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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同陌路的时刻 作者:彼得·汉德克 奥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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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同陌路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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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或者三个人身着沉甸甸的深色防寒服,手提皮箱和木箱,遇到另外两三个人,这几个人路上一身轻,穿着五颜六色的夏装。

打雷了,接着又是一声。

一个女子跑过场地,又跑回来,怀里抱着乱七八糟的一大摞晾晒的衣物。

接着有一个被捆绑着的人,同样迅速地穿过,一个赤脚人,由两个身份不明的便衣押送着。

两个人,起初保持距离,成为死亡的见证人,此刻彼此纠缠在一起;他们相互攻击对方;彼此扑打着迅速离场。

别的地方有一个女子横穿场地,肘窝里挽着一只篮子,里面盛着早熟的苹果,在行走时拿出一个就啃了起来。

接着有两个人干脆只是走动着,一个漫无目标,一个目标明确,其中一个在行进中从一个漫无目标的人变成了一个目标明确的人,而那个目标明确的追随者则突然失去了目标。

大白天里一声枭鸣;一个在行进中默默哭泣的人,然后变成呜咽啜泣的人,捶胸顿足;一个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然后又不停地给自己添加物品,接着面带解脱的微笑走开了;一个两腿间夹着一根树枝的人上上下下;一个端着一个桥梁模型穿越场地,将它与场地进行比较;死神坐在一顶轿子里被人从场上抬过去;猎人运送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白雪公主的心”;那个穿着皮靴的雄猫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烧焦的纸片从天上飘下来;一个女子带着衣物从洗衣店里出来,衣物罩在一块塑料布下;穿着胶靴的牧人们回家来;一个行人捧着一株向日葵;一个女子在穿过场地时将自己的钥匙串高高抛起扔出去;那个美人手执一根榛树杖;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紧接着一个身材异常矮小的运动员跑过去;一扇饰以花环的大门被运过去;一个将军穿着童鞋走向前去;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星座图;一个人鼻梁上架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纸板;场地主人或守护员又推着小车走来,车上场地小丑正襟危坐,扫帚和铁锹充当权杖;一个人头上顶着皮筏;一个人被蒙着双眼押赴刑场;一个女子手里捧着一张大菜单转来转去;一个逃难家庭,从一个购物袋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那个图谋骗取遗产的女子陪伴在其有遗产的姑母左右;一个一瘸一拐的男子牵着一条一瘸一拐的狗;一个戏剧节演出团穿着宽大的晚服,昂首挺胸地为自己开出一条道来;一个兴高采烈的跑步者在蹦蹦跳跳地跑动;一个在穿过场地时使手里的纸牌呈扇状的玩牌人;两个人在行进中飞快地交换着什么;一辆两侧有围栏的小车被人从场上拉过,车上满载面具和玩具娃娃;一行人集体下车后四散奔走,每个人朝着自己的目标快速穿越场地;那个沉默寡言的美人在穿越场地时变得开朗了;一个男孩帮一个老者吹灭了蜡烛;那个灯塔守护者从场上巡视而过;一个巡防队员腰间的手铐和警棍晃来晃去;一位漫游者踩过厚厚的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祖父拿着一条缠绕在棍叉上的蛇;那个葡萄牙女子出现在台上;那个来自马赛的姑娘抵临港口码头;那个来自赫兹利亚的犹太女子将防毒面具扔进小巷里;那个蒙古女子带着自己的鹰阔步穿过;那个托莱多的守护女圣徒身后拖着一张狮皮。

一只五颜六色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落下来,拖过场地,然后像那张报纸一样被吹进那条小巷里。

然后他像先前登场时一样又急匆匆地退去,提箱子的手同时还拿着苹果。

两个人分别横穿过后场和前场,耷拉着脑袋,他们身上丝毫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是他们的行走有点匆忙。

〔停顿。

接着,一个男的装扮成女的,一个女的装扮成男的,他们各自奔跑在场地上;他们奔跑时一件接一件地失去了各自的装扮,急忙把它们拾起来,继续跑动。

一声旱獭的鸣哨,一声鹰的嘶叫。

他突然向这一圈人微笑着。

一个女子走近他,手里捧着一捆襁褓权当新生儿,将它放到他那伸展的双臂上,而老人低头看着眼前,抬头仰望天空,突然欢呼雀跃,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结结巴巴,高声哼唱。

随即有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妪,同样穿过场地,身后拖着一辆购物车。

又是一个漫游者,一手拿着礼帽,一手拿着书,低垂着脑袋在走自己的路。这时,另外两个跑步者踏着步子跑过来,脚步声使得整个场地隆隆作响,他们在超越时就像把这个行路者夹住一样,将他手中那两样东西蹭到地上;他们连头都不回一下,便上下晃动着脑袋扬长而去了。这个行路者此刻一本正经地啐口唾沫,弯下腰拾起东西,继续走自己的路,那个跑在后面的人突然举手致意,他也随即突然挥手回应致意。

一个剪去自己额前一缕头发,一个在行走时撕碎了胸前的衣襟,一个跺着脚磕掉沾在鞋上的狗屎,一个女的向另一个扔去一把钥匙,接钥匙的人向前蹦了一步。

就在场上此刻人来人往的时候,而且更多人都轻手轻脚,场地周围似乎再次响起了孩子们赛跑时发出的嗒嗒脚步声,同时也夹杂着特有的呼喊。

〔停顿。

大家终于开始不停地纵横穿梭——其中又有一个人短暂地扮作服务生,把烟灰缸倒在场地上;一个女子端着香槟酒杯托盘,从一条小巷悠闲地走进另一条;又有一个人短暂地冒出来充当悠闲的商人或天气预报员,仰望天空;卓别林的身影隐隐约约从场上漫游而过——,来来往往穿过舞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人都不再是纯粹的行走者,走在路上,摆动双臂,扮演着这样那样的行走姿态(其中一个跑步者的气喘吁吁道出了自己的奔跑节奏,向前伸开的手里握着一具泥塑儿童雕像);片刻间,看样子,仿佛所有行走者同时都在被车拉着行驶一样。

一个匪徒装扮的人,两手空空地玩着手指,其间短暂登场,此刻又快速地折回去,两只手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里面的蔬菜探出头来。

一片寂静。

〔停顿。

场地上灯光明亮,依然是那些人物,或坐在树桩上,或坐在路边。

接着,一个快乐而毫不知情的人逍遥自在地走过去。

又有一对男女从远处彼此迎面而来,其中男的立即垂下头来,而女的则一直昂首挺胸,就在两人即将相遇的时刻,男的突然抬头望着对方的脸,可女的却已抢先一步将头歪向一边。

(1992年)

