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贫穷》里出现的许多人名、作品名、商号等,读者可以当那是魔利为做梦使巫术所发出的咒语。现实中,中年以后的森茉莉住的公寓房间,既小得无法放桌子,又旧得不能在里面用电、用瓦斯。到了寒冷的冬天,她只好钻进被窝里去,抱着热水袋取暖,一点一点写小说。但,那是编辑等人报告的现实。我们看着森茉莉的文章,她的房间正如位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给少女用的房间,不是吗?
可以说,这本《奢侈贫穷》是森茉莉从随笔家化为小说家的过程中生下的作品。编辑小岛清楚地写道,《新潮》杂志跟她约的是小说,而小岛自己也鼓励茉莉把书信内容改造为虚构作品。尽管如此,如今流通于日本的讲谈社版《奢侈贫穷》,却在封面上写着:现代日本随笔。个中的原因,笔者估计是部分读者非常喜欢森茉莉的随笔,却受不了充满恶魔的几本小说。以著名散文家群羊子为例,她自我标榜为茉莉粉丝,写了一本传记叫做《贫穷奢侈的玛利亚》,然而找参考数据的过程中,却公然排除了恶魔系列小说。但有些人恰恰相反,作家中岛梓(栗本薰)就写道,先看《奢侈贫穷》非常喜欢,再看了《枯叶的寝床》以后,森茉莉便成了对自己来说唯一特别的一个小说家。
于是我回想,曾经独自漂泊于世界的时候,我看森茉莉作品得到的安慰,到底是来自哪里的。《记忆的绘画》和《父亲的帽子》乍看像少女童话,浪漫得讨人喜欢。可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文字,倒在《奢侈贫穷》中。主人翁魔利好比是沦落的公主,根本没有料理家务的能力。她买了颜色合意的毛衣,但不会叠起来收在衣柜里;给虫子蛀了,也不会拿针线去补,只好带到附近的河流去扔进水里。“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条河里,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尽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颗嵌在骷髅眼窝里的女王宝石,可料子还是挺不错的,应该值得专捡破铜烂铁的人每年到河里打捞一次吧。”
这句话究竟起了什么样的安慰作用,我说不清楚。不过,当现实不如意的时候,埋怨环境,埋怨别人是没有用的,唯独改变自己的思想才是出路。扔掉毛衣是败北,想象出嵌在骷髅眼窝里的女王宝石是胜利。果然,森茉莉小时候过的公主般的生活,使她一辈子都有坚定的自尊心。正如,前些时候过世的《上海生死恋》作者郑念,在“文革”中被关在“牛棚”里仍拿出面纸来收拾四围,在尽量舒服的环境里睡觉。
优秀的编辑有眼光发掘小说家。看了《父亲的帽子》和第二本随笔集《鞋音》以后,当年做文学杂志《新潮》月刊总编辑的斋藤十一,告诉部下小岛千加子(小岛喜久江)道:“好厉害的文章啊。你看看。约她写小说吧。”那是一九五八年底,茉莉五十五岁的时候。
她花十年时间,七十二岁才完成的,由新潮社刊行的《甜蜜的房间》是以父亲和女儿之间的恋爱为主题的长篇小说。茉莉受到了三岛由纪夫的赞扬,可见他也是恶魔的支持者。另外,她也通过小说结识了如今还在日本媒体上活跃的女装艺人美轮明宏。
森鸥外和女儿森茉莉之间,显然有类似于恋爱的感情交流,至少在茉莉看来是绝对有的。他们之间的恋爱是茉莉高高在上,让鸥外尝到可望不可即之悲哀的。写《恋爱》一篇的时候,她年纪已过花甲。在森茉莉的散文作品里,她比作恋爱对象的男人,始终只有父亲鸥外和分离了多年以后,过三十岁才再会的大儿子而已。她的年谱上写:“一九五一年,跟长男再会,一时犹如情侣一般频繁见面。”然而,茉莉在多篇散文里,却把他写成缺乏责任感的花花公子,最后在妻子和岳母的暗示下,骗取了茉莉为盖房子储存多年的钱。
恶魔处于人心中。森茉莉所有作品里最重要的一篇,大概就是《记忆的绘画》收录的《恋爱》。她十九岁出发往欧洲要跟丈夫团聚之际,来车站欢送的父亲,虽然知道自己寿命已不长,却对即将远走的女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站在月台人潮中,默默地点了两三次头。茉莉看到他的表情,就放声大哭起来了。她写道:“那生嫩的蔷薇刺,在我心脏正中间,至今仍扎着。这是我简直可怕的恋爱。”
被眼光锐利的《新潮》月刊总编辑派去见森茉莉的小岛千加子,从此开始了跟她长达三十年的来往。五十五岁的森茉莉,早已有素材要写成小说。第二年在该月刊上断续发表的三篇小说《黑暗的眼睛》《秃鹰》《浓灰色的鱼》,都涉及早年在婆家以及娘家发生的事件。当时的茉莉没有电话不说,连手表、闹钟都没有。小岛只好通过书信催稿。未料,茉莉爱写信爱到疯狂,犹如今天的人写电邮短信一样,把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写下来要给小岛看。年少的小岛惊讶地发觉,书信内容反映出来的日常生活根本不像是事实,反而极像小说,具备着超细心的安排、天然的幽默和讽刺、诙谐。
在我曾经一个人漂泊于世界的日子里,手边总是有森茉莉写的几本书:《记忆的绘画》《父亲的帽子》《奢侈贫穷》《甜蜜的房间》。每逢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我都翻开看看里面充斥的华丽文字,从中得到了无穷的安慰。
