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中有些微的政治色彩,然司汤达所要用笔揭示的显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是一个青年的正常愿望怎样成为唯此为大的强烈欲望,又怎样成为迫待实现的野心的过程……
他们中有人预先立下遗嘱——倘若自己哪一天不幸死在井下了,生命补偿费多少留给父母做养老钱,多少留给弟弟妹妹做学费,多少留给自己所爱的姑娘,一笔笔划分得一清二楚。
我鼓起勇气说:“妈,我也想养一只小猫。”
然而在一天拂晓,在国境线附近,他们被逮捕了。
这样的一个少年,当他成为青年的时候,在家庭责任和个人欲望之间,便注定了每每地顾此失彼。
母亲问我怎么了。
欲望则是以占有为目的的一种心念。当它强烈到极点时,为要吸一支烟,或吻一下别人的唇,斩下别人的头也在所不惜。
罗马神话中也有一个女人,欲望比莎乐美还强烈,叫美狄亚。美狄亚的欲望,既和爱有关,也和复仇有关。
但北京作为中国首都,它是没有所谓退路的,有退路可言的只是青年们一方。也许,他们若肯退一步,另一片天地会向他们提供另一些人生机遇。但大多数的他们,是不打算退的。所以这一种“社会问题”,同时也是一代青年的某种心理问题。
但这分明是误读,或者也可以说是中国式的意识形态所故意左右的一种评论。
记得我上小学的前一年,母亲带着我去一位副区长家里,请求对方在一份什么救济登记表上签字。那位副区长家住的是一幢漂亮的俄式房子,独门独院,院里开着各种各样赏心悦目的花儿;屋里,墙上悬挂着俄罗斯风景和人物油画,这儿那儿还摆着令我大开眼界的俄国工艺品。原来有人的家院可以那么美好,我羡慕极了。然而那只不过是起初的一种羡慕,我的心随之被更大的羡慕涨满了,因为我又发现了一只大猫和几只小猫——它们共同卧在壁炉前的一块地毯上。大猫在舔一只小猫的脸,另外几只小猫在嬉闹,亲情融融……
莎乐美不懂二者的区别,或虽懂,认为其实没什么两样。当然,因为她的不择手段,希律王和她自己都受到了神的惩罚……
其所勾勒出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欲望的浮世绘。
苔丝的欲望,终结在断头台上……
势力欲望也罢,报复欲望也罢,物质占有欲望也罢,情欲、性欲也罢,一旦在男人心里作祟,结成块垒,其狰狞才尤其可怖。
能够靠羞耻感抵御一下欲望的诱惑力,这时的人才能说和动物有了第一种区别。而这第一种区别,乃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最主要的一种区别。
愿望是以不危害别人为前提的心念。
伊朗电影《小鞋子》比较能说明这一点:全校赛跑第一名,此种荣耀无疑是每一个少年都喜欢的。作为第一名的奖励,一次免费旅游,当然更是每一个少年喜欢的。但,如果丢了鞋子的妹妹不能再获得一双鞋子,就不能一如既往地上学了。作为哥哥的小主人公,当然更在乎妹妹的上学问题。所以他获得了赛跑第一名后,反而伤心地哭了。因为获得第二名的学生,那奖品才是一双小鞋子……
既然在他人生目标的边上,命运又一巴掌将他扇回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去了,而且还成了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普通人,那么他宁肯死。
挑逗五六岁小孩儿的欲望是罪过的事情。在从前的年代,无论城市里还是农村里,类似的痞劣男人和痞劣现象,一向是不少的。表面看是想占孩子的便宜,其实是为了在心理上占孩子的母亲一点儿便宜,目的若达到了,便觉得类似意淫的满足……
“三七开”并不意味着强调理性,轻蔑欲望,乃因欲望较之于理性,更有力量。好比打仗,七个理性兵团对付三个欲望兵团,差不多能打平手。人生在这种情况下,才较安稳……
一位老人,倘还心存些欲望的话,那些欲望差不多又是儿童式的了,还有小孩子那种欲望的无邪色彩。
但欲望将人推上断头台的事情,并不一概是由所谓“社会问题”而导致,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的命运说明了此点。于连的父亲是市郊小木材厂的老板,父子相互厌烦。他有一个哥哥,兄弟关系冷漠。这一家人过得是比富人差很多却又比穷人强很多的生活。于连却极不甘心一辈子过那么一种生活,尽管那一种生活肯定是《月牙儿》中的“我”和苔丝们所盼望的。于连一心要成为上层人士,从而过“高尚”的生活。不论在英国还是法国,不论在从前还是现在,总而言之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一个国家,那一种生活一直属于少数人。相对于那一种“高尚”的生活,许许多多世人的生活未免太平常了。而平常,在于连看来等于平庸。如果某人有能力成为上层人士,上帝并不反对他拒绝平常生活的志向。但由普通而“上层”,对任何普通人都是不容易的。只有极少数人顺利爬了上去,大多数人到头来发现,那对自己只不过是一场梦。