在这两个人刚刚站过的地方,此间又一个漫游者在走动,穿着长长的风衣,背着显得不合时宜的背包,脚穿钉有铁掌的鞋子,如此一心只想着赶路,就连在场地上中途歇脚的念头都没有。他夸张地甩着一只胳膊,仿佛要在甩动中抱住一个想象的腰,然后又同样甩动起另一只。

〔停顿。

一个老者出场,手里拎着一把古老的大门钥匙,犹如一个稍纵即逝的边缘形象。

以撒安然无恙地返回来,亚伯拉罕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再次悉数在场,眼睛眯得越来越小。

一个年事已高的老者眼睛睁得圆圆的,其余的人也慢慢地转向他,接近他,从远处观望他。

一个男子尾随着一个女子,刹那间,仿佛这两个人在场地后面迅速地兜了一圈,女子尾随着男子;她挡住了他的去路,于是他躲开,而女子又封住他的路,当他执意要过去时,他的披风被抓住了,他随之脱开身来,半裸着身子冲了过去。这时,又有一个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到近前来,这女子连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将披风塞给了他;这个新登场的人迈着大步要赶上第一个人,这女子也紧随其后,半道上又遇到一小队精神矍铄的老年漫游者。

那个被捆绑的人在其短暂的被押解途中用眼光巡视了四面的观众,但是紧随其后的也许又是那个,或者另一个美人,她将观众的目光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她这次穿过场地时拖着沉重的步子,腹部高高隆起,像临产的孕妇,孤零零的,她手里拿着一封信,一边行走一边往信封上贴了一枚邮票。

他们掉头划去,那些海底深处的钟声仍在继续鸣响。

接着一个男子出场,有可能是先前那个日本人。他手里握着一根登山杖,背着一个白发妇人;一个小伙子手里握着一把用棕榈叶或蕨类植物扎成的掸子;有两三个人走过去时从军用水壶里喝着水;一个人装扮成刚刚从西奈半岛返回来的摩西,捧着刻有法典的石碑;一个人显得磨磨蹭蹭的样子,突然打起精神,并拢脚后跟行礼;一小群人身着白色和黑色的节日盛装,行进间不断有米粒从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滚落下来;又有一个美人,起初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突然间却面朝着我!转过身来。

一队机组人员提着各自的行李穿过场地,沿着他们好像事先确定的路线走去,后面跟着一个小丑,紧随着他们,做着鬼脸,亦步亦趋地戏仿着他们,亲吻着他们的脚印,然后伏在地上仔细倾听,最后爬着退去。

一个人从空间深处阔步疾速地走过来,像个年轻的实干家,一身相应的行头,行进中突然停住步子,手猛地伸进上衣兜里,接着翻出其他口袋,先是把兜里的东西倒在手里,然后放在小手提箱上,最后再将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塞回去,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十分庄重:色彩鲜艳的手帕、游戏色子、一个空鞋油盒(以此弹击出一种丛林鼓声)、一个扇贝、袖珍计算器、钢制短棍、苹果、女式长筒袜、心形胡椒蜂蜜饼、鞋带、一沓零散的钞票、信用卡夹和照明手电。

此时此刻,第二个观众跃上舞台,试着一起跟着走,但很快被两个女子挡住了去路,因为当其他人可以灵巧地躲开时,她俩却抬着一根上面挂满衣物的金属杆穿过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就在他这样比比画画地舞动着退去时,下一个人登场了,又是一个扛着一卷地毯或狭长地毯的人。可是那地毯此刻对角摊开铺在场地上,形成了一条田间小路,连同土黄色的车轮印和中央一条草带;这两个先来的人不假思索地上前去帮忙,将小路尽头踩踏实后才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又有一个人扮作场地小丑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挨个儿自下而上地打量着场上每个人,随后又踮起脚跟退回后场。在这期间,一个“书呆子”装扮的人登场,不断用手往摊开的书本里扇着光线,就这样在场上走来走去。一个人沿着第二条道蹦蹦跳跳地走进来,仿佛踩在从河中浅滩突出的石头上,此刻在河岸上停住脚步,扭头张望。沿着第三条道又走来一对舔着冰激凌的老年夫妇。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响彻场地后方,却看不见摩托车手人影,之后,场地上方又响起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嗒嗒声。

此间,同样有一个赤脚女人从远远的后方穿过场地,她走走停停,双手掩在脸上,行进中将双臂垂下,嘴里含着一根手指,咧着嘴傻笑,吧嗒吧嗒地拖着脚兜起圈子来,一副弱智的样子,或许她就是刚才穿场而过的那个美人吧。与此同时,在场地最前方,有两个年轻姑娘紧随着这个赤脚女人,她们登场时手挽着手,一瞬间突然变成一对侧滚翻运动员,不一会儿又悄然不见了踪影。

呼啸声响起来,愈来愈强烈,汹涌澎湃的波涛声在场上激荡回旋,逐渐平静下来。

一阵尘土飞扬;一阵烟雾缭绕。

随之,有一个人像穿插进来的场地守护者,拐来拐去地走过场地,从一个圆桶里大把大把地往外撒灰,有一个罕见的老者当随从。这人高高地昂着脑袋,上面顶着一只硕大的摇篮,连同一个相应的纹章,两个拳头扶着它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如同走在钢丝上似的,随后干脆松开双手,让那玩意儿自由地在头顶保持平衡,同时慢慢地开始蹦蹦跳跳,最终成为一种自信的表演。

取而代之的是此刻走来的一个年轻女子,一身轻便的工作装,手里的托盘上放着几只咖啡杯,划起一道弧线穿过舞台,之后便拐进一条小巷里。

明亮的灯光下,场地上空空如也,四周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涛拍岸声,像在一个小岛上似的。

一个蒙着双眼的男子或者女子拐着小弯摸索着走出一条小巷,复而消失在另一条里。

一个人飞快地跑过场地,表演开始。

一张纸片从高空落下来,宛若夏天里的一片树叶。

在此期间,一个人扮作小伙子走过,现在又折返回来,不是从步态上,而是从皮肤和头发可以看出是个老气横秋的人,在别的什么地方,那个孩子早就不声不响了,而两个年轻人却在灯光下漫步,他们也身着富有东方风格的长袍,亲如兄弟,其中一个用手指勾着一条大鱼,而又是在场上别的什么地方,埃涅阿斯背着年迈的父亲穿过场地,手里拿着一捆正在冒烟燃烧的书卷。

