身来。
至于那半透明的东西,由于暧昧模糊到了极点,使得魔利年轻时总觉得自己矮了半截,现在反倒对自己体内那块玻璃深暗的透明,十分受到吸引。
临离开美术馆前,打算购买明信片的魔利和野枝实之间又起了阵小小的骚动。连旁观者都难以辨别这两个到底是成熟的女人,还是懵懂的少女。
魔利的浪漫主义小说努力效法的目标,诸如王尔德的《莎乐美》、施尼兹勒的《爱情儿戏》、都德的《圣·朱利安》、雷尼埃的《复仇》,还有忘了是谁写的《艾尔佳》等等。
话题又从魔利的房间岔到别处了,横竖魔利讲话老是岔题,一旦往旁线走去,便再也拉不回来。她跟别人讲话时也是这样,老在不知不觉间说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上头,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从哪里谈到这上头来的,于是问了对方:
总而言之,牟礼魔利和野原野枝实就这样口无遮拦地畅所欲言,在会场踅来踱去,甚至连雕塑品展示室里分明摆着一面威风凛然的雾银色细长板子,上面刻有“请勿触摸”的字样,野枝实仍是老大不客气地伸手去摸。即便她没像那群紧张族那般情绪紧绷,可也未免超出英语所谓的manner (礼仪)太远了。至于为何野枝实会伸手去摸雕刻品,缘由是魔利看了尺寸很小的罗丹作品《沉思者》和《青年》,说了这也是罗丹做的。“这不是模型,而是罗丹除了做成大型的雕塑以外,又另外做了这样比较小的喔!”魔利说完,野枝实立刻反驳:“这是模型啦!用翻模做出来的模型啦!”就在她们于这场深奥的美术论战中争执不下之际,始终坚持嚷着“模型啦!模型啦!”的野枝实也逐渐半信半疑,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沉思者》的背部。世上就是有这么愚笨的参观者。虽然在争辩以后,魔利立刻察觉自己好像输了,可她平素老是摆出数落对方“野枝实什么都不懂啦”的派头,眼下着实有些尴尬。
魔利百无聊赖地嘟哝着,照例趴在床上良久,斜着倦眼往周边瞟了一圈。她说的绝望,是指已有好几天都写不出小说了。不过瞧她的表情,并不真像走投无路了。
牟礼魔利和野原野枝实照例发挥弥次与喜多这对搭档的憨傻本色,搭乘电车来到银座,好不容易才找到普利司通美术馆这栋豪华建筑的大门,先是往推了也不会打开的门扉进攻一次,这才改由左手边的门扉顺利进入。总之,两人经过了重重磨难之后,终于平安抵达“圣保罗双年展参展作品会场”,来到那一幅她们有些印象的深海鳟夫画作面前了。
却说人们鲜少有机会陷入陶醉,更何况被带往深深的陶醉,纵使在情侣们的精神层面上,似乎也少有这样的现象——只不过,或许精神和肉体的分界,就如同这个屋子里的两种光线一样,难分难解——又或者,魔利其实是个幸福的人儿。
“好刺眼啊,我可以关灯吗?”并顺手扭灭了桌灯。
魔利的床上有个桌用型的切面包砧板,上面摆着三公分长的红萝卜、八分之一棵高丽菜、两个马铃薯块,以及夹好的草莓和牛油三明治;床下的朱红色染织蔺草垫上,有只银色锅子里搁着每一粒都用盐搓洗得发亮的蚬贝,以及三州味噌、白味噌、白鹤牌清酒、酱油、柴鱼花等等,做妥了煮味噌汤的准备;而床尾的小桌上,还放着装在透明容器里的牛油、盐、砂糖、橄榄油、月桂叶、黄芥末、三冠牌的醋等等,这些可以用来煮出罗宋汤、德式色拉、味噌和醋调味的凉拌菜等各式菜肴。另外,还有三只小瓦楞纸箱,与小憩片刻用的(不过魔利从早到晚都在休息就是了)红茶用具呈对角线依序摆放,里面有装了黑麦面包丁的合利他命空罐、装了胡椒的小瓶子、装了味素的三色堇小筒子、高丽菜卷罐头、牛肉汉堡罐头、罐装西红柿汁、罐装蔬菜汤等等。奢侈的魔利,除了自家烹调的肉汤、色拉、煎蛋卷以外,即使上高级餐厅也经常觉得不合胃口。魔利确定眼下再也挤不出小说了,但为了要凑满足够成书的印制页数,眼看着目前正在执笔的“穿底小说”和其他短文的截稿时间分秒迫近,连日来心情十分烦闷,频频以罐装的西式餐点作为主食。西式罐头食品用美国生产的蔬菜汤和同样是来自美国的西红柿汁加以稀释(美国生产的蔬菜汤虽然不能直接拿来喝,但倒进西式罐头食品里可冲淡西红柿的味道,让餐点变得比较好吃。在日本,大凡西式菜肴必定散发着浓浓的西红柿味,连煎蛋卷也要淋上西红柿酱汁,魔利向来觉得很悲哀),搁入牛油块、黑麦面包丁和胡椒,魔利这才终于有了几分满意。为了达到这个状态,必须经过几道工序,这便是箱子里站着许多只罐头的理由了。
至于生切食用的食物,尤其是魔利重要的营养来源——高丽菜,则威风凛凛地端坐在魔利的房间里,在两种玄妙光线的交互映照下,白皙的粗梗叶脉透着淡绿的光泽,叶片仿佛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旋绞声般,紧紧地包裹着,灿烂的光彩将周边的对象全比了下去,这景象实在令人震撼。这一段是魔利模仿前辈作家龙冈笙太郎的《山边的风景》所写的“一棵高丽菜的光景”。今天,连摆在高丽菜旁边的那些从野原野枝实家里拿来的八朔蜜柑,也一起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辉。
