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然后我来到学校外面。
父亲:不为什么?
母亲:呵,是的……是的……欧内斯托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
母亲:真奇怪,我有几分明白……
我仍在等待。
父亲:自从欧内斯托说了这话以后,你就这样想,是吧,娜塔莎。
父亲:你呢,你怎么想的?
母亲:我嘛……我觉得就这事本身来说,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但与此同时,事情很奇怪,埃米利奥……自从欧内斯托说了那句话,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仿佛……它仿佛的确有某种含义,而且毕竟……它有一种含义……
母亲:与众不同……我看不出来……
父亲:既然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他不可能埋怨去上学。
沉默。
父亲:呵,好……我更喜欢这样……这才是我的儿子。
母亲:别说得过分……我不同意……不如反过来说……可以说:他与别人一样,但是在某一点上……
父亲:欧内斯托,你扯得太远了……
欧内斯托:没有许多可讲的。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你们比大家都清楚。
而正是在这天晚上,在晚饭后,欧内斯托讲述了如何离开学校。
沉默。
父亲:你当心,娜塔莎……你再不说我这就要发火了……
沉默。母亲仍在思索,想起来了。
父亲:你再想想,娜塔莎……你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也没注意到?
在院子里我看见其他人从食堂回来。
欧内斯托:没有人这样说。
母亲:呵,这不行!不行,不行……
欧内斯托:怎么说呢,几乎无法正确地说出它来,因为一切都在那里,而这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
过了长长的一刻。在这期间他们产生了一种轻轻的感受,从此难以忘怀。
母亲:不一定……不一定,埃米利奥。
欧内斯托不说话,然后又说起来。
父亲:对。
恐惧消失了。
母亲:那又怎样呢?
冉娜不再要求欧内斯托对家里人讲述如何离开学校的。
父亲:这不可能……你一定没听懂……你在胡说……不可能。
我听见餐盘的声音和说话声。
沉默。
沉默。母亲生气了。
我感到愉快,忘了我应该逃走。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她对欧内斯托说他应该给全家,给小弟妹们和身材高大的母亲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
母亲:我可知道最初缺的是什么,是风。
欧内斯托拒绝了好几次。于是冉娜哀求他。有一次她流着泪亲吻他,说他不再爱他们了。冉娜的脸头一次贴着欧内斯托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种花和盐掺和的海洋气味。
我不知道为什么。
母亲:你讲几个钟头,我们会一直听见你说这句话。
这时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害怕什么。
父亲:因为什么?
欧内斯托站在靠台阶的一侧,在樱桃树淡淡的阴影下。弟妹们围桌坐着。母亲在习惯的座位上。埃米利奥在她对面。欧内斯托身后是冉娜,她面朝墙躺在哥哥身后的地上。
欧内斯托稍稍迟疑才回答。
欧内斯托:听着……这事应该是一次完成的。一夜之间。到了早上就一切就绪了。所有的森林、山脉、小兔,一切。仅仅一夜。这是自动创造的。只用了一个夜晚。经过计算。一切准确无误。只除了一个东西。唯一的东西。
父亲: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讲讲看。
母亲:他说的话应该正相反……对,对……相反。
我听见喊叫声,课间活动时的噪音。
父亲:就是这样……可当他说话时,叫你吃惊。不是“把盐递给我”这种话,而是在他以前谁也没说过的话,他真想得出来,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沉默。欧内斯托闭上眼睛,在回想。
我站了起来。
沉默。
沉默。
欧内斯托:是的,极小极小的东西,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小东西,小小的微粒,它们都在那里。连一粒小石子都不缺,连一个孩子都不缺,而这毫无必要。一片树叶也不缺。而这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我们以为应该说得出它是什么……但同时我们知道说不出来……这涉及个人……我们以为自己能够……应该做到……但是不行……
母亲:他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会……就这样……大致如此。
欧内斯托讲述经过,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似乎并非有意这样做。
父亲:难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欧内斯托:它无法解释。言语也毫无必要。
接着他又记了起来。
我走出了教室。
母亲:也许他吃东西比别人稍慢,是吧,对不对?还有身材……?对吧?除了身材,还有什么?你注意过你儿子吗?注意过他的个子吗?又高又大!十二岁!谁也不会相信,还有一副主教的神气。
在一条公路上。
母亲:从那时起,是的。
母亲:我在想哩。
欧内斯托说得很慢,语言听来十分清晰,仿佛在对某个不在场的人或者听不太清楚的人说话。也许他今天是对她,对这个靠墙躺着仿佛已入睡的妹妹说话。
母亲:如果在起点就缺这个东西的话,到了终点时怎能知道还缺它呢……?