明亮的灯光下,场地上空空如也。

接着两人呈对角同样跑过场地,各自身后都跟着一个人,彼此保持很近和同等的距离。

来来往往,往往来来。

同样是突然之间,一团东西从他们之中飞出来,冲到场地上,先是跳起踢踏舞,就像多声部的哀泣、怒吼、号啕、哆嗦、尖叫,并且这样在场地上滚来滚去,最终真相大白,这不是许多生灵,也不是两个相互打斗的人,而不过是一个孤零零的生灵,处在死亡的挣扎中,然后终于挺过来了;这团东西舒展开来,旁边散落着那些在打斗中丧失的东西,那些鞋子。

当这人转瞬间又以相同的节奏出现时,另一个人从舞台中央迎面朝他走来,并且边走边无声无息地打着拍子,先是用一只手,继而另一只也参与其中,最后从场地拐进另一个小巷时,他的整个身子都跟随着拍子的节奏晃动,就连步态也娴熟地融入节拍之中。

在这期间,又是那个,或者是另一个美人飘然而过,挽着那个,或者另一个?场地小丑,小丑兴高采烈地跟在一旁一瘸一拐,蹦蹦跳跳,翻着跟斗;行进途中,她的身上闪现出巨大的亮光,从头戴的花环直到高跟鞋和那闪光发亮的饰物,在这其中,她透过一片硕大的、孔状树叶,如同透过一把扇子一样投去一个个目光;小丑则向这一圈人抛去飞吻,其中有一个黑衣修女走出来,面部遮着,一手提着一只塑料箱,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包裹,在这两人身后去往别的地方。

“别吐露你所看见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图像里吧。”

一只蝉幽灵般的短促尖叫声。

一个裹着头巾、穿着胶鞋的女子横穿过场地,她拖着一只喷壶,旁边有一把枯萎凋谢、近乎腐烂的花束,她将花束高高地扔到场后。

然后出现的无非就是它们各种各样的颜色:有衣裳,有头发,还有眼睛。

一个场地守护员,是同一个呢,还是另一个?刹那间拐进来,手执一根胶皮管冲洗地面。

一个戴着盲人眼镜的人摸索着走进来,手上没拿拐杖,在场上四处瞎摸,然后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在他周围,四面八方不时地充斥着一种插曲似的热闹情景:一个跑步的人踏着沉重的脚步突然从他身边跑过(他已经跑了很久);一个人慌慌张张地飞奔而去,不时回过头来张望,他身后有个人穷追不舍,冲着他挥舞拳头,把他当一个小偷在追;一个人作为露台服务生登场,打开一瓶酒的瓶塞,用手指将瓶塞弹过场地,随之又退下场去;又是先前那个推着购物车的老妪,身边跟着另一个几乎同样装束的人,只是购物车不同而已;同时有一个人骑着山地车,一再从车座上抬起身子;同时还有一大帮人迈着大步,一个接一个走过场地,他们身上的旅行袋随之晃来晃去,就像有时候年轻人在火车上从一节车厢涌向另一节,或者一个球队下了巴士赶往赛场时那样;又有一个人行走时翻阅报纸,头抬都不抬一下,绕过那个在场地中央好像侧耳倾听的盲人。这时,一个陌生的面孔从拐角处奔来,从盲人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挽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穿过场地中央退去,盲人头也不回一下,退场时小心仔细触摸对方塞到自己手里的书。

紧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来了一个几乎同样装束的女人,名副其实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捆干树枝,还有一只盛满野蘑菇的提篮。

一个玩轮滑的人从场地上疾驰而过,转眼间没了踪影。

耀眼的灯光下,场地上空空如也。

〔停顿。

舞台是耀眼灯光下的一块空旷场地。

一个看样子要放弃等候,正要走向一边时,却被另一个弄回自己的位置。

紧跟着它,又是一个扮作场地清洁工的场地守护员,一手拉着一辆小车,上面一堆金属工具丁零当啷响,旁边是一只垃圾桶;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枝条扫帚,时而将地面上那些东西推向前去(也包括微型降落伞),时而将扫帚颠倒过来,用带尖的一端叉起杂物塞到垃圾桶里:几个水果——一颗硕大的草莓——,一只死鸟的腐尸、一本闲杂书和一个鱼头;离场时,他暂时停住脚步,用扫帚清洁自己的鞋面。

伴随着这个插曲,立刻又出现了几个短些的插曲。这时,场地上一下子只有小伙子们来回穿梭,绕来绕去,交叉而过;转眼间只有男子;转眼间又只有女子。

一片寂静。

一对男女将手放在对方的生殖器上。

又有一个人从另一个方向同样跑过场地。

同样是从场地后侧下方,好像从沟渠里或浅井里又爬上来两个,看样子已经一起在那儿待了很久,他们沐浴在场地的灯光下,拥抱在一起,从那里开始不慌不忙地走着一个开放的螺旋形,一再回过头去张望着他们待过的地方。

一个捕鸟人手提鸟笼,身着羽衣,幽灵般地从舞台上一晃而过。

场上这些人越来越多地相互打量着,不,是相互观望着:这个突然大发雷霆、大吵大嚷、狂奔肇事的人却因为这纯粹的观望而平静下来了,而那个突然放声哭泣的女子和那个悲戚地吹口哨的男子也同样如此;只要你每次观望,同时也是接近。

一个给另一个擦鞋,一个男子靠在一个女子身上寻求支撑,一个愤怒地在地上抓来抓去。

转眼间第三个观众也出现在这片高地上,他立刻融入其中,并且随着这个川流不息的队列扭来摆去,十分自然。

在这期间,场上什么地方又冒出一个年轻女子,行进中她从一个袋子里取出一沓照片来,一张一张地仔细观看,停住脚步,露出微笑,笑得越来越起劲,始终沉浸于同一张照片中,继续走去,直至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与她同喜同乐无法言状的行人,她立即收起笑容,戴上面具拐进那条小巷里;而对方则继续微笑着走过场地,片刻间,那个小丑画着小弧线翻着跟头闯进来,随之又消失的小丑戏仿着他的模样,随之又消失了,于是那微笑在脸上堆得更满。

其间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女子横穿过舞台,一手握锤,一手拎着一把打开的折尺,嘴里衔着几枚铁钉。

一个走过时拉扯着另一个。

他突然停止哼唱了,好像终于要开口说话了,可是他依然一声不吭,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