蹲在魔利身边,终日耽于冥想的黑猫朱丽叶是魔利的出气筒,这只黑猫和魔利在精神上的关联性,几乎和人与人之间相同。当它爬上魔利的膝头,打算试一试今天的运气,魔利蓦然朝它脑门敲上一记爆栗,把它当围脖似的团成一球,试图将它推到被窝里的热水袋上。朱丽叶抗议地喵了两声,仍是不敌,终究被塞进棉被里面了。过了半晌,它从棉被的下方爬了出来,走到搁着猫饭碗的报纸上,背对魔利坐下,开始无言的示威。而当它索讨餐食,魔利故意视而不见时,它便大发雷霆,猛然奔上魔利讨厌的欧外全集的书堆上,或在那只里面插着紫罗兰色的翡翠、宫野百合子送的平底大玻璃杯的旁边,或是窗边相片的周围,飞快地绕着圈跑,甚至旋绕着床上的红茶、砂糖罐、巧克力盒子兜转。近来,它开始会像一个黯黑的恶魔般,踩在写了一半的便笺、瓦楞纸箱之类的东西上面走动。瓦楞纸箱里用钢笔的盒身和盖子做了分隔,里面依照固定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合利他命、维生素B2、麸酰胺酸——
这到底是什么光线呢?难道是伽马射线,还是贝塔射线照进来了吗?……魔利的屋里不分昼夜,向来亮着一颗六十瓦的电灯泡,整间房室在白天总像飘浮在奇妙的光线之中。那种奇异的光亮,既像白昼的日光和电灯泡的光线相互抵消,又像六十瓦灯泡的光线没法盖过白昼的日光,只得不知所措地朝四下乱洒。那亮度好似明亮得炫目,又仿佛透着些许黯淡。白天来到魔利房间的人们,在进门的刹那,无不被这光亮吓得眯起眼睛,立时问道:
——魔利深信自己是上等人,因此,即便很喜欢看周刊,仍是连做梦也没想过自己其实颇为庸俗。比起施尼兹勒的《爱情儿戏》,魔利觉得看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更有意思。魔利秉持着上等人的心态,浏览着人们的飞短流长,阅读她最有兴趣的影剧圈报道。魔利还有其他数算不尽的嗜好,倘若要详细列举她的兴趣,只怕要占去这篇小说的一半篇幅了。比方魔利喜欢享受喜剧性的气氛,而周遭恰有无数的题材,供她撷取出欢乐的分子。虽说是喜剧性的嗜好,却不是指观赏喜剧。好比阅读甍平四郎散文里的某个有趣的段落就是其一。在甍平四郎的散文当中,就有会让人滚地大笑且饶富深意的诙谐。这该称为幽默吗?魔利不喜欢“幽默”这个名词。更甭提她根本不懂幽默这个英文单词的意思。人们经常解释这个单词,却没能写得让她通透明了,她根本不耐烦细看那种论理说事的文字。再加上大家老把既不有趣也不悲伤、总之无聊透顶的东西,嚷嚷着哎呀真幽默,要不就在文章里夸赞实在幽默极了,而那些或说或写这字句的人,不自觉地流露出“只有我懂幽默的真谛,这才有资格称为上等人”的傲慢,那股傲慢犹如毒蛇的毒气一般,朝魔利这边喷吐而来,简直把她当傻子看待。但在甍平四郎文章里的诙谐并不是幽默,嗯,该说是“滑稽”吧。那是能够直捣人性深底的滑稽,可又使人心情愉快,让魔利笑到抱着肚子喊疼。比方她忘了是斧锐次的初期还是中期,应该是他初期以贫穷或离婚为主题写的小说,让人读来哈哈大笑,这就是一例。还有鸥石的《猫》,这类拿周遭事物写成的小说也十分精彩。《猫》从开头到结尾都教人看得喜眉笑眼,魔利尤其喜欢的是接近尾声的地方,拖拉磨赖着不讲明到底几时要去买小提琴,老是停留在柿饼的影子映在纸屏上,时不时去吃上一只的情节那里来回兜转。鸥石文章里的滑稽也散见于其他社会小说,这得多读些社会小说才能发掘出来。比方信泽纠的《蝙蝠和油伞》等等。还有豹野文八的《巧克力》《妻子学校》等。又如赤泽泪谷的改编长篇小说《无情谷》《石面具》《银白鬼》等。尤其赤泽泪谷写了附录,说明命名时玩的文字游戏,例如杰克姆称为皱荐、阿泽鲁玛叫作痣子、伊凡奴唤成疣子等,以及在上个晦暗的世纪随处可见灯笼、蜡烛、箱型马车的法国伊夫堡地牢的趣味性,还有人死后就一了百了等等,整部小说全是趣味的巢穴。这些都和阅读文学脱不了关系,也和阅读施尼兹勒有所关联。除此以外,欣赏像冷冻人一样的爱侣(他们在咖啡厅里凝视着对方,香烟夹在指间,腿脚交叠成优美的姿态,就这么僵固着没移动分毫,宛如把爱情的氛围冻结起来),以及观赏镜头中出现这种爱侣的日本电影,亦是另一个例子。各种惨绝人寰的悲剧发生,人们瞪大眼睛,面容狰狞,露出临死前的神情,像歌舞伎里的恶徒乍然现身。当女主角款步而行,镜头由她的纤腿往上带到脸蛋时,感伤的配乐恰巧掀至最澎湃的高潮,正所谓俊男美女,哀恋悲恋,珠泪暗流的沸点。观赏和读览这类作品令魔利无比喜悦。魔利时而暗自窃笑,时而喷笑出声、前俯后仰,并且由衷感谢这些小说和电影的制造者,更殷切盼望他们能为魔利,以每周一次的飞快速度提供这样的杰作。
