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少语且羞于表达,即便有什么想法或者想抒发的感情也都是藏在心底。但是我的优点就是乐于聆听、善于观察,通过这些经历所学到的当时不明所以的东西在后来却派上了用场。波特兰宫曾举办了一场非常盛大的晚宴,有二十四人参加,而我有幸出席了这次宴会。男人们身着燕尾装,打着白领结;女人们则浑身珠光宝气,丝绒绸缎环身,身后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在通往餐厅的台阶上,男士们挽着既定的“搀扶”对象,排着长长的队列依次通过。刻花的玻璃、古老的银器以及一些反季的鲜花在餐桌上交相辉映。晚宴礼仪繁多而复杂,且为时很久。在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无论是女宾客还是女主人都会相互交换眼色,然后一一起身退出客厅;而男士们则留下来一起饮酒、喝咖啡、抽烟,得以有空间共同谈论一些国家要闻。其中,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名叫阿伯卡的老绅士,我认识他。“我听说你这位年轻人非常聪明。”他在询问完我的姓名后还不忘补充道。对于这个话题,我做了一个谦虚得体的回答。他继而从燕尾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盒雪茄。
读到这里,我想读者们都会一致认为奥古斯都有些势利眼(snob),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是在进入这个话题之前我想要指出——snob这个词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拥有太多的改变。奥古斯都还年轻的时候,绅士们都有在裤子上系马镫皮带的习惯,而且这种习惯不单是在骑马的时候,任何时候都是这样;而不系皮带则被人们看作庸俗(snobbism)到了极点(这与我年轻时候穿着灰靴子进伦敦是一个道理)。而奥古斯都在写下snob这个词的时候也是取其“粗俗”或“庸俗”含义的吧?据我的猜测,最早给snob赋予“势利”含义的是萨克雷。奥古斯都自然是很势利的。在这里,我想像《无病呻吟》里的托马斯医生那样对你说:“小姐,请看清楚。”“势利眼”在牛津字典里的解释是:“这种人无不仰慕社会地位或者财富高于自己的阶层,并试图模仿他们、接近他们,但就其本身而言却是极为庸俗且卑贱的,即便如此,他们还一厢情愿地想要人们把他看作一个有很重要社会地位的人。”而奥古斯都恰恰没有想要人们注重他的社会地位,对于这一点他也确信无疑。当然,如果你认为他不是很重要,那么你在他眼中也就是一个彻底无知的人。此外,他也没有卑贱或庸俗地去寻求靠近、模仿那些地位高于他的人。霍斯特姆赛克斯的海尔·奈勒先生是他的祖父,此外,至少有三个伯爵与他是表亲关系。虽然这种关系相隔几代,但是这表亲的关系却是不假。一直在顶级社交圈混迹的他所写的《两个高贵人的故事》极为成功,而且就是为他们所著。在奥古斯都眼里,自己的社会阶层已经没有谁可以超越。凭借自己的出身,他理所当然地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内混迹,并没有像亚伯拉罕·海沃那样凭借自己的聪明及狡猾混入上流社会。然而即便是这样,奥古斯都在许多人眼中仍旧是一个势利鬼的形象。
奥古斯都在这方面显得多么可爱呀!如果他还健在的话,现在的英语世界恐怕满是庸俗不堪了,一如当年的我一样。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奥古斯都依旧过着他四处游历、参加聚会的生活。回到伦敦后他就会外出赴宴。在这个时候,有些习俗早已经被人们丢弃,例如在乡间宅地做客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的习俗。新的习惯就是邀请客人一起共度周末。对于这种邀请,奥古斯都接到的少之又少。在伦敦度周日才是他所习惯的。在这一天,他一般都是去教堂听一下时下最流行的牧师布道,继而在公园里散散步,然后赶赴午宴。星期天午宴的这个习俗并没有受到出城度周末的时尚破坏,依旧流行着。其中德洛西·内维尔夫人主持的午宴最为著名,奥古斯都经常会参加。下午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参加一场茶会,晚宴也必然会有人邀请他。