望着捕鸟人的视线被像一小队伐木工人的东西挡住,他们扛着斧头和锯子走在上班的路上。

有人高高地撑着阳伞,率领一个小旅行团登场,更确切地说,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身子,一副乡巴佬模样,身着深色庄重的服装,多数年事已高,他们猛然停住脚步,仿佛面对场地上这赤裸裸的光线,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片惊奇的呼喊。与此同时,他们个个都弯腰驼背,缓慢地在这个圈子里交头接耳,退场时又在领队默默的见证下,仿佛就是做给他看的,重复着这样的呼喊,而在他们紧闭的嘴唇里,呼喊变成了巨大的嗡嗡声。

接着在这情景周围,响起一片纷繁嘈杂的号泣与悲鸣,这儿出自一个孩子,那儿出自一头大象,再远传来的就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头犀牛、一头公牛、一头驴、一条鲸鱼、一条蜥蜴、一只猫咪、一只刺猬、一个乌龟、一条蚯蚓、一只老虎、一条蟒蛇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的情形交织了好久:他们个个都吓了一跳,同时战栗不停,一阵又一阵,然后是惊醒,再就是猛地一动。

这期间,在一条侧道上,一座端直固定在一辆平板车上的雕像被拖过去,而在同样一条侧道上,又有一个人走过,并且捂住双耳要躲开从左右两边响起的警笛声。警笛声越来越大,最后升级为轰鸣的警报声(但随即又中断了)。

又有一个扮作捕鸟人的人走动在场地一隅,身上穿着不是用羽毛,而是贝壳制成的衣裳,走起路来叮当直响;他提在手里的鸟笼空空的,敞开着。

接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快:就在那个离别时再次漫步穿过田间小路的热带稀树草原之后,这条路就被卷起来了;那个树桩也在大家走过时的手推和脚踹之下滚到台后去了;那个回头张望的人走到场边时再次踌躇不决,被身后那个一脚踹在屁股上,这样催着他继续走去;那个伸手去抓落下来的叶片时,也是在奔跑中完成的;那个仿佛被脚镣绊住的人越发快速地冲向前去。

在这期间,舞台某个地方有一个人几乎一丝不挂,像一道闪电似的划过,又一个人身着工装走过前场,腰间紧束一根粗麻绳,肩上搭着一个海员背包,登场的瞬间卸下包,往里塞进一个硕大的地球仪。继续行走时,地球仪从包里向四周放光,而它的主人一路上兴致高涨,一再不停地说着一些令人无法理解的话语,这些话语逐渐消退为喃喃细语和窃窃私语。

几乎与他同时,还有一个地方商人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走过去,他在穿越场地时将自己的一串钥匙(也许是汽车钥匙?)塞进兜里,把另一串大些的钥匙(房门和店铺钥匙?)掏出来,边走边拨弄出合适的那一把来,并且拿着它朝着自己的目标退去。

片刻间,场上不再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停住脚步,同时都停止活动,站着,坐着,卧着;随后登场的也莫不如此:两个像摔跤手的人彼此盯着对方兜圈子,寻找机会要撂倒对方,突然又平静地走开了;一个人以胜利者的姿态高举双臂登场,但立刻又把胳膊垂下去;一个人跑步进来,胸前别着一个号码,待站定后号码随即从他身上脱落了;一名女子刚迈入灯光下时像是起死回生的幽灵,继而成了翻跟斗的女子,然后成了人群中一个不再引人注意的身影;一个人肩头和帽子上落满了雪,几乎已经走过去时才停住脚步,并且坚定地拐向场地中央,此时他摘下帽子,抖去积雪,脚步越来越轻,步子也越来越小。

此时此刻,台下第一个观众从座位上起身,加入到这个游行队伍当中,他在场上瞎转了一阵儿,犹如足球场上的一条狗或一只兔子,之后便逃之夭夭。

一个邀请一个女子坐到自己腿上,她即刻就坐在男子身上。

相反,这个身影湿漉漉的人,他此间已经沿着完全不同的轨迹穿过场地,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仿佛是一个乘船遇难者,他弯曲着双膝慢慢地移动过来,逐渐夸张地直起身子,然后便踉踉跄跄地从图像上消失了。

一个人从场地后侧走过。

他们先后坐下歇息,父亲将头埋在儿子怀里。这时,又有一群孩子穿过,看不见他们的影子,却可以听到接连不断的呼喊。一个人跪着靠近,然后一跃而起,拍掉身上的尘土,随便就站在什么地方。

一个人佩戴着一副阴森古怪的配镜器登场,像是从眼镜店里出来,试了试观看效果,又退下去。

此后又是一只海鸥的叫声。

付天海 译

一个人穿过场地,眼睛看都不看场地,他是个钓鱼人,正在前行的路上。

他摊开一张地图。这时,几个扮作士兵的人突然冲进场地,追逐了一阵子,人变得越来越少,然后从相同的方向又追逐过去,最终原地仅仅只剩下一个,变成了一个逃犯,上气不接下气,脑袋前后晃动。随即他出人意料地张开双臂,仿佛到达了目的地,悠闲地绕着同一地方转了一圈,然后凑到这个坐在树墩上的人跟前,举起手来,就像是在接受两小队人马夹道欢迎似的:一队拉着一顶贝都因式帐篷,另一队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一个破裂成许多块的纪念碑;这个漫游者此时脱下鞋子,从里面倒出碎石和沙子,并让它们透过指缝漏下去。

他们刚一走进各自的巷子里,那个场地小丑或主人便又紧跟着他们,眼镜推在额头上,手指在翻一本类似歌剧剧本的东西,成为他们兴高采烈的戏仿者——他戏仿他们每个人,随心所欲,乱七八糟——离他不远还有一个人陪伴着,手里端着这个沐浴在灯光下的场地的微缩模型,木头或纸板做的;最后又有一个人加入他们的行列,一只胳膊夹着模特假人,另一只手里捧了一摞服装;他们很快退下场去。

他们也在场地上跑来跑去,在上面一哄而散,离开场地,立刻又跑回来,独来独往,各自“表演着自己拿手的东西”,不断突然变换着形体和姿态,似真似幻:由立定到跳跃,立刻又是过渡状态,再说神情几乎一变不变,突然改变方向,拍打鞋面,伸开双臂,将手遮在眼上方,拄着拐杖行走,轻声踏步,摘下帽子,给自己梳头,拔出一把刀,空中挥拳舞来舞去,回头张望,撑开雨伞,梦游,突然倒地,随地吐痰,沿直线练习平衡,踉踉跄跄,蹦蹦跳跳,行进途中身体旋转一周,轻声哼唱,发出呻吟,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和面部,系紧鞋带,顺着地面短暂打滚,在空中写来画去。所有这一切混乱不堪,无始无终,只是在筹划中。