幸亏现在讲的是魔利体内的玻璃,而不是谈论魔利的相貌或身材;可当魔利望着青色玻璃看得入迷时,脑中涌现的浮想联翩与无比美丽的幻影紧紧相扣,那一幕如梦似幻,无穷无尽。
魔利大梦初醒似的,准备出门了。
绝望的魔利睁着一双犹如缺氧鱼儿的眼睛,望向四周欣赏着永远看不腻的床边景色。魔利那ヘボromantisme(蹩脚浪漫主义)的小说,虽是她最钟爱的爱情凶杀小说,但她也写诸如正在执笔的《独一无二的魔利》这种穿了底的桶子似的诙谐小说,可是不论哪一种,她都不晓得该从何写起。魔利虽无生花妙笔,却非常重视文章的起首。所谓的“穿底小说”是七拼八凑的,毕竟她以其不拘形式为傲。不过,即使只是叨叨絮絮地往下写,即使是平常就浸淫在这奇妙日子当中的魔利,在写作上若是寻不出个切入点来,就无法进入那个世界。她本人也是从开头的部分进入故事的世界,或许读者同样是由那个地方进去的,总之,那里是很重要的导入部分。也许这篇《独一无二的魔利》,她迟迟没能找到中意的开篇方式,以至于在写作过程中时常感到索然乏味。因为即便执笔的人自认写得妙,可是读者却没看出有何趣味,到头来连作者也会觉得无聊,这部作品就算完蛋了。
或许魔利的小说算不上是现代小说,但纵如魔利这种完全依循潜意识写作的人,似乎也有某个声音,要求这样的人应该交代写小说的原因,以及想要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来。即便非得要写成现代小说的样貌才行,可光是在现代当中胡搅一通,也弄不成个样子出来。基于上面所说的理由,魔利相信,自己对于感性小说的喜爱,绝非什么古怪的癖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是魔利的肺腑之言。大致说来,魔利的心态已经懒到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啥事都不想干。只想赖在床上读推理小说,不去想削减膳食和零嘴费用,豪气地把每一本周刊全买来看个遍,报纸也再增订三家共看七份报,好整以暇地啜饮红茶,嚼食巧克力。
其余的时间全拿来联翩浮想,这便是她脑中勾勒的完美生活。也就是说,那句话源自于魔利“好逸恶劳的人生观”。
若是将现实的眼光投向如痴如醉的魔利身上,想必可以看到和杜米埃笔下的讽刺画一模一样的老太婆,幻想着自己身穿公主般的华丽服饰搭乘马车,并且忍不住窃笑出声,可魔利自己却丝毫不这么认为。魔利陶醉在玻璃和自己之中,她的心境犹如那个把侧脸埋在紫罗兰里的美少女。尽管她看到、感到某种不确定,事实上恐怕也由于她有些痴傻,只要一得空便仔细端详着花儿和瓶子,欣赏得全然忘我,仿佛整个身子都被吸进了那只晶莹碧绿的瓶子里。
《爱情儿戏》是讲述两个龙骑兵成天把爱情当儿戏,其中一人周旋在美丽的少女和能干的夫人之间的故事。《艾尔佳》是描述一个名叫艾尔佳的美艳如纤细玻璃蛇的女子,如何毁灭了一个男人的故事。艾尔佳被盾牌重压身亡,而她的情人奥金斯基则遭到暗杀。伯爵(那个男人是伯爵)攀上一架以玫瑰装饰的爱情梯子,往上一望,赫然发现梯子在半空中断了。他试图爬下去,却见下方的玫瑰梯子已经变成一架烈红而灼烫的金属梯子了。至于在《复仇》里的那一幕,原本在罗伦佐旁边的李欧奈鲁罗,看见罗伦佐的至交好友进来,那美丽如女人般的手,顿觉无趣地停下了弹奏吉他,搁放在桌子上。罗伦佐被李欧奈鲁罗刺杀身亡,罗伦佐宅邸的水面映着一轮红色的花形,宛如他喷洒出来的鲜血……
如同前面所述,当魔利观赏戏剧时,注意力会立刻被舞台上的演出吸引过去,于是得以从周围人们的紧张气氛中逃溜出去。但若遇上的是音乐、画作、雕塑,由于她看不懂,因而有一半的精神受到展演对象的吸引,剩下的一半,则无法从会场的人们释放的毒气氛围中挣脱出去。魔利始终不明白,为何到普利司通美术馆看双年展的参展作品,以及伦勃朗与卢梭的画作,便代表你是个优秀的人。在魔利的认知里,不管看了多么伟大的东西,魔利仍旧只是原来的那个魔利。在会场里的某种紧张气氛下变得僵硬的人们,只消出了街走上几步路,就会恢复成原本的那个人了。
到了银座街头,这两人继续发挥饶舌的本性,叽叽喳喳讲个没完,结果同样遭到故作高尚的银座人种不屑地掩鼻皱眉。她们四处晃悠,很想吃那种只有店里才能炸得喷香酥脆的薯条。于是走进一家啤酒屋,点了一大杯啤酒一起共饮。两人黄汤下肚后陡然长了气焰,毫无顾忌地恣意高谈,先是说起方才那个卖明信片的女员工,瞧她那副表情,简直要从嘴巴、眼睛里飞出几头由无聊和不耐烦生成的野兽似的。可当一个站在魔利身边的年轻绅士开口咨询时,女员工转而笑靥如花,这女人何必这样惜笑如金呢。接着她们又谈起了对至亲的感想,要是听在一般人耳里,想必会误以为这两个都是不容饶恕的冷血坏女人。