因为即使悔过了,他以后成为“上层人士”的可能也等于零了。
当欲望进入少年期,情形反过来了。
但是,也另有不少中年人,由于身处势利场,欲望仍像青年人一种强烈。因为在势利场上,刺激欲望的因素太多了。诱惑近在咫尺,不由人不想入非非。而中年人一旦被强烈的欲望所左右,为了达到目的,每每更为寡廉鲜耻。这方面的例子,我觉得倒不必再从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了。仅以“文革”时期的中国而论,权争动魄,忽而一些人身败名裂,忽而一些人鸡犬升天,今天这伙人革那伙人的命,明天那伙人革这伙人的命,说穿了尽是个人野心和欲望的搏斗。为了实现野心和欲望,把个人世间弄得几乎时刻充满了背叛、出卖、攻击、陷害、落井下石、尔虞我诈……
所以中国民间有句话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当家的前提是早“历事”。早“历事”的意思无非就是被要求摆正个人欲望和家庭责任的关系。
当他们逃走后,美狄亚的父王派她的弟弟追赶,企图劝她改变想法。不待弟弟开口,她却一刀将弟弟杀死,还肢解了弟弟的尸体,东抛一块西抛一块。因为她料到父亲必亲自来追赶,那么见了弟弟被分尸四处,肯定会大恸悲情,下马拢尸,这样她和心上人便有时间摆脱追兵了。她以歹毒万分的诡计“恶搞”伊阿宋的当然也是她自己的权力对头——使几位别国公主亲手杀死她们的父王,剁成肉块,放入锅中煮成了肉羹,却拒绝如她所答应的那样,运用魔法帮公主们使她们的父亲返老还童,而且幸灾乐祸。这样的妻子不可能不令丈夫厌恶。坐上王位的伊阿宋抛弃了她,决定另娶一位王后。在婚礼的前一天,她假惺惺地送给丈夫的后妻一顶宝冠,而对方一戴在头,立刻被宝冠喷出的毒火活活烧死。并且她亲手杀死了自己和丈夫的两个儿子,为的是令丈夫痛不欲生……
母亲理解地说:“行啊,过几天妈为你要一只。”
接着还说人和欲望的关系。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愿望是这样一件事——它存在于我们心中,我们为它脚踏实地来生活,具有耐心地接近它。而即使没有实现,我们还可以放弃,将努力的方向转向较容易实现的别种愿望……
回家的路上,母亲心情变好,那位副区长终于在登记表上签字了。我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情绪糟透了。
而自从我也养着一只小猫了,我们的破败的家,对于学龄前的我,也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家了。
五六岁的他,倘非生性愚钝,心灵之中则不但有羞耻感形成着,还有尊严形成着了。对于人性、羞耻感和尊严,好比左心室和右心室,彼此联通。刺激这个,那个会有反应;刺激那个,这个会有反应。只不过从左至右或从右至左,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人性感想。
人生伊始,原本是没有什么欲望的。饿了,渴了,冷了,热了,不舒服了,啼哭而已。那些都是本能,啼哭类似信号反应。人之初,宛如一台仿生设备——肉身是外壳,五脏六腑是内装置,大脑神经是电路系统。而且连高级“产品”都算不上的。
婴儿夭折,苔丝离开了那远亲家,在一处乳酪农场当起了一名挤奶员。美丽的姑娘,无论在哪儿都会引起男人的注意。这一次她与牧师的儿子安杰尔·克亚双双坠入情网,彼此产生真爱。但在新婚之夜,当她坦白往事后,安杰尔却没谅解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因为她们只不过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社会却连这么一点儿努力的空间都没留给她们。
如果一个与他没有任何亲爱关系可言的男人如前那样,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那个男人是不太会得逞的。如果这五六岁的孩子的爸爸已经死了,或虽没死,活得却不体面,比如在服刑吧——那么孩子会对那个男人心生憎恨的。
这样的一些青年男女和北京这样一个是首都的大都市,互为构成中国的一种“社会问题”。