当然,即便是公爵及公爵夫人也不可能青春永驻。城堡女主人的地位渐渐为她们的儿媳所接替,她们自己或是空房寡居,或是直接搬到了伯恩茅斯或巴斯。奥古斯都因此大部分时间都在霍姆霍斯特度过,只有遇到一场隆重的婚礼或者是一场重要的葬礼的时候,奥古斯都才会再度前往伦敦。而他周围的人也似乎一下子档次变得很低,在这之前美国人和犹太人是他最不愿意与之接触的。早年他还在游历的时候就发觉到了美国人平庸至极、俗不可耐,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开始对这些加以包容了。阿斯特买下了克里汶顿,并盛情地邀请奥古斯都去做客,在拜访中奥古斯都发现,他很友好且丝毫不做作。那个时候,金钱已经开始显现出它左右权力的重要性,但是对于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把女儿嫁给富商的行为奥古斯都还是很不齿的,他笔下肯定不会多做描述。他在日记里提到了新伯爵夫人,他对这位新伯爵夫人的评价是颇具淑女风范,这着实让人吃了一惊。和犹太人通婚似乎已经非常普遍,不但一些贵族家庭的游子,甚至连一些最高贵的贵族继承人也是一样。
与奥古斯都结识多年以后,我偶然参加的一次聚会中有话题谈及奥古斯都“势利”的事情,当然,大家都是善意的,只是加以诙谐幽默的打趣。在赴晚宴后一星期内拜访女主人是那个时代里应有的理解。询问能否得见女主人也是最基本的礼节,哪怕你内心并不愿意见到她。有时候,我特意去问候哪家的女主人,但是由于紧张,在仆人开门的时候竟然忘记了主人家姓甚名谁。聚会上,当我向奥古斯都谈及我有几次这样类似的尴尬经历,他坦言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此外他还透露了自己的独特技巧: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问:“夫人在家吗?”这样讲永远都不会错。这引起了在座宾客的一阵大笑:“这可真像奥古斯都说出的话。”时隔二十年,我在一本回忆录中再次见到了我当年讲的那个小笑话,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只因这个笑话全都是我编纂的。当时我只是即兴编了个故事来博大家一笑,但奥古斯都的个性却能在这个故事中凸显出来,并且被人记录。而我写这篇文章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给奥古斯都正名,以澄清事实。
有一次,我是乘大巴车来拜会奥古斯都的,并把乘车这件事告知了他。“你刚刚提到的那种交通工具我更习惯于叫它公共汽车。”奥古斯都非常严肃地这样说道。我反驳道:“你叫出租马车的时候也不会以‘两轮敞篷马车’称呼吧?”“那样的称呼我只是怕他们听不懂,现在人的教育水平实在是太低了。”奥古斯都坚持道。在奥古斯都看来,现代人的举止礼仪相较于他年轻时简直相差太多了。能够以文明社会的行为处事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了。当然,这些都没有人去教他们,他们不懂得也就不足为奇了。每当谈到这里的时候,奥古斯都总喜欢讲起一个有关克利夫兰公爵夫人——凯洛林的故事。凯洛林夫人将奥斯特利宅租了下来,并且有很多人陪伴她。她走路的时候要依靠一根乌木杖,因为她有点瘸。有一次,大家坐在客厅里,公爵夫人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而一个小伙子反应非常积极,以为她要摇铃,便迅速跳起来帮她摇了。公爵夫人愤怒地用手杖敲了他的脑袋,说道:“多管闲事可不是有礼貌的表现,先生!”这时,奥古斯都会用他低沉的嗓音说道:“她说得很对,公爵夫人也许只是想去趟洗手间,这一点他应该想得到。”哪怕是公爵夫人也是需要解决生理问题的。奥古斯都补充道:“凯洛林夫人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贵妇,敢于在邦德大街扇仆人耳光的女人,她是最后一个。”说到这里,奥古斯都便想起了他的祖母——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大人的太太,言语之间满是怀旧意味。那时候的她拧女佣的耳朵就像家常便饭。而那时候的仆人也都时刻准备着接受女主人的一顿暴揍。当然,这些都是属于那个勇敢岁月的事情了。
“我也非常喜欢。”
“非常喜欢!”