然后她们又幻想着葭雪俊之介若是个深受柴米之苦的武士,趁着黑夜,上身直接披起染有家徽的黑色绉绸外褂,腰间松垂地缠上白色的博多腰带,随手把朱漆刀鞘往身侧一插,半悬不掉,便往护城河去垂钓禁止捕捞的金鲤鱼,岂料半途遭到挂着官府灯笼的禁卫船追缉,他赶忙飞也似的划船逃命,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只得故意用船舷去撞官船的舷侧,高喊着:“这可是禁钓的紫鲤呀,要烤要炸悉听尊便!”说着便捉起一条金色的鱼扔到对面,在官府灯笼的光影下,眯眼斜视着官员……这一幕真是太适合他了。就这样,她们两个或阔论文学,或迸些傻话,痴醉在连绵不绝的愉快谈话中。可魔利忽地想起自己还得继续写小说的宿命,只得告别了同样与小说陷入鏖战的野枝实,带着谛观命运的神情,翩然回到那间读者们已知之甚详,有着花儿和玻璃,她写不出来也得挤出文字的炼狱斗室里了。
说是玻璃制品,听起来挺有模有样,其实魔利的花瓶净是些六棱柱状的砂糖罐、苦艾酒或可口可乐的空瓶,或是英国制的酸橙果酱瓶之类的,真正称得上是玻璃制品的,只有宫野百合子赠予甍平四郎、平四郎又转送给魔利,经过了一番辗转际遇的那只平底大玻璃杯而已。这只大玻璃杯,与其说是甍平四郎送给魔利的,实际比较像是在魔利的暗示下,平四郎不得不送给了她的。平四郎晓得魔利很喜欢玻璃的东西,当他发现魔利眼睛死死盯着他身旁的玻璃品不放,就被逼到不送她不成的下场了。魔利虽没想打这种如意算盘,可她那双眼一瞧见想要的玻璃制品,便被紧紧吸住,再也离不开了。这种犯傻的瞬间,连魔利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像幻影般的花儿和瓶子,写作时所需的各式道具,疲累时提振精神用的红茶、砂糖等物品,到这边为止,还算是渴望跻身浪漫主义作家行列的魔利,确实应当摆在屋子里的必备用品;但是,一旁的电影杂志堆上面,摆着的那棵巨大的高丽菜,可就让人有些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殊不知看在熟悉魔利生活样态的人眼里,其实不感意外。设若场景换成年轻的真岛与志之那与银行内部同样极度冷峻,想必和厨房相隔甚远的书斋,在书籍整然排列(在那样的房间里,书本该称为书籍)的书桌上,要是放了一棵高丽菜,必定会陡然窜出妖气来,人人大为震撼,怀疑自己看错了,否则怎会看到这种绝不该出现的怪现象;可换作出现在魔利的房间里,却是天经地义。
有一天,魔利看到了一张瑞典少女的立姿相片,她将侧脸埋入捧在手里的紫罗兰花束里。相片中是个裸体的少女。她自腰线以下虽然已经成熟而丰满,但从肩膀延伸到脖颈和胸前一带,却是尚未成熟的娇嫩身形,而在侧脸低俯的阴影里,在身躯呈现的体态上,在没有罪恶的甜美中,隐约透显出一股放肆无礼的牵引力,甚或超越了成熟女人的魅力。魔利在那位少女和紫罗兰之间,窥见了某种自恋、某种近似于女同性恋的情感。那是属于美丽少女和花朵之间的秘密。
魔利在异样明亮的光线中,直瞪着两颗大眼睛。那双眼睛虽大,却没办法把东西瞧个分明——近视加散光,好像还有老花,不过现时还能看报,也就随它去了。四十岁时,魔利曾找医生诊察,也配了眼镜,但戴上眼镜似乎就看不清楚前方了。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反倒累个她半死,干脆就不戴了。那时是母亲陪着她去的,应当不至于是看了庸医,或是找了烂眼镜行,总之她从此就和眼镜无缘了。魔利的视力已差,还成天待在这古怪的光线之下,只怕这双眼睛会越来越不中用,可她房间的采光不好,点了灯嫌亮,关了灯又暗得连书也读不成。何况,倘若不开着电灯日夜放射致命的光线,整个屋子就会昏昏暗暗的,连艳红的釉罐、里面装着如新雪般美丽的砂糖、红茶的色泽、无糖浓缩乳的浊白、印有波提切利的蔷薇的茶碗、透明的牛奶壶、泛着深紫罗兰色光芒的镀铝饼干盒,这些能让魔利的眼睛享受盛宴的光景,都成了朦胧一片,黯淡无光。
玻璃和魔利之间的陶醉。微微的性欲。微弱的、蒸馏水味道般的性爱狂喜。那和紫罗兰香皂或玫瑰香水的香氛,也很相像,是魔利最喜爱的香味。那是用某种科学的方法,把紫罗兰的芬芳和玫瑰花的香气萃取出来,变成了另一种香味。那是一种淡淡的甜香中,隐藏着一股慵懒又逼迫的奇妙魔力的香味。
至于她的穿底小说,有人说和法国的belles lettres十分相像,魔利听得相当得意,可她毕竟从没看过belles lettres长什么样子,心里还是没个谱的。依魔利的想法,这种小说是她尽己所能,装在高级葡萄酒的桶子里酿造而成的,她自诩和法国餐酒的等级相当;但打开酒桶一瞧,下面老早就穿了底,空荡荡的桶子里只飘出一缕酒香罢了。至于为什么桶子会穿底?根据魔利的推测,由于她写的是日常生活的样态,而魔利这个人本身,根本和穿了底的桶子没两样。水谷梅子就曾说过:“牟礼女士,您这人好似身上有哪个水龙头没关紧哪!”