责任和欲望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责任改革了欲望的性质,欲望使责任也某种程度地欲望化了,使责任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这样的欲望现象,这样的青年男女,既在古今中外的人世间比比皆是,便也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屡屡出现。
表示悔过可以免于一死。
在从前的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小小孩儿能吃到能喝到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偶尔吃到一次喝到一次,印象必定深刻极了。所以倘有非是父母的大人,出于占便宜的心理,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他四下瞅,见他的爸并不在旁边,或虽在旁边,并没有特别反对的表示,往往是会叫的。
这和当今少男少女们不愿长大的心理,明明是青年了还自谓“我们男孩”、“我们女孩”是截然相反的。
据说,即使现在的农村,那等痞劣现象也不多了,实可喜也。
女人的心如果彻底被欲望占领,所作所为将比男人更不理性,甚而更凶残。最典型的例子是《圣经故事》中的莎乐美。莎乐美是希律王和他的弟妻所生的女儿,备受希律王宠爱。不管她有什么愿望,希律王都尽量满足她,而且一向能够满足她。这样受宠的一位公主,她就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的愿望,什么是自己的欲望了。对于她,欲望即愿望。而她的一切愿望,别人都是不能说不的。她爱上了先知约翰,约翰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正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依她想来,“世上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的求”。爱上了哪一个男子,是哪一个男子的造化。约翰对她的冷漠,反而更加激起了她对他的占有欲望。机会终于来了,在希律王生日那天,她为父王舞蹈助娱。希律王一高兴,又要奖赏她,问她想要什么。她异常平静地说:“我要仆人把约翰的头放在盘子上,端给我。”希律王明知这一次她的“愿望”太离谱了,却为了不扫她的兴,把约翰杀了。莎乐美接过盘子,欣赏着约翰那颗曾令她神魂颠倒的头,又说:“现在我终于可以吻到你高傲的双唇了。”
五六岁的孩子,欲望渐多起来。欲望说白了就是“想要”,而“想要”是因为看到别人有。对于孩子,是因为看到别的孩子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一种新玩具,甚或仅仅是别的孩子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小鸟,自己没有,那想要的欲望,都将使孩子梦寐以求,备受折磨。
“文革”结束,当时的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发表过一首曲,有两句是这样的: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却不是自己竭尽全力想要获得的;自己竭尽全力想要获得的,却并不是为了自己拥有……欲望还是那种强烈的欲望,但“想要”本身发生了嬗变。人在五六岁小小孩儿时经常表现出的一门心思的我“想要”,变成了表现在一个少年身上的一门心思的我为妹妹“想要”。于是亲情责任介入到欲望中了。亲情责任是人生关于责任感的初省。人其后的一切责任感,皆由而发散和升华。发散遂使人生负重累累,升华遂成大情怀。有一个和欲望相关的词是“知慕少哀”。一种解释是,引起羡慕的事多多,反而很少有哀愁的时候了。另一种解释是,因为“知慕”了,所以虽为少年,心境每每生出哀来了。我比较同意另一种解释,觉得更符合逻辑。比如《小鞋子》中的那少年,他看到别的女孩子脚上有鞋穿,哪怕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旧鞋子,那也肯定会和自己的妹妹一样羡慕得不得了。假如妹妹连做梦都梦到自己终于又有了一双鞋子可穿,那么同样的梦他很可能也做过的。一双鞋子,无论对于妹妹还是对于他,都是得到实属不易之事,他怎么会反而少哀呢?