奥古斯都对我的批评和宽容一样,毫不吝啬,但这都是发生在他认为这批评对我有好处的时候。有一次我刚从奥古斯都家中度完一个周末,周二上午便接到邮差的一封信,这是奥古斯都在我刚告辞不久动笔写的。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威利,我们昨天散步回来后你说你口渴了,来一杯喝的。这样粗俗的话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作为一个绅士他只会说来一杯喝的东西,而不会说来一杯喝的。你真诚的奥古斯都。”
他对盒子里的雪茄仔细检查了一遍,并从中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然后轻轻一摁,以确保其品质完美。他的建议非常实用,后来我能够买得起雪茄的时候也的确采用了他的建议。
一个偶然的机会,奥古斯都达到了人生巅峰时期。这与他所创作的《本森伯爵夫人回忆录》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这本书即将完成的时候,奥古斯都特意去了趟德国,对伯爵夫人两个尚未婚配的女儿进行了拜访。前往途中,他在维德公主殿下(伯爵夫人的密友)的住所停留了两天。也正是在那里,他有幸得见公主的姐姐——瑞典王后。王后对奥古斯都所写的《纪念平静的一生》推崇有加,并告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把这本书带在身边,因为再没有比它更能使她感到安慰的东西了,所以她是真心把他当作朋友的。王后非常希望奥古斯都与王储多做交流,那年冬天,王后打算将王储送往罗马,好对奥古斯都的圈子有所了解。奥古斯都因此接到了王后的邀请,去瑞典拜会她。不久之后奥古斯都便欣然前往。奥古斯都给国王留下很深的印象;顺应众人的意愿,王储在“永恒之城”停留的那段时间,他担当起了王储的向导兼导师的重任。恳请他在年幼的王储心里播下善良的种子是王后的初衷,而国王则向他提及一些他应该去拜会的人物、地点。就是在这个冬天,奥古斯都抵达了罗马。每天,他都会拜见王子两次,并带他去参观一些重要的名胜古迹。对与王子结识的人的身份,奥古斯都也是特别用心确保质量的。他与王子一同读英语,并和王子偕同赫特曼男爵(宫廷司仪)在内的一些身份显赫的人一起游览各处景点,并向他们一一解说。在这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奥古斯都非常有信心地写道:“仔细回忆这个冬天,我确定我来这里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在王子即将离开罗马的时候,无论是在性格、个性上还是在英语及法语上,都有了非常大的进步,尽管他在这之前还不会说法语。他的改变和我初见他时可谓大不相同。在这之前他的存在感几乎为零,而现在,他已经完全能够非常活跃地融入社交场所中了。”
奥古斯都待我一向极好,我本不该取笑奥古斯都。他曾经对我的小说事业非常关心。他曾对我说道:“社会底层人物以及上流社会才是小说家唯一值得去写的东西。至于中产阶级,没有人会在乎。”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上流社会的不断堕落,导致那些稍微有些自尊的作家都不会在笔下提及带有贵族头衔的人物;当然,引以为笑料就另当别论了。我想这是奥古斯都始料未及的。我曾有过在圣托马斯医院实习的经历,在奥古斯都看来我已经具备了对底层社会的一定了解。但他认为我对贵族和绅士的言谈举止上还了解不深,有待进一步接触。因此,对于奥古斯都的一些老朋友我进行了单独的拜访。奥古斯都发现我给他的老朋友们留下的印象还不算坏的时候,便让他的朋友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对于有机会进入到这个新世界我还是非常高兴的。但当时的奥古斯都已经和上流社会接不上轨了,所以这个世界也并不完美。这个圈子的成员几乎全部由老绅士组成,他们所展现出的气派生活极其乏味,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的到来并没有展现出让奥古斯都骄傲的东西,我想他的老友们如果继续邀请我的话肯定是碍于奥古斯都的情面,而非我个人原因。与当时的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给聚会带来的最大贡献就是年轻,而我也不例外。当时,每个参加聚会的人都有义务为这次聚会的成功付出努力,很不幸,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
当时的我也只有在有人请客的时候能抽上一支,因为就我本身而言根本消费不起这样的雪茄。但是知趣儿的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感觉说这些并不合适。