不过,魔利对玻璃迷恋的程度有些奇特,只要是玻璃什么都好,就算瞧见一只牛乳的空瓶,也令她陶醉得目不转睛,要是发现合意的漂亮瓶子,更是日日夜夜欣赏得浑然忘我,不觉疲倦。魔利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什么缘故,她是真的不懂原因何在,仿佛这是自然现象的一种,如同寒风刺骨时水会冻结,阳光照耀时便会融解,而当花瓣飘落水里,就会被凝结在水中,成了一朵冰晶花一样。魔利觉得自己与玻璃之间,有一股连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力牵引,相互连系。
甍平四郎是一位与野原洋之介不分轩轾的诗人作家,至今依然保有他还被唤作是青井的老幺(意指青井家的小儿子)。那孩提时期的野孩子,继而化身为伟大的怪杰作家。他并非把魔利当成女人来爱,而是视她为怪胎。身为怪杰作家的平四郎,那一双犹如被毕纽雷(欧外翻译的《蛙》当中的木匠儿子)朝脑门劈中的那只青蛙的眼睛,有时候会突然从上面瞅着魔利瞧。
那是紫罗兰香皂的浓香,或是少女和紫罗兰间的秘密。抑或在藏躲着一条忌妒的小蛇的欢乐花园中,两位美女和一个男人在园子里嬉戏的秘密。魔利在自己和玻璃之间的某种交流中,发现了像这样的醺然陶醉。
从上述罗列的片段来看,仿佛可以看到一个甜美而感性的老太婆,至今尚未剪断少女时期的脐带(不可否认,魔利确有几分那种心态),可魔利最喜欢的就是甜美的浪漫主义。所谓现代小说究竟是指什么?是现代的空虚吗?还是现代的忧郁呢?其中非得包含某种抽象的意象吗?以魔利的资质,根本不可能明白,但在她的想象中,应该是把由外部强加进来的老东西,自然而然地消融到自己的思维里,不是采用和众人相同的感觉与意见,而是以不受拘束的见解,从中窥得某些观点,再转化为文字,以小说的方式呈现。打个比方,并不是诸如双亲或兄弟姊妹过世就会悲伤、同父母重逢便得相拥而泣、杀人即代表可怕残酷、动手杀人必有其正当的理由等等,心的反应并没有一定之规,在自由无拘的状态下写出的才是小说。魔利深信,这才是现代小说应有的形态。如果能再罩上一片往昔的小说里那层若有似无的面纱,就能成为最上等的小说了。魔利虽不知道欧洲的小说目前的走向为何,但就她观赏的文学性电影而言,呈现的倾向是人类具有自由且不受掌控的思想及行动,整体作品亦罩着一层古典而优美的面纱。
起初,魔利根本没有定下目标。她是在偶然间,发现自己写完的小说,竟然不自觉地受到了《爱情儿戏》和《艾尔佳》的影响,从此,她开始把这些喜爱的小说,当成师法的目标。这些小说不论哪一本,每一次的展读都令她如痴如迷。
“这难道不像在沙漠中的太阳,原本已隐没在云间,眼下又扬起金黄色的漫天沙尘,可不是让阳光变得愈发黯淡了吗?”