两个美人,像是竞走运动员——运动项目——,身着相应的装束,一溜烟似的从场地上扭过。

钟声停息,梦境结束。

所有人用他们的身体在场地中央共同构筑起一个露天台阶,那个躺在台阶最上方的人突然挺起身来,顺着台阶拾级而下。这时从众人脚底深处传来一阵钟声,几乎难以预料,时而细弱,时而圆润,时而遥远,时而很近,时而纯正,时而扭曲。他们个个一跃而起,将手搭在大腿上,俯身倾听着这钟声,有人心醉神迷,有人面露愠色,有人喜形于色,也有人痛苦不堪。

相反,这种情形却发生在两个骑自行车的邮差邂逅时,同样也发生在两个身着制服的巡防员相遇时,接着还发生在一男一女彼此擦肩而过时,当然几乎是隐蔽的,或者是秘密的。

转眼间他们又消失了,台前那些,场地中央那个,还有最后面那个。

当然,只有场地中心这个老者拍起手来,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共同的队列,绕着场地一大圈,一次又一次,他又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欢呼,随后也怀抱婴儿融入开拔离场的队伍当中。这期间,从襁褓里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叽叽喳喳声,越来越强烈,像是来自一个被遗弃的鸟巢,随之周围再次响起的呼啸也加入到这个声音之中;此前一个同样的老妪还给这个老者按摩了太阳穴,好像为了使他思维敏捷。

那个阿谀逢迎的场地小丑跑了过来,戏仿那个垂死者的挣扎,直到最后抽搐。

无独有偶,就在这两个人的身影尚未完全消失时,不知从哪儿又有一个摇头晃脑的人走着他的路,他摇得越来越慢,自然逐渐过渡到点头,再由点头回到摇头,由摇头重新过渡到点头,这两个动作越来越慢,一次比一次凝重,直到最后,这个像那个一样表达着同样的东西。

〔停顿。

在这期间,前场已经又有一个美人穿过场地,穿过这条漫长的路程时,她始终保持内向的微笑,即使她在行进中要整好那错位的长筒袜时也是如此;在后场,又有一个人扛着梯子穿过,那样轻盈,以至于这人身后那个东西几乎相形见绌;场地中央有一个像是醉鬼或者伤员的人,跌跌撞撞地走着自己的路,长长的鞋带拉在地上;一个人又捧着一本打开的书在场上兜圈子,而他身旁有一个人走过来,一起读起来,然后给他翻着书页,别的什么地方有几个人穿过,高举的铁棍上挑着一个刚刚点着的稻草人,仿佛在焚烧某人的模拟像。

一个看样子像等候的人有了一个共同等候者,第三个也凑了过来,扮演着这两个人的等待。

又有一个美人趾高气扬地穿过场地,另一个紧随其后,迈着更快的步伐,突然冲向前去,在她前面那个美人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随即跑进旁边一条巷子里;前者则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

〔停顿。

他们双方暂时被一辆在其中盘旋行进的橡胶轮胎电瓶车挡住去路,车上两个头戴鸭舌帽的人押送着一口棺材,那个场地小丑双手抱在胸前,扮作参加葬礼的吊唁客,跟在车后一路小跑;这两伙人随之直截了当地开始互换好像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分别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退去。

就这样,他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说话,开始兴致勃勃,上下挥舞双手,举起指向苍天的双臂,快速耸了耸肩膀,左摇右晃着脑袋,无声无息地演练起双唇,微微隆起鼻翼,向上拱起眉毛,其间甚至拧起腰扭起胯,这样来勾勒出自己演说的过程。

一个人慌慌张张迫不及待的样子,拎着一只公司代理的箱子,闯入那块空地上,突然又平静下来,悠闲地走到一侧,走到那个坐在路边的人跟前,坐在他的旁边。

空空如也的大场地上灯光明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还在她如此一动不动的时候,又有一名玩轮滑的人走过来,并不停地用滑雪杖助推着,在疾驰而过时一把抢走她的手提包,从而使她原地打起转来。

(多多纳神谕宣示所箴言)

十余名演员和戏剧爱好者

他一边独自走着,一边不停地用力张开十指,伸展并缓慢地举起双臂,直到在头顶上形成拱状,继而又把它们放下来,同样从容不迫,就像他自由自在地走过场地的样子。

他消失在后面的小巷之前,边走边造着风势,大张开两手将风扇向自己,同时相应地将脖颈后仰,面朝着天,最后转弯走下去。

她还没有完全走出人们的视线。这时,只见两个头戴消防员钢盔的人冲了上来,手臂上挎着软管和灭火器,与其说是在执行紧急任务,不如说是一场消防演习。

场地上依旧灯光明亮,那些主人公都依然悉数在场,或保持距离,或彼此紧紧地挨在一起,有躺着的,也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正襟危坐的。

随后场地变得昏暗了。

片刻间有蝴蝶(或是夜蛾)在飞舞。

有一个马路清洁工同样走过去,沿着另一条路线,推着放有扫帚和铁锹的小车。

〔停顿。

一声雾笛。

一个趴在地上,将一只耳朵贴近地面,然后换作另一只。

一名身份不明的人紧随其后,手塞在高高鼓起的大衣下面,捕鸟人频频回首向那人张望,而对方就像是踏着他的脚步节奏亦步亦趋,重复着每一个弯弯曲曲的动作。

〔停顿。

一包捆得严严实实的不知什么东西飘进来,上面系着一副微型降落伞。

场地上又回荡着轰鸣或呼啸声,接着是对角向后面持续不断的咋舌声,像是湖面结冰时发出的响声,接着是远处蟋蟀单调的唧唧声,之后一片宁静。

随意一个人此刻从另一个人旁边经过,愣住了,对方也愣住了,他们彼此凝视着对方的脸,彼此认出了对方,相互弄错了,都摇了摇头,远远地闪开道,又一次愣住了,回过头去相互凝视着对方的背影,摇着头各奔东西。

然后两人继续走去,女人此刻头顶一只用白布盖着的篮子,男子推着车子跟在她身后保持距离。这时,又有一个人昂首阔步穿过场地,伸开的双臂上捧着一个建筑模型:这次不是那个微缩的空空如也的场地,而是一座一人多高的传统迷宫,这个行走的人边走边试图描绘这迷宫。

两个人推拉着一辆小板车走过,车上斜放着一根柱子。

场地,灯光,一个个轮廓。

一个把自己的外套当礼服用。

就连那些站在最远处的人也注意到了。

这个扛地毯的人干完活后在路边盘腿坐了下来,与另外那两个人隔开距离。

同样如此,两个共同继续寻找的人把脑袋撞在一起,一个从地上稍稍地掀起另一个,跟这个喘着气的人一起喘着气打转转,对方也在不停地急促喘息。一个女子抚摸着一个男子,她同时向他做出鬼脸。