人咽气了,欲望戛然终结,化为乌有。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和宗教的关系,其实也是和普世公理的关系。
分析起来,苔丝那般容易地就被诱惑了,乃因她一心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不仅仅是一个待嫁的农家姑娘的个人欲望,也由于家庭责任使然,因为她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成为亚雷克夫人,弟弟妹妹也就会从水深火热的苦日子里爬出来了……
司汤达未尝不是希望通过《红与黑》来告诫青年应理性对待人生。但是在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于连却一直成为野心勃勃的青年们的偶像。
《红与黑》这一部书,在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前,一直被视为一部思想“进步”的小说,认为是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
以我的眼看现在的中国,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男女,他们所追求的,说到底其实仍属于普通人的一生目标,无非一份稳定的工作、两居室甚或一居室的住房而已。但因为北京是首都,是知识者从业密集的大都市,是寸土寸金房价最贵的大都市,于是使他们的愿望显出了欲望的特征。又于是看起来,他们仿佛都是在以于连那么一种实现欲望的心理,不顾一切地实现他们的愿望。
故孔子说:“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意思是还有什么欲望念头,那就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实现吧,大可不必再压抑着了,只不过别太出格。对于老人们,孔子这一种观点特别人性化。孔子说此话时,自己也老了,表明做了一辈子人生导师的他,对自己是懂得体恤的。
虽然我是男人,但我宁愿承认——事实上,就天性而言,大多数女人较之大多数男人,对人生毕竟是容易满足的;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也毕竟是容易心软起来的。
人之将死,心中便仅存一欲了——不死,活下去。
绝大多数青年因是青年,一般爬不到那么高处的欲望场上去。侥幸爬将上去了,不如中年人那么善于掩饰欲望,也会成为被利用的对象。青年容易被利用,十之七八由于欲望被控制了。而凡被利用的人,下场大抵可悲。
革命并不可能使一切人都由而理所当然地成为“上层人士”,所以于连的悲剧不具有典型的社会问题的性质。
儿童期的欲望,像儿童一样,大抵表现出小小孩儿的孩子气。在对人特别重要的东西和使人特别喜欢的东西之间,往往更青睐于后者。
小小的他知道叫别的男人“爸”是不对的,甚至会感到羞耻。那是人的最初的羞耻感,很脆弱的。正因为太脆弱了,遭遇太强的欲望的挑战,通常总是很容易瓦解的。此时的人跟动物是没有什么大区别的。人要和动物有些区别了,仅仅长大了还不算,更需看够得上是一个人的那种羞耻感形成得如何了。
到了两三岁时,人开始有欲望了。此时人的欲望,还是和本能关系密切。因为此时的人,大抵已经断奶。既断奶,在吃喝方面,便尝到过别种滋味了。对口感好的饮食,有再吃到、多吃到的欲望了。若父母说,宝贝儿,坐那儿别动,给你照相呢,照完相给你巧克力豆豆吃,或给你喝一瓶“娃哈哈”……那么两三岁的小人儿便会乖乖地坐着不动。他或她,对照不照相没兴趣,但对巧克力豆豆或“娃哈哈”有美好印象。那美好印象被唤起了,也就是欲望受到撩拨,对他或她发生意识作用了。
于连拒绝悔过。
“老夫聊发少年狂”,便是老人的一种欲望宣泄。
当她再见到回心转意的丈夫时,新的人生欲望促使她和丈夫共同杀死了亚雷克。夫妻二人开始逃亡,幸福似乎就在前边,在国界的另一边。
我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在少年时都曾盼着快快成为青年。
比“我”的命运更悲惨,大约要算哈代笔下的苔丝。苔丝原是英国南部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按说她也算是古代骑士的后人,她的家境败落是由于她父亲懒惰成性和嗜酒如命。苔丝天真无邪而又美丽,在家庭生活窘境的迫使之下,不得不到一位富有的远亲家去做下等佣人。一个美丽的姑娘,即使是农家姑娘,那也肯定是有自己美好的生活憧憬的。远亲家的儿子亚雷克对她的美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使苔丝也梦想着与亚雷克发生爱情,并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亚雷克夫人。欲望之对于单纯的姑娘们,其产生的过程也是单纯的。正如欲望之对于孩子,本身也难免地具有孩子气。何况苔丝正处于青春期,荷尔蒙使她顾不上掂量一下自己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是否现实。亚雷克果然是一个坏小子,他诱惑了她,玩弄够了她,使她珠胎暗结之后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她。