——或许有人会说,想探知社会或职业的内幕,只要仿效专业小说家的做法,雇人去调查就成了;问题在于,魔利一来没有资金,再者即便她战战兢兢地把存款领出来,也不晓得该告诉对方从何查起。这好比裁缝、烹饪、清扫样样不懂的主妇,根本没办法向女佣下达命令。拿缝纫来说,魔利只会缝制抹布和包袱巾这类四方形的东西,别说做出一套衣裳了,连做内衣都没本事。她拿扫帚和捣杵的手势,也与一般人相反。魔利洗衣服得耗上好几个小时,绞干时得全身跟着转腰扭颈的。因此早在以前有雇用女佣时,她就不懂该吩咐家里的女佣做什么事。如今的情况也和当时相同,就算要央托别人调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委托,又该查些什么才好。如此一来,受托的对方也只能爱莫能助地走掉了。假如世上矢州志是魔利的叔父,埴轮不三夫是她的另一个叔父,或许还能私下传授她几招窍门,可眼下的魔利和现实社会完全无缘。她是无缘的众生。即便和别人会面,对方介绍自己在某家公司工作,魔利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茫然地望着手中的名片而已。
当魔利的眼睛盯上了那件玻璃制品的刹那,心想糟了,却被平四郎捕捉到她这一瞬的反应,于是起身拿来,放在魔利面前的桌子上,并说:“这就当作是庆祝《父亲的踅音》出版的贺礼吧!”魔利已经通过这样的流程,收到两件美丽的玻璃制品了。
虽然她们没打算拿讲话来抵抗那股紧张的气氛,可两人既是弥次和喜多,总得边走边聊。她们七嘴八舌地谈着:“深海鳟夫的画具有文学性,所以我看得懂”“这张记事本的图片和皮埃尔·路易的Le Crepuscule des nymphes(《精灵们的黄昏》)里的插画非常相像,画得真好”“鲁奥和梵高都像在写一部苦恼不绝的人生私小说,所以让人看得疲惫”等等,到了进入伦勃朗的展览室时,她们的声音愈来愈大,连别人都听得见。魔利说:“伦勃朗的作品应当摆在像意大利的美术馆那种穹顶挑高、光线昏暗的建筑里,人物的脸和手在黑暗中隐隐浮现,要在那样的地方才好;装在这种漂亮的玻璃框里,整个房间亮晃晃的,像是高级的人才会去的大阪大厦里的牙医诊所里打的照明,这样根本和伦勃朗的风格不搭衬嘛!我真想再去看一次画作人物在黑暗中散发出犹如微亮灯火般的色彩哪!”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魔利接着嘟囔了一句。
“我原本是在说什么呢?”
这目标虽然过于崇高,可魔利思忖着,不把目标定高一些可不行。老实说,若没立志写出超越奥斯卡·王尔德《莎乐美》的小说,连稍具可看性的小说都写不成。
魔利先是犹豫地问鲁索的两种明信片该买各三张还是五张好,接着看到庞贝城壁画的明信片又补买了几张。而野枝实也不遑多让,嘟囔着“要寄给人家的还是买色彩明亮的吧”,一会儿又嘀咕着“还是挑这个好呢?”,简直和她买洋装的布料时一样举棋不定。她们在明信片贩卖部女员工轻蔑的注视下,嚷嚷着我要四十二号、我要六十五号,吵得一旁的那些高级的紧张人种,更是看不起她们了。
当魔利受邀前往甍平四郎家时,赫然发现平四郎坐在四方玻璃拉门里惯坐的位置上,神情自若如常,不像是在等候客人前来。魔利顿时不知所措,可也只能算她自作自受。
法国制的人造花和魔利的绿瓶子结合起来,在魔利的房间里显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幻影,使得魔利的玻璃病愈发变本加厉。
普利司通美术馆的响亮名声,虽然早已如雷贯耳,但魔利还没实际造访过那栋建筑物。尽管在那里举办海内外知名画作及雕刻展览的广告,并没有经常在报上刊登,可魔利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听过、看过这座美术馆的名称数不清多少次了。时常聚集在那种场合的精英族群生态,使得魔利还没亲自进入会场赏览,已先挨受不住那种气氛,因此光是看一次美术馆刊登的广告,在她脑海中已产生看过十遍的记忆强度。而且不仅限于绘画和艺术,还包括音乐和电影,举凡精英族群喜欢聚集的地方,魔利都绝不会去。若拿电影举例,就像最近当红的那部《阿拉伯的劳伦斯》在日比谷电影院的首映会吧。要魔利待在一群以独特的方式欣赏艺术,没有交谈声,也没有脚步声的人们当中,会让她没有办法呼吸。尽管在欧洲的那些地方,人们同样鲜少讲话,也不会发出扰人的走动声,却不会像在日本欣赏知名艺术展览的那些人那样,散发出紧张的气息。这些人一个个的脑袋里都装着要来鉴赏高级展品的意识,全部汇聚起来以后,就营造出一股异样的紧张了。那种连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得见的紧张气氛,会让魔利的脊梁骨发麻,而为了消除那股哆嗦,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讲些傻话。她甚至觉得如果是在音乐会里,当乐音的声波撞上那股紧张时,会被紧张的气息渗入,使得奏出的音乐变得有些僵硬。