那个马路清洁工又拿着扫帚一路清扫走来。这时,他把那些纸扫到自己前面,可它们立刻又飞到他的身后,他越是朝着一个方向扫去,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纸片反方向从他左右两侧飞过,无论他怎样一再折回来,反复从头开始;他毫不放弃,左右清扫,就这样向前走去,一刻也不停顿,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

他依然艰难地拖着步子走去。这时,一个牛仔或牧马人装扮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每走三步就抽着响鞭,同时和对方一样各走各的路。

一个带着识别记号,先是鲜花,然后是图书,再就是照片,穿过这一个个队列:一个接着一个摇头,惊呆,接着才是真的摇头,终于出人意料地出现了无声的肯定和笨手笨脚的拥抱。

一个挥手示意,然后又有一个,接着还有一个加入进来,最后全体都挥舞着手臂。

那些观望者中有人好像事先揣透了他要说的话,连连点头,并跟着他一起拼读,此时他已经哼唱起来,可以说刚一哼起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而且采用各种不同的音高。

灯光下场地空空如也。

最后还有一个身着蓝色学徒工装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走到场上,正忙着让一个车轮滚过去——或者那不是一个圆形花窗吗?上面镶着沙特尔的蓝色彩绘玻璃,光线照在里面又折射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半路上又跟那玩意儿一起掉头,已经空着手走回来,在其他人那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当然找了又找,结果未能如愿以偿——,越是找不到位置,他就越显得慌乱,最终那个化名场地主管或主人的场地小丑断然给他在场上什么地方指定了一个位置(向来还没有一个人如此找不到自己的位子),随之那个帮助他的人摘掉面具,成为与所有别的人中间地带的“我不知道我是谁”。

一张报纸从场地上翻卷着飘过,接着又是一张。

另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了。

〔停顿。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球迷,走起路来神情恍惚的样子,正在回家的路上,离家还很遥远,腋下夹着一面烧焦的小旗,旗子在他行走时开始逐渐脱落。后面又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肩上扛着一把梯子,然后有一个穿高跟鞋的美人紧随着他登场,超过他时蹭上了梯子,可两人对此都没有在意。

又一个人十分吃力地从拐角走来,肩上扛着沉重的渔网,而那个漫游者在退场时捧着飞入自己衬衫里的一只飞虫在亮处看了看,并且放它继续飞走。

终于又有一个美人走过,在她出场的这一刻,她垂着眼睑,看样子,她意识到四面八方的眼睛都盯着她,便故意装成这样——一副漠然置之的样子——,她穿过舞台中央,仅仅从眼角不时投去一瞥,只是让人可以预感到:没有猫的尖叫,没有从扩音器里传来的打嗝声,没有突然而至的喇叭声,也没有从小巷里猛地传出的犬吠——戏仿?——此时此刻,也不是缠在她双腿之间的纸片,那突然从天而降的瓦块干扰令她不安,更不是那片刻间从一条小巷里直泼遍她全身的水柱;只是在退场时她才又睁开双眼。

场地四处又呼啸着,秋天一般。

然后两个身份不明的人从不同方向穿过四方形场地,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本书,另一个手里拿着一块面包。

没有人应邀上船,尽管一股冲动先后猛地吸引着几乎每一个人,使他们向往那个方向。

这时,场地四周响起一种像是鱼儿翻滚时发出的噼啪声,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响彻上空,像是夏日的蜂群在飞来飞去。

在这期间,后台响着铃声,一个骑车打扮的年轻人走着。

在这两个几乎一直在原地踏步的人对面,走来一个厨师装扮的人,看样子好像是在短暂的工作间隙出来透透风,迅速地抽上几口烟,随即又不见踪影了。

这个和那个,老的和少的,男人和女人此后成了她的随从;他们也拿着各式各样的信件,将它们翻来看去,然后才给其中的一部分写上地址,封上口,再看一遍,端详着那些明信片,从不同方向奔往场外一个看不见的中心;这人两手空空地又返回来,去往别的什么地方;另一个朝着那条小巷的纵深走去,还有人回来片刻后又从后场钻入地下。

场地空空如也,灯光闪亮。

当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去时,场面就变得清晰可见了:有人退去时愤怒失望,伸着舌头,吐着唾沫;有人又高兴又失望,耸耸肩无可奈何;有些人以为摆脱了梦境而更加显得轻松,另一些人则依然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有人号啕大哭,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在离别之际亲吻地面;有人出发之前给自己在空中勾勒出路线,酷似比赛前的障碍滑雪运动员;有人中规中矩地在场上助跑;有人手指叉开,好像蓄势待发的举重运动员,随即已经携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溜之大吉了;同样清晰可见的还有每一个各奔东西的人,随风飘舞的夏装,被什么东西吹拂,一片碎纸,一个塑料袋和一团煤烟粉尘——在此期间,难以确定,在场地那边,从许多别的场地,传来一阵燃放烟火的响声,汇聚成和弦,又逐渐消逝。

一个球童装扮的人与这个年轻女子擦肩而过,继而又是一个日本人打扮的人,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手里还端着一台随时准备拍照,他毫不理睬这些与他不期而遇的人,眼睛只盯着这个场地,随即将它固定在图像里,连同那个刚才默默哭泣着离去的女子,一个这次前面扬着帆的玩轮滑的人,一个取代了先前的厨师、又跟他一样出来透风抽烟的、转眼又很快离去的医护人员。紧接着,他又径直跑回去,那儿已经有人在招呼他继续往前滑。