古希腊的戏剧家,在他们创作戏剧中,赋予了这一则神话现实意义。美狄亚不再是善巫术的极端自我中心的公主,而是一位普通的市民阶层的妇女,为的是使她的被弃也值得同情,但还是保留了她烧死情敌杀死自己两个亲子的行径。可以说,在古希腊,在古罗马,美狄亚是“欲望”的代名词。
如果某些人的欲望原本是寻常的,是上帝从天上看着完全同意的,而人在人间却至死都难以实现它,那么证明人间出了问题。这一种人间问题,即我们常说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竟将连上帝都同意的某部分人那一种寻常的欲望锤击得粉碎,这是上帝所根本不能同意的。
美狄亚也是一位公主。她爱上了途经她那一国的探险英雄伊阿宋。伊阿宋同样是一个欲望十分强烈的男人。他一心完成自己的探险计划,好让全世界佩服他。美狄亚帮了他一些忙,但要求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并带她偷偷离开自己的国家。伊阿宋和约翰不同,他虽然并不爱美狄亚,却未说过“不”。他权衡了一下利益得失,答应了。于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欲望,达成了相互心照不宣的交换。
结果,断头台也就斩下了他那一颗令不少女人芳心大动的头……
那么积极一点儿的人生态度,恐怕也只能是这样——伴欲而行,不受其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争取做一个三分欲望、七分理性的人。
倘政治家们明知以上悲剧,而居然不难过,不作为,不竭力扭转和改变状况,那么就不配被视为政治家,当他们是政客也还高看了他们……
但也确有些老人,头发都白了,腿脚都不方便了,思维都迟钝了,还是觊觎势利,还是沽名钓誉,对美色的兴趣还是不减当年。所谓“为老不尊”,其实是病,心理方面的。仍恋权柄,由于想象自己还有能力摆布时局,控制云舒云卷;仍好美色,由于恐惧来日无多,企图及时行乐,弥补从前的人生损失。两相比较,仍好美色正常于仍亦权柄,因为更符合人性。
当今的采煤工,十之八九来自于农村,皆青年。倘问他们每个人的欲望是什么,回答肯定相当一致——多挣点儿钱。
而欲望却是这样一件事——它以愿望的面目出现,却比愿望脱离实际得多;它暗示人它是最符合人性的,却一向只符合人性最势利的那一部分;它怂恿人可以为它不顾一切,却将不顾一切可能导致的严重人生后果加以蒙蔽。它像人给牛拴上鼻环一样,也给人拴上看不见的鼻环,之后它自己的力量便强大起来,使人几乎只有被牵着走,而人一旦被它牵着走了,反而会觉得那是活着的唯一意义。一旦想摆脱它的控制,却又感到痛苦,使人心受伤,就像牛为了行动自由,只得忍疼弄豁鼻子……
以我那一代人而言,绝大数自幼家境贫寒,是青年了就意味着是大人了。是大人了,总会多几分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了吧?对于还是少年的我们那一代人,所谓“现实问题”,便是欲望困扰,欲望折磨。部分因自己“想要”,部分因亲人“想要”。合在一起,其实体现为家庭生活之需要。
“虎视眈眈,其欲逐逐”,这样的老人,依然可怕,亦可怜。
如果他们像孙悟空似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除了对自己负责,不必再对任何人怀揣责任,那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许就不当采煤工了。干什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挣几百元钱自给自足呢?为了多挣几百元钱而终日冒生命危险,并不特别划算啊!但对家庭的责任已成了他们的欲望。
夜里演戏叫做“旦”,叫做“净”,都是满脸大黑花……
英国当时的社会自然有很多应该进行批判的弊病,但于连的悲剧却主要是由于没有处理好自己和自己的强烈欲望的关系。事实上,比之于苔丝,他幸运百倍。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他的雇主们也都对他还算不错。不论市长夫人还是拉莫尔侯爵,都曾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影响力栽培过他……
若以为欲望从来只在男人心里作祟,大错特错也。
于连幻想通过女人实现那一场梦。他目标坚定,专执一念。正如某些女人幻想通过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改变生为普通人的人生轨迹。
西方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说来道去,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欲望令人痛苦;禁欲亦苦;无欲,则人非人。
就比如求学这件事吧,哪一个青年不懂得要成才,普遍来说就得考大学这一道理呢?但我这一代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当年明明有把握考上大学,最终却自行扼死了上大学的念头。不是想上大学的欲望不够强烈,而是因为是长兄,是长姐,不能不替父母供学的实际能力考虑,不能不替弟弟妹妹考虑他们还能否上得起学的问题……