在陶醉中恣意纵情,漂浮于浓厚而温柔水面的摆荡之上,既是魔利的习惯,也是她的嗜好。魔利会美化日常生活的一切,独自耽溺其中,犹如远从古老时候侥幸存活到了现在的人。不晓得在什么因缘际会下,几乎整个人类世界到处都出现了名为复古的飞蛾,纵使是新浪潮派的电影,也都蒙着古典之美与古典音乐的面纱。虽然魔利从走在现代尖端的那些年轻人当中找到了自己,不过魔利本就既不陈腐亦不新潮,仅仅是一个憧憬美的人而已。魔利,就是独一无二的魔利。她之所以会想到曾驻扎在印度的归国军官,是来自已经步入二十九岁、历尽沧桑的阿兰·德龙(一般男人的二十九岁正值青春,但对阿兰·德龙来说,却已有沧桑的倦态了)那时的影像,一个曾派驻在西印度某地、自甘堕落的年轻军官,在回到家园后,逐渐陷入一段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恋情里。与此同时,另一个与他在同一处驻守营区的年长军官,对他抱持着逾矩而倒错的友情。这个夹在中间既轻佻又深藏着纠葛的角色,由他来扮演最适合不过了。若是想弄成争议电影,只要掺进一些争议话题就行了。不过,那将会成为阿兰·德龙的绊脚石。姑且把阿兰·德龙暂搁一边,魔利对于自己恰巧能够融入新时代的色彩相当沾沾自喜。因为魔利身为一个小说家(?)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她脑袋瓜里的奶液并未酸臭。
那是法国制的人造红玫瑰,色泽朱红,不若日本的人造花那般栩栩如生,充其量只是假象。花茎是深蔷薇色的,还有夸张的偌大花刺,尽管透着些许紫红的绿叶比较像真正的叶子,整体仍呈现浓厚的装饰性,与苦艾酒的瓶子十分搭衬。与其说是搭衬,简直浑然一体,甚至可以形容为蝴蝶和花儿正在交配。花儿和瓶子,魔利亲手搭配完成的“美的结合”,比鲁奥的彩绘玻璃更美,令她爱不释手。这花儿和瓶子,不谈人道,也不讲宗教。举凡美的东西,必须通过与良善或美德媾和,方能展露出最耀眼的光芒——魔利可是不接受这套理论的。魔利深信,美就是美,即便不与道德交好,美永远都是最伟大的。美,凌驾于任何东西之上,所以和宗教、恶德,毫无相关;也和理论、思想,没有关联。当然,魔利的所有想法都像是儿童的直觉,她除了凭借这股儿童的直觉书写随笔和小说,再没有其他足以活命的手段,只得依样写下来罢了。
对平四郎而言,魔利不单暗中恐吓他必须送上玻璃品,还会弄错设宴款待的日期,在他没有邀请她的日子去他家做客。平四郎曾收到魔利的邀请函,可上面既没写地点也没写时间日期,只得又捎了询问的明信片回去。他曾收过魔利连寄两封内容相同的长信。有回请魔利参加法事,她没带手提袋就走了,只得帮忙送去大森(地名)让她带回家。平四郎往那个袋子里探瞧,只见里面各搁着一条洗干净的旧手帕和一条簇新的手帕,还有一只旧钱包,上面的三道折痕都已破损透光,可以说是一只贫寒至极的编织手提袋。当时恰逢圣诞节即将到来,平四郎决定借此机会送她一件礼物,由于魔利出门似乎总是带着不少东西,于是他便送了她一只大的皮手提包。后来,平四郎收到了魔利的答谢函,说她得到这份厚礼,放声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总而言之,如上面所述,魔利是个让他错愕又棘手的人物。拜访平四郎的女客人数不算少,可没带皮包的人一个也没有。平四郎心想:“她连套装也没有。好像也没高跟鞋。她每一次来家里时,总是穿着毛衣和杏子送她的大衣,趿着没跟的鞋子上门。”每当平四郎望着魔利坐在他面前恭谨地问安时,总是有些介意:“我要是她的男朋友就会帮她买妥全身的穿戴,可她自己应该已经有钱去买了才对呀!”
杂志和周刊在魔利的眼前堆得像座山一样高,上面再摞上收着剪报的盒子、没开封的空白稿纸、装有尚未完稿作品的盒子、书信用品盒,旁边同样有一大摞的杂志、尚待剪报的报纸、赠阅的杂志、信件、明信片、刊登了魔利文章的报纸和杂志、颜色迷人的包装纸等等。在这几座小山里,应该也夹着以埴轮不三夫的名义寄送的文艺美术健康保险催缴函(虽说应该在里面,但依经验多半是找不到的)。埴轮不三夫这位文学家和魔利之间,仅仅是透过健康保险的催缴函产生连接,他们两人除了一个是要求履行义务的人,另一个是相对的履行义务的人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书信来往。在魔利看来,这样的关系简直麻烦得要命。埴轮不三夫(正确来讲是埴轮不三夫担任会长的保险公司职员)必须寄送明信片、密封的信柬、催缴函,而魔利得要收下那些文件,双方都相当伤脑筋。除此之外,那几堆小山里面,还逐渐混入了一些会务通知、应回复的信函、收据、名片等等,万一哪天突然需要某一份文件或明信片,最好甭指望还能找得着。
——像奥诺雷·杜米埃的画作那样的风格,适合交给鱶泽死地蜡写成小说。至于亨利·卢梭的一幅画作里,有对夫妻面对面坐在树下,而图景右边的空间只浮现两张脸孔,一个是男人的前妻,另一个是较为年轻的男子;这样的作品,则应该交由烧野雉三撰写小说。还是别妄自尊大吧。用这种和这些作家平起平坐的口吻书写,未免太奇怪了。
“反正我又写不出像阿尔钦博托的画作那样的小说!”