一部舞台剧

乌鸦的嘶鸣和犬吠,同时还夹杂着隆隆的雷声。

〔停顿。

他们齐头并进时,彼此都不看对方一眼,其中一个翻开自己的书,另一人则啃起自己的面包。

明亮的灯光下,场地孤零零的。

一个人扛着一棵树走过。

那些观望者中有人又点着头,仿佛每听到一个句子都要点一下头似的;有几个已经起身,点着头从他身旁走过去。

接着有好一阵子,仿佛只有老人在场上走来走去,他们各走各的,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同样这些人,从这一边登场,从另一边离场,又从这一边露面,这样无休止地兜着圈子,时而像排起了缓慢前移的长队,时而像游行时身着长袍的显贵,时而像收获感恩节列队游行的庄稼汉,手捧禾把、葡萄酒花篮和缠系玉米棒子彩带,时而像老兵连同相应的一切,最后无非就是些零零散散的老人,各自为政,或硬朗或虚弱,此刻这样彼此要争个高低,随之又友好和善,这一个此时走到一旁去,其他人则继续兜来兜去,在场地边上,在各个边上笨手笨脚地走动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又一个从场地另一边离队,站在那里,为脑袋、手臂、双脚连同手杖寻找着一道墙,一块搁板,然后浑身上下突然战栗起来,神色则依然平静,当此刻从一个小巷里传来孩子的喊叫声时,这种神色显得越发平静,而且越发苍白。喊叫声此起彼伏,那是惊恐与哀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场地上随后出现的来来往往的剧烈嘈杂声,是些随随便便的行路人,其中还有一个漫不经心地控制着这个情景的电影摄制组;尽管这个地方显然不是拍摄地点,可它连同在场的人和过路客都是这个摄制组不可分割的部分;在这种如此突如其来的混乱与喧嚷中,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声,地平线后那一圈老人中,最后那个圆脸人战栗地退下去,当然那样从容不迫,以至于在这不停的战栗中,每一个猛然抬头的动作都清晰可见,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那个或许留意着他的人;一无收获(或者那不是他要寻找的双眼)。

一个女子,看样子像是成长中的现代商业女性,手里拎着一只透明的小提箱,里面的物品清晰可见。她边走边仔细研读一份卷宗,同时手里还夹着一部抽出天线的便携电话。电话顷刻间掉在地上,就在她不情愿地弯腰拾起电话之后,箱子又随之迸开,里面的物品全都撒了出来,在她骂骂咧咧地把散落一地的物品又收集起来之后,刚一迈出步子就打了个趔趄,对此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继续行走时,她再次埋头于卷宗中,这种微笑便愈发明显,因为在她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喊叫之后,她此刻才真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几乎跌倒在地;这微笑在退场时居然变成了大笑。

〔停顿。

一声枪响,其回声不绝于耳。

两个猎手用一副绿色的树枝担架抬着一名同伴从场上走过。

然后又是先前的状态。

紧跟着,有个身份无法确定的人出现了,就像是尾随着他跑过来似的。这人在场地中央停住步子,又慢慢转过身去。

转眼间身后这个人已经到了贝壳人跟前,将他的两手绑在背后,用尿布包狠狠地砸向他的脖颈,致使他栽倒在地,待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他咔嚓咔嚓地嚼着苹果,挥舞着手中的尿布包离去。

一个人从地下,从深处冒出来,戴着下水道工人的头盔,接着又以同样的方式消失。

场地上闪耀着空空如也的光芒。

一个用军用水壶向躺在地上的另一个人额头浇水。

一个身着时装的姑娘端着咖啡托盘绕着大圈走来,同时一个乞丐装扮的人坐着当完别人画像的模特后横穿过场地,边走边数着盘子里的钱币,随后将一切统统塞进大衣兜里。

一小队漫游者呈对角线穿过场地,相应地有打前站的,有大队人马,还有那个孤零零的掉队者,他耷拉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脚步,任由场外有人吹着口哨催促也不加快速度;他退场时甚至停住脚步,脖颈后仰,用手在空中比画着不同鸟儿的飞行动作,继续前行时将这一切都扇到自己的长袍底下。

狂风大作,在场地高高的上方,一阵雷声和哗啦声,而下面的人却纹丝不动。

在这钟声中,有两个身着非洲盛装的身影在场地后面用篙撑着一只看不见的船划过来,只有上身露在上面,桨板清晰可见。他们停船后不声不响,使劲地挥动着双手邀请大家上船。

她发出一声深切的叹息。

当他依然逍遥地漫游时,在他的身后已经有一个土地测量员立起了测量支架,透过测量仪窥望,向场地对面那个看不见的伙伴急速地左右挥手示意,向对方竖起大拇指,转眼间已经又撤离了场地。

接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舞台上停留了一阵子,从一个行动奔向另一个。

一个扇着自己的耳光。

这人在追随时啃起一个苹果来,一包婴儿尿布从他大衣里露出来。这时,这个贝壳人才又望着前方,甚至在行进中轻松无忧地转起圈来。

作为第一批过路客,亚伯拉罕和以撒已经走过去,父亲跟在儿子一步开外的身后,一只手搭在儿子肩头上推着他前行,另一只手握着祭刀藏在背后;后面跟着一对身份不明的夫妇,忽然摇身一变成了国王和王后;跟着的那个“年老的放高利贷者”,片刻间又变成了一个蹦蹦跳跳的舞者;跟着那个《正午》中的英雄,走着走着停住脚步,变成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行者、打响指的人、敲着节拍的人、空中挥舞的指挥家、摇头晃脑的人,继而又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个心态平和的写作者,凭着那个从腋窝下抽出的记事本,然后又变成了一个魔术师,将记事本塞回去,用魔法从水晶中变出一个圆球来,它瞬间将全场的灯光都束在一起;与此同时,又是他自己,随着纸袋一声清脆的爆裂,它又失去了魔力。

一个园艺工装扮的人走过去,身后拖着耙子当节杖,上面有一袋干草,其中有几簇掉在地上。

在最后的时刻,那个身着蓝色学徒装的人要冲着他们的背影狂奔而去,但几乎同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因为有人给他使了绊子。

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从后面靠近那个美人,猛然跃起用手轻轻捂住她的双眼,还没有等到她回过头来看个究竟,就抱着她的膝盖和腋窝将她弄出场外。

一个像服务生的人在短暂地登台时,从一个桶里取出冰块在桶边磕成碎块。

随之又是一阵轰鸣,激荡回旋。

场地周围再次响起一阵呼啸。

在他们身后,一个年轻女子鬼火般地从场上闪过,她瞪着大眼,一手掩口,然后放下来,发出无声的哭喊,周围随即响起一片似乎是正午麻雀的叫声,夏日燕子的唧唧声,还有其他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儿的啾唧声。

当她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时候,一个人拿着画架走过去,头戴黑色尖顶礼帽,身着十九世纪服装;一个戴着神怪面具,片刻间从一个小巷子里闪出来,两人擦肩而过时相互用脚传着一个球;又有一个老妇人走来,推着那辆熟悉的购物车,车里塞满了破破烂烂的塑料袋,此间行进中自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一个人装扮成人猿泰山,在后方远处的空地上晃来晃去;一个人身着晨服,推着一个垃圾桶一闪而过;这个女的和那个男的再次出现在场上,正在前往发信的路上。