冉娜小时酷爱看火,对火十分着迷,因此母亲带她去了市镇医院。人们检查了她的血液,从她的血液里看出她有纵火的倾向。然而,除了对火的喜好,除了这小小的怪癖以外,她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健壮有力。母亲对那些小弟妹们说:瞧瞧她。她向他们解释说,唯一要注意的是别让她单独与火在一起,因为她有这种怪癖而她自己感觉不到,就像意识不到她的美貌和她的笑。这时她可能忘记了自己,因为老盯着火而晕头晕脑。人们说她最后会烧掉自己的房子。母亲讲述说,就是这样,说完了。弟妹们一想到所钟爱的姐姐对火这样可怕的东西竟如此着迷,不免既惊叹又惶恐。看到弟妹们对自己这样感兴趣,冉娜本人高兴得脸红。
我做到了。
母亲认为冉娜对天主的信仰与她对哥哥欧内斯托的感情属于同一类型。他们这样相处使母亲高兴。在她生活的这方面,不可能有什么邪恶。因此母亲看不清自己,看不到自己是按两个孩子的形象塑造的。
母亲:不为什么。
母亲:学校和宇宙是互相联系的,对吧?
沉默。
我在水塔旁边的树下坐了下来。
父亲:你怎么看不出来……?
它仿佛很遥远。
父亲:小东西那时也有了……
冉娜要求欧内斯托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经过如何。她自己上了三天学,但不十分清楚能在学校干什么,除了有一天会离开学校。
小姑娘对欧内斯托的爱和对火的爱,在母亲看来,是出于同一种恐惧。因此,她认为冉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区的中心,它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包括对母亲。母亲预感到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那里。她自问道:难道对她这个母亲也陌生?她确信?是的,母亲确信自己永远到达不了那里,到达不了那个寂静的地区,冉娜和欧内斯托身上的那种智慧。
欧内斯托:对谁来说生活是值得努力的?学校是为谁设立的?为了做什么?其余的都没有必要。
父亲:那么你的小欧内斯托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拼命地与众不同,最后当然表现了出来。
父亲:不……可是……
母亲突然欢快起来,笑开了。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上学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就是这样……
父亲:你说:毫无必要。
沉默。
我必须等待,也不知是为什么。
我害怕做不到。无法站起来然后走出我所在的地方。
沉默。
母亲:我看不出任何一点……也许这是母爱……
妹妹:音乐呢。
欧内斯托:我明白了一些事但还说不出来……我年岁太小,无法表达清楚。例如宇宙的创造。我呆在那里,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宇宙的创造……
母亲记了起来。
后来是课间自由活动。
他们没有对视就分开了。
母亲:学校也毫无必要?
沉默。
父亲:哪里……哪里……他不知道,正相反……
母亲慢慢地回忆。
父亲:那么说不够老实……
父亲耐着性子。
欧内斯托用双臂抱住冉娜的身体。他们就这样待着,默默无语,低垂着眼睛,像刚刚共享黑夜的情侣一样自我隐藏起来。
母亲叫了起来。
我走得很慢。
母亲:对,就是这样。
欧内斯托:大陆、政府、大洋、河流、大象、船只,都毫无必要。
母亲:等等……
母亲:你肯定,埃米利奥……?
另一次是食堂。
父亲:怎么解释你这个“毫无必要”,这话有点含糊。
我等待着。很久还是片刻,我不知道。
我不再害怕。
在食堂以后,事情发生了。突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想我睡着了。
沉默。
父亲在思考。
母亲:谁会这么说,说这些都毫无必要?
父亲:你不会又来那一套吧,娜塔莎?
于是我又独自一人。
欧内斯托说:那一天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上午。
母亲:你对欧内斯托从来就不很……亲热,埃米利奥。
欧内斯托:联系十分紧密。
母亲:为什么不可能?
欧内斯托:你从未停止去理解,你是宇宙中最有天才的人……
父亲:因为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
父亲什么也没有明白。母亲怀疑他什么也不明白。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因为……
母亲:你要讲讲这个吗,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的弟妹们都长得像他。像母亲和像欧内斯托。他们小时长得像父亲。后来,在两三年里,他们谁都不像。接着突然又像母亲和欧内斯托。但有个女孩当时谁都不像,就是冉娜。那时她在十一岁和十七岁之间。母亲说有个女孩长得漂亮,却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那就是她,冉娜。
父亲:怎么相反?
然后这就过去了。
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
沉默。
我想我害怕了。
欧内斯托仿佛遗忘了。
欧内斯托:这东西不是可见的,而是可知的。
父亲:不,风也已经有了。风立刻就有了,你别又说你这一套了,吉内塔。
沉默。
父亲:那么你没有注意到欧内斯托与别人不同?
父亲的用词使母亲感到惊愕。
父亲:这不是理由,欧内斯托……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