教人一样感到意外的,是她对鸥外文学的评价并不很高。茉莉反复地写:“别人说是鸥外代表作之一的《涩江抽斋》等历史小说,叫我闷死。”相比之下,她喜欢跟鸥外并肩的文豪夏目漱石写的《我是猫》,收录于这本《奢侈贫穷》里的《黑猫朱丽叶的自白》就是借用了漱石作品之格式的。关于鸥外小说的本质,茉莉在《记忆的绘画》里的《鸥外》一篇最后,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不大喜欢他作品里没有恶魔。”这句话说穿了父女俩在文学志向上的分歧。茉莉后来发表的小说,就是篇篇都有恶魔的。
森茉莉最重要的属性是:公认的曾被伟大的父亲疼爱过的女儿。加上,父亲给她提供了当年日本最优良的西式教育,让她十六岁就嫁给年轻有为的法国文学学者,也忍辱请求亲家让十九岁的茉莉跟夫婿一起去欧洲游学。谁能打赢这么一个女作家?她不仅有很好的血统,而且有很好的教养,加上每说两句都要显摆父亲对自己的爱。而那父亲,竟然是日本学校的语文教科书一定收录其作品的文豪兼高级军医、一等官僚的森鸥外。
晚年森茉莉的独特性格,大概跟从少女时期到中年时期,在社会地位上以及经济水平上的彻底沦落有关系。一方面因战争空袭让整个国家蒙受了破坏;另一方面因失去了父亲母亲、抛弃了丈夫儿子等,没有了家族制度曾提供的依靠;单枪匹马的中年妇女,在战后不久极为混乱的社会上,跟泥浆里漂泊的浮萍一般。从前二十世纪初期的东京,有过茉莉姐妹那样只懂享受不懂劳动的悠闲阶级的千金。战后的日本,却接受了美国基督教徒式的劳动致富观念。可以说,战后日本的现实里,没有了属于茉莉的角落;她只好去想象的世界里寻找,并创造属于自己的宫殿了。
一九〇三年出生的森茉莉,是在鸥外做医生、去德国留学、因发表众多评论及小说出名后出生,在二十世纪初繁华的东京,穿欧洲进口的衣服、听格林童话、吃上野精养轩的西餐长大的。森鸥外在东京帝大附近盖的房子,通过窗户能看见东京湾,因此命名为观潮楼。换句话说,小时候的茉莉是天天睥睨着全东京过日子的。
一九六〇年六月的《新潮》上刊登的《奢侈贫穷》成为了这系列小说的嚆矢。两年以后第二篇《从红霞满天的清晨写起》发表,一九六三年五月单行本《奢侈贫穷》终于问世。同一时期,她也在其他杂志上发表了《恋人们的森林》《枯叶的寝床》两部以男同性恋为主题的小说。到了一九七〇年代,日本少女漫画界开始出现竹宫惠子、萩尾望都、山岸凉子等女性作家画男同性恋故事的作品,一九七八年小说家、评论家中岛梓(栗本薰)竟创刊了专门以男同性恋为主题的杂志《JUNE》。如今,森茉莉往往被视为这股潮流的先驱。她曾经说过,鸥外小说的缺点是没有恶魔,她自己写的小说果然充满恶魔了。
她十九岁在欧洲时,收到了父亲的死讯,二十岁回到日本,二十四岁留下两个儿子离了婚,二十七岁再嫁东北帝国大学医学部教授做填房,却不到一年又回娘家。那段时间里,森茉莉便开始翻译莫泊桑等法国作家的小说,亦写剧评发表在各杂志上了。她三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去世,娘家只留下她和弟弟森类了。六年后,弟弟要娶媳妇,茉莉搬去浅草庶民区独居,未料发现,同为大都会居民,浅草人跟巴黎人一样活得很潇洒。那是一九四一年,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美军空袭开始后,茉莉随弟媳去福岛避难。这期间在东京,鸥外修建的观潮楼被全面烧毁。战后回东京的茉莉,在东京新开发的西郊找单间公寓住下。一九五一年,她四十八岁时搬进了即将成为《奢侈贫穷》背景的东京世田谷区下北泽的仓运庄公寓。
《记忆的绘画》和《父亲的帽子》基本上是她回想父亲森鸥外,以及自己早年生活的随笔集。后者更成了她五十四岁得到日本随笔家俱乐部奖,从此登上文坛的契机。日本读者认识的森茉莉,从一开始就是已过了中年的文豪女儿,外貌则犹如西方童话里的少女加上巫婆除以二,而直至三十年以后,在独居的极小公寓里她的遗体被发现,那之前,她精力充沛地执笔发表了许多散文、评论、小说等。日本最多人记住的是她从七十六岁到八十二岁,每周都在《周刊新潮》上连载的电视节目评论Dokkiri Channel(吃惊频道)。在日本文学史上,森茉莉所占的位子是完全独特的。看《记忆的绘画》和《父亲的帽子》,我们能知道,她小时候多么被父亲宠爱,并且后来一辈子都引以为荣。虽然日本文坛上有的是作家二代,但是太宰治的女儿津岛佑子也好,幸田露伴的女儿幸田文也好,即使可说继承了父亲的文才和创作动机,但能够津津乐道曾坐在父亲腿上被抱着的感觉的,就唯有森茉莉一个人吧。
新井一二三(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让人乍看感到意外的是,在女儿眼里,森鸥外却不是完美的英雄。《父亲的帽子》一书,就以这么一个句子开始:“我父亲的头很大,帽子比起一般人的来得扁平宽大,形状格外独特。”由于头很大,他被帽子行的伙计嘲笑。茉莉也证言:嘲笑他的远不止帽子行伙计,还有电车乘务员、餐馆服务员、人力车夫等。由那些东京劳动阶级看来,鸥外一看就像乡下老头,而确实在他十岁到东京来求学之前,是在如今也算是日本最偏僻县之一的岛根县出生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