看书的放缓了脚步,吃面包的同样如此;然后看书的抬起头来向后张望,啃面包的则左顾右盼地退场。

〔停顿。

一个残缺不全的马戏团——一个发布人、一个报幕女郎、一个看似玩杂耍的、一个模样像小丑,肩上还蹲着一只小猴,一个侏儒——绕场一圈,就像在圆形竞技场里一样,半路上似乎那个场地小丑也加入其中,瞬间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立脚之地,接下来又孤单一人,并且误入迷途。

一声寒鸦的尖叫,犹如人们会在深山野林里听到的那样。

一个在寻找什么,先是弯着腰,然后趴在地上;一个和他一起寻找,如出一辙;第三个加入其中,碍手碍脚的;别的什么地方也有一个人自个儿开始寻找起来。其间第一个找寻者找到这样或那样的东西,举在灯光下仔细查看,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想要找的;其中一个共同找寻者重新找到了本以为早已丢失的东西,对着它又是亲吻,又是爱不释手。

两个人分别将双手伸进对方腋窝里取暖;一个面对这个对他心怀好意的人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双影人;一个出于绝望寻找着那个观望他的人,并且在找到后能够扮演对方的状态;一个盯着每一片缓慢飘落的树叶,只要叶片落到地上,他都大吃一惊。

一个地毯商装扮的人,肩上扛着一摞地毯,佝偻着身子,弯曲着双腿,不时驻足歇息,跟在玩轮滑的人身后横穿过场地,行走在拜访客户的途中。

他像前者——他在后场以均匀的步调进进出出,继续竭力造着风势,发出光芒——一样,亦步亦趋地转过身去,一而再,再而三,跨着大步走过场地,一个劲地打着拍子。这时,在舞台前面又有四个、五个、六个、七个人相继入场,从左边,从右边,从上边,从一个看不见的栏杆或桥梁上跳出来,从下面,从一条沟里或者一个胡同口里钻出来,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在这期间,一个孕妇装扮的女人再次登场,推着一辆装满东西的超市购物车,现在由一个男子陪伴,这两人在灯光下慢慢停住脚步,尽其所能如胶似漆地拥抱在一起——女人同时还将车子在原地推来推去。

一根跌落在什么地方的铁棍发出的声音久久地回荡着。

其中一个停住步子,抬起头来,像是到了目的地,环顾四周,深深地呼吸着,点了点头,另一个则不断地向他挥手示意,一而再再而三,最终他从容地转过身去,保持距离跟随他而去。

场地高高的上方有一架飞机,一会儿是飞机的影子?

第三个女人,身份不明,几乎同样的装束,沿着第三条路始终如一地在走动着,她两手空空的,脊背和脖颈深深地弯曲着,面朝地,几乎原地未动,所以在她身后另一个漫游者赶上来,放慢步子,一而再再而三,仿佛那小道过于狭窄而无法超越似的,与此同时,他平静地遥望着远方,毫不理睬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一个摆出一副逍遥的店主派头的人从一旁冒出来,如此久久地置身于观众的视野中,然后又退下去。

一辆遥控玩具车突然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在场地上猛地冲来冲去,继而又快速驶离。

一个此间观望着另一个。

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地斜穿过场地后侧进入灯光里,先是嘟囔着什么,然后号啕大哭,继而发出尖锐的喊叫,最后就是龇牙咧嘴,咬牙切齿。

两个跑步的人一前一后分别从不同方向疯狂地奔过场地,在咚咚的脚步声中,几乎撞到一起,既无问候,也无致意。

一个扮作培尔·金特的人在台上走来走去,剥着他的洋葱。

就在这个被击倒的人用痉挛般的拳头攥着鸟笼,朝着那人的背影匍匐追去时,又有一个漫游者登场,头上顶着一截被雨水冲刷得光溜溜的树干,树根朝上;他环顾四周后放下树干,一屁股坐在上面,树根朝下权当凳腿用。

与此同时,他丝毫也没有在意那个身着华贵的东方长袍的老者;老者用手指向前方的亮光,领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泥巴、几乎不会走路的男孩穿过场地回家去;他曾经迎着先前那个每向前跨一步又退后一步的人走来,并且把他当成自己丢失的儿子。在这期间,又出现了一个仆人装束的人,他怀里抱着一只羊羔,走在这几人前面。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一个叉开双腿的人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臀部和肩膀一个劲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场地主人,紧跟其后是个场地小丑,小丑起初戏仿他,然后挽住他,先是挽住手臂,接着抱住腿——一条腿跟在他身旁蹦来蹦去,最后趴在地上,扮作哈巴狗围着主人狂吠不止,而这个只知道独自一人在这个广阔场地上的场地主人在他巡查的过程中也仅仅只有一次感受到了小丑的存在。

一个人费了好一阵子从场地上拽过一叶蓝色的轻舟,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像木乃伊似的,可以让人预感到。

同样的情形也是,大家索性都待在这里,有人用眼睛观察,有人用耳朵倾听,他们就这样相互观望着,又分别转换成对方,如此穿过整个广阔的场地。

在这期间,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块面纱,接踵而来的是一个身穿新娘礼服的年轻女子,看上去显然是在试穿,找寻着,找到了,消失了。

一名身着制服的人从舞台一侧阔步穿场而过,随即又从另一侧返回来,手里拿着一束花,随之走捷径消失了。一名滑板爱好者拐来拐去避开某种想象中的障碍,然后从滑板上一跃而下,将滑板夹在腋下,不紧不慢悠然自得地退去,与先前那个玩轮滑的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转眼间被一个身穿大衣、头戴礼帽的剪影所替代。当这个行者脱帽向四周频频致意时,后者身上不时掉下叶片来;当他要解开大衣纽扣时,前者身上刷刷地落下碎石和细沙来,最后还有几块石头砰砰地滚落下来。

两个人跑过来,身穿白大褂,抬着一副担架:几下子就将尸首抬走,连同死者的遗物。

明亮而空空如也的场地,沐浴在它回忆的光芒里。

一个人走过去,赤裸裸的手臂上戴满了手表。

一个人将手遮在眼上方,头顶一根仿佛忘记拿掉的羽毛从场上走过,而另一个与他迎面走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显然刚刚包扎过的手。

另一个独行老人迎着这伙人走来,同样拄着手杖,突然无缘无故地举杖攻击这些漫游者,对方也不甘示弱,立即挥杖还击,最终打斗成了一场持续多时的花剑比赛,直到独行老人将对手打得落荒而逃,自己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一声短促的不可名状的尖叫,然后是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啾唧,接着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就像一群孩子欢快地从街道上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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