魔利进了普利司通美术馆一看,优秀的天之骄子们果真一个个蹑着脚走,步态颇为造作。当然,即便里面也有些并非疑似赤痢,噢不,是疑似精英的人,但似乎连那些如假包换的人种,都染上了这种紧张病。不过,即使是没有紧张病的人,也没像魔利这样傻气,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坏了兴致,只是保持静默地与紧张的人种交混在一起。可这么一来魔利实在分不清谁属于哪一种,只觉得那一整个由灰蒙的紧张形成的群体正朝她压迫围逼。
麻烦的是,魔利虽对穿戴在身上的色彩相当神经质,却压根没顾及材质的不搭衬。她会穿着含做工在内共九千元的和服与特制的织染腰带,手里提个三百八十元的编织袋走在路上。初春时节,为了营造清新的感觉,她特别在和服的领口搭上洁白的装饰用短幅交领。此外,为了增添不便直接穿在身上的柔嫩色彩,她会戴上水蓝色的手套,或是带着青瓷色的袋子,这在她看来是至关要紧的。
——不管她是否只能拿儿童的直觉充作材料,若不靠这直觉写几个字出来,万一存款见底归零,从那天起她就得喝西北风了。除了写小说以外,她手无缚鸡之力,连当女佣都不成(要是她模仿鸿田文,自愿去当艺伎茶屋的女佣,想必不到半天就会被人家赶出门了。毕竟,哪有女佣比艺伎还晚起床的呢),如此一来,除了找个人来人往的街头坐在地上,捡拾人家扔下来的钱以外,她再没有其他好法子了。假如她有本事代替女佣帮忙家务,兄弟姊妹应该都会欢迎她一起住,问题是,众人皆知,若是扛起照料魔利的责任,到最后整个家都会被魔利搅得没法过日子,所以不会有人愿意主动接她一起住。把魔利迎来同住,就和带回半个病秧子没什么两样。除非自己一个单独住,否则魔利绝不会亲手打理家事;哪怕身边只要有半个人在,她可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的。魔利连坐着都嫌累,到别人家拜访还懂得坐得端正,若是待在自己的屋里,除了吃饭、化妆和洗澡以外,不管是写稿也好、看书也罢,全都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完成的。可以说,魔利的人生就是懒躺在床上的人生。
有narcissism(自恋)倾向的魔利——魔利对narcissism这个可能是英文的词汇并不十分明白,但她听过一位名叫Narcisse的少年的故事,于是从那里推测出意思来——对自己体内的玻璃片,感觉到一股勾魂摄魄的魅力。在她的体内那种深暗透明的东西,宛如位于外界的澄澈水底下某种稀薄的东西般,看在魔利眼里美得无与伦比,她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东西了。
看着玻璃的时候感到绝望,绝望的时候瞧着玻璃入迷的魔利,倏然想起一个差点忘了的约会,赶忙看向时钟。魔利过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钟之间,通常都有些时差(约莫相差三四个小时)。她以为现在大概是九点左右,事实上已经是十一点三十七八分了。她今天和野原野枝实约好一起去普利司通美术馆看深海鳟夫的画展,再磨蹭下去,等到天色渐暗,只怕就要闭馆了。她们讲好了先在“蔷薇园”咖啡厅碰面。
现在,再回到魔利房室的玻璃窗上。
房间北边的墙壁装了一整面像坚硬的黄钻石的玻璃窗,隔开了户外和屋内,而上方的两片透明玻璃映出来的天空和树木,同样透着几分黄,这两片玻璃窗上终年布满雾霾似的水汽,使得房里的光线变得愈发诡异。这也难怪,毕竟多数时候,屋里的厨房总在煮着东西,不是烧洗手水,就是烧要灌入热水袋的水,要不就是泡红茶的开水啦、冲绿茶的滚水啦、洗衣服的热水啦、午餐的罐装洋食啦、燕麦粥啦等等。桶装瓦斯的火力十分惊人,一眨眼就沸腾了。有时只想烧些热水,一下子就全部蒸发了,连一滴水珠也没剩。再加上魔利的腰腹根本像装了十公斤重的大石头,就算听见水滚了的声音,依旧迟迟没法起身。魔利对于自己的赘重越来越不想提起。手上的蹩脚小说再写一行、面前的餐食再吃一口、汤汁会冷掉、红茶会发凉、刚洗好的脸得赶快抹上乳霜才行……魔利多数时候就这样找借口拖拉,于是桶子里的热水咕嘟咕嘟地响,水壶里的开水咻哔咻哔直叫,蒸气窜冒,烧烫的水就这么又滚了好几分钟。于是,上方的整面玻璃窗,就像夏天的水杯、或是魔利喜欢的那只能透出夏季西洋菊的花瓶一样,不停地冒汗。说花瓶会冒汗似乎有些古怪,魔利的花瓶全是玻璃制的。
魔利之所以宛如做梦般张大眼睛,玻璃病日益严重,怀着年轻女孩凝视镜子的心情趴在床上,全是因为她绝望到了极点,索性自暴自弃。尽管魔利沉迷于望着玻璃里的自己这股奇妙的陶醉当中,可她的绝望,依然以绝望的姿态,明确地单独存在着。魔利嗅闻着日之丸日东红茶和立顿红茶的香气,嘴里嚼着美国巧克力,幻想着在熊熊燃烧的烈日下采收可可豆时的埃塞俄比亚或西印度群岛。那是大英帝国君临的黑色诸国里,身穿柠檬色或暗蓝色上衣和裤子,佩戴黄金饰品的黑奴,手里端捧的银盘上堆满红茶、可可豆、柳橙、木薯粉、胡椒、咖啡、薄荷、番红花、矿盐等,弥漫着各种香料的挥发性香气的时代;那是海盗船在海上虎视眈眈,而国王城堡的帷幕及阶梯的暗处亦充斥着阴谋与暗杀的黑影,跳梁猖獗的时代;抑或时光再往后推移,那是一位曾驻守在英属印度的归国军官,被骄阳晒得微黑的俊美容颜上透着几分倦怠和颓废的影子,以那些当作资本谱出一段新恋情的时代。任凭魔利的舌尖上渗出对那个时代的憧憬,纵使魔利徜徉于她最拿手的陶醉之中,绝望也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