最近,我又重新阅读了一遍《我一生的故事》,是为了重温那段记忆。文章正如评论家所说的那样,但是也有出入。按照过去的习俗,游历他国时为了给亲朋好友们描述一路的所见所闻都会寄长长的书信,而奥古斯都在他出版的作品中,有很多这样的书信全文。这些书信读起来乏味至极。然而,却能让那些消失了的东西重现,如利用“四轮马车”或者马车的旅行方式,还有曾经的历史古城以及古镇的景观、面貌,随着文明的不断发展,这一切也已逐渐面目全非。奥古斯都的这本书可以说是一个涉及面很广的资料库,有很多栩栩如生的素材;倘若有人想写一部有关罗马被教廷掌控最后岁月里的故事,那他完全可以从这里得到补给。但是根据奥古斯都的文风,他所记述的在旅途中见到的重要人物都写得死板而乏味,因为他不具备能够把人物写得鲜活的天赋,只是简单地写出一个个名字而已。虽然奇思妙语是奥古斯都的短板,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颗敏锐的心去抓住其他人的连珠妙语,所以他的文章中也会展现一些精彩的对白。在他的书中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位女士将蜡烛的两头都点过了,并因此受到了训斥。“我只是想让它的两边平衡一点。”这是我非常乐于在现场听见她说的话。奥古斯都将他所有的鬼故事及各种段子都收录在这六卷书中。这些故事都是奥古斯都曾经讲给那些贵妇们听的,也因此使得她们成了他的忠实听众。这些故事的精彩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大段啰唆的废话却将这些好故事、好段子全部淹没,这也着实让人感觉可惜。在写作上,奥古斯都创造出的东西非常多,但是他从来都是首先以绅士自居,写作不过是顺便罢了。当然,如果反过来他首先以作家自居,那他写那部六卷长的自传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他完全可以利用手中的素材写上两部到三部作品,对他的时代做个描绘,或许描绘的不一定活灵活现,但一定非常有趣。
九十年代的到来丝毫没有让奥古斯都感觉到一丝欢喜,反倒很厌恶。他已年近六十,许多老朋友早已故去。生活的节奏开始加快,新一代人找到了全新的娱乐方式。他那丰富而有意味的宗教底蕴再也找不到某位显赫的夫人可以交流;他那本厚厚的素描集也因为没有了志趣相投的圈子而蒙上了一层灰尘;那些曾经让人争相渴求的故事、段子也已无人问津;更不用说会有某位崇尚艺术的女士会和他前往“肮脏而亮丽的巴塞罗缪”去画画了。新式、繁复的晚宴已经把社交挤兑没了,再不会出现交谈的盛况。那个才华横溢的健谈家侃侃而谈,众人洗耳恭听的时代早已不再。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不管有才与否都想成为健谈家,却没有一人愿意成为他忠实的听众。在当时的人们眼中,或许奥古斯都已经让人们感觉到乏味无趣了。我想,在九十年代即将结束的时候,奥古斯都已经不止一天没有接到晚宴的邀请了。奥古斯都对于情谊相当看重,在我结识他的时候,与他有交情的几个朋友还与他保持着来往。然而即便是他们,每当谈及奥古斯都的时候,不是耸肩膀就是报以善良而歉意的微笑。事实上,此时奥古斯都的处境倒是有些有趣了。
在随从的陪同下,王子于五月份到达克拉里奇酒店。在奥古斯都的引领下,他还参观了皇家学院、伦敦塔以及国家美术馆,并和奥古斯都一起前往牛津大学领取校方颁发的荣誉学位。在这个夏天,奥古斯都接到了许多高层聚会的邀请,也因此能够认识许多英国、德国的王室成员,其中的公爵以及公爵夫人更是不可胜数。在索尔兹伯里夫人举行的舞会上,奥古斯都得以将自己的众多表亲一一向王子介绍,这使得王子大为感叹,在回忆中曾这样说道:“海尔先生的表亲数量如此庞大,着实让我震惊。”
奥古斯都还出版了《我一生的故事》,前三卷出版于1896年,后三卷出版于1900年。我想没有哪部作品会像这部作品一样受到的猛烈批评是这样众口一词。事实也的确这样,因为即便是一位伟人,他的自传如果有六卷长的话也避免不了会有人来挑毛病。“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生竟然被这个作者赋予这么重大的含义。”《佩尔摩尔公报》这样说道。而《国家观察报》则说,在所有见过的作者中,这位的自负和啰唆可谓绝无仅有。更滑稽的是《布莱克伍德报》,这家报纸竟然连奥古斯都·海尔是谁都不知道。但是面对这一切,奥古斯都·海尔先生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反而冷静得出奇。这本书就如同《两个高贵人的故事》一样,并不是写给公众去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的亲友们看的。鉴于这样的出发点,我想他应该考虑一下以私人途径出版这本书,不过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奥古斯都对自己故事的叙述并没有随着后三卷的出版而结束,而是信心十足地继续着他的故事,直到生命的终结。只不过这些剩下的巨著手稿已经没有人肯虔诚地将它出版了。
“喜欢抽雪茄吗?”阿伯卡公爵一边打开烟盒一边问我,把一盒上等的哈瓦那雪茄递到我面前。
多年来,心脏病这个病魔一直折磨着奥古斯都。1903年的一个早晨,他的女仆为他准备好了早餐——一杯茶、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当女仆走进他的房间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穿着睡衣死在了地板上。
“我每次带着某位丧偶的贵妇共赴晚宴时身上总会带这么一盒。我建议你也应该像我这样。”他顿了顿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