这时的人,大约已五六岁了。五六岁了的人仍是小孩儿,但因为他小小的心灵之中有羞耻感形成着了,那么他开始是一个人了。
苔丝一心一意盼望丈夫归来。而另一边,父亲和弟弟妹妹的穷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坐视不管是苔丝所做不到的,于是她在接二连三的人生挫折之后,满怀屈辱地又回到了亚雷克身边,复成其性玩偶。
人老矣,欲衰也。人不是常青树,欲望也非永动机,这是由生命规律所决定的,没谁能跳脱其外。
于连梦醒之时,已在牢狱之中。爱他的侯爵的女儿玛特尔替他四处奔走,他本是可以免上断头台的。毫无疑问,若以今天的法律来对他的罪过量刑,判他死刑肯定是判重了。
苔丝也是有理由革命的。
文学作品的意义走向反面,这乃是文学作品经常遭遇的尴尬。
当人到了中年,欲望开始裹上种种伪装。因为中年了的人们,不但多少都有了一些与自己的欲望相伴的教训和经验,而且还多少都有了些看透别人欲望的能力。既然知彼,于是克己,不愿自己的欲望也同样被别人看透。因而较之于青年,中年人对待欲望的态度往往理性得多。绝大部分的中年人,由于已经为人父母,对儿女的那一份责任,使他们不可能再像青年们一样不顾一切地听凭欲望的驱使。即使他们内心里仍有某些欲望十分强烈地存在着,那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结果比青年压抑,比青年郁闷。而欲望是这样一种“东西”,长久地压抑它,它就变得若有若无了,它潜伏在人心里了。继续压抑它,它可能真的就死了。欲望死在心里,对于中年人,不甘心地想一想似乎是悲哀的事,往开了想一想却也未尝不是幸事。“平平淡淡才是真”这一句话,意思其实就是指少一点儿欲望冲动,多一点儿理性考虑而已。
比如老舍的著名小说《月牙儿》中的“我”,一名20世纪40年代的女中学生。“我”出生于一般市民家庭,父母供“我”上中学是较为吃力的。父亲去世后,“我”无意间发现,原来自己仍能继续上学,竟完全是靠母亲做私娼。母亲还有什么人生欲望吗?有的。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供女儿上完中学。母亲于绝望中的希望是——只要女儿中学毕业了,就不愁找到一份好工作,嫁给一位好男人。而只要女儿好了,自己的人生当然也就获得了拯救。说到底,她那时的人生欲望,只不过是再过回从前的小市民生活。她个人的人生欲望,和她一定要供女儿上完中学的责任,已经紧密得根本无法分开。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附焉”。而作为女儿的“我”,她的人生欲望又是什么呢?眼见某些早于她毕业的女中学生不惜做形形色色有脸面有身份的男人们的姨太太或“外室”,她起初是并不羡慕的,认为是不可取的选择。她的人生欲望,也只不过是有朝一日过上比父母曾经给予她的那种小市民生活稍好一点儿的生活罢了。但她怎忍明知母亲在卖身而无动于衷呢?于是她退学了,工作了,打算首先在生存问题上拯救母亲和自己,然后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人生欲望。这时“我”的人生欲望遭到了生存问题的压迫,与生存问题重叠了,互相渗透了,混合了。对自己和对母亲的首要责任,改变了她心中欲望的性质,使那一种责任欲望化了,仿佛便是欲望本身了。人生在世,生存一旦成了问题,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其他的欲望呢?“我”是那么的令人同情,因为最终连她自己也成了妓女……
欲望对于每一个人,皆是另一个“自我”,第二“自我”。它也是有年龄的,比我们晚生了两三年而已。如同我们的弟弟,如同我们的妹妹。如果说人和弟弟妹妹的良好关系是亲密,那么人和欲望的关系则是紧密。良好也紧密,不良好也紧密,总之是紧密。人成长着,人的欲望也成长着。人只有认清了它,才能算是认清了自己。常言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知人何难?其实,难就难在人心里的某些欲望有时是被人压抑住的,处于长期的潜伏状态。除了自己,别人是不太容易察觉的。欲望也是有年龄阶段的,那么当然也分儿童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老年期和生命末期。
据某报的一份调查统计显示——当今的采煤工,尤其黑煤窑雇用的采煤工,独生子是很少的,已婚做了丈夫和父亲的也不太多。更多的人是农村人家的长子,父母年迈,身下有少男少女的弟弟妹妹……
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原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
不久,母亲兑现了她的诺言。
“我”是有理由革命的。
母亲的话像一只拿着湿抹布的手,将我头脑中那块“印象黑板”擦了个遍。漂亮的俄式房子、开满鲜花的院子、俄国油画以及令我大开眼界的工艺品全被擦光了,似乎是我的眼根本就不曾见过的了。而那些猫们的印象,却反而越擦越清楚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