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还没见她呢,”奥蒂莉说道,“不过,这是怎么啦?”
斯泰恩问洛:“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她走进了晨室。
“我们会一直待在毛里斯码头,等那所房子卖出去。”埃莉说。
“呆在这儿!”洛说,“我来打电话。”
“今天能够见到你们,我真高兴。”斯泰恩说,“要不我也会去找你们的,因为我想找你谈谈,洛……或许,我们可以现在就谈,趁着还没人打扰……”
老夫人长长地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连同奥蒂莉妈妈的抽泣声一起,衬出屋子里的寂静。门外,一股融化了的雪水顺着窗玻璃流了下来,像是一串滑落的眼泪。
“我来看看妈妈,”奥蒂莉对埃莉和安娜说道,“而且休也说想来看看他的外祖母。妈妈还在床上吗,安娜?”
“噢,”安娜哽咽着说,“老夫人临终前受苦的时间可真长!噢……门铃响了!那个好心的胡戈先生,可爱的男孩儿,今天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奥蒂莉夫人,听啊,他又帮忙开了门了!”
“噢,我的老天啊!”伊娜叫道,“爸爸晕倒了!”
“是的,休,我是很像妈妈。”
他们——这些老人——都开始哭泣,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互相拥抱。弗洛尔婶婶尖叫道:“啊!卡西安!我那可怜——的、亲爱——的妈妈啊!”
的确,休打开了门。紧接着,哈罗德,达恩,弗洛尔,斯蒂芬妮,安东,伊娜,德尔堡还有范韦利夫妇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走进屋子,因为老祖母奄奄一息时,洛在隔壁邻居的房间里给他们全都打过电话了。阿代勒姨妈也来了,她走上楼去,隔着床帏最后看了一眼老夫人,然后就又立刻回到了楼下的晨室,因为她听到了老太太弥留之际艰难的喘息声。在匆忙的一瞥之后,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老夫人平静安详的样子,以及她已多年未见的泰蕾兹——正在专心致志地祈祷,没有抬头。楼下,哈罗德·德克斯躺在一把椅子里,他的脸痛苦无比地扭曲着,眼前浮现出自己的临终景象:不会太久了,他最近身体一直很差,全凭精神力量撑着。
“没有,妈妈,当然没有了……就是有点儿神经衰弱,就这样……你好啊,休!你可不会像我似的,还会受这种精神状态的折磨吧,老兄?我可想象不出,你跟我似的像个老妇人一样哭泣……”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想说我其实可以直接离开,而不必离什么婚……我当然可以那么做。我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因为……因为,现在已经完全没必要了。自从你结婚离开家后,我再在那所房子里生活,简直就是在地狱一样饱受煎熬……”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斯泰恩。
“一点儿没错!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一直和她待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以前我还常想,如果我离开她,就意味着完全把她抛给你一个人;更何况,当时她也没钱去自己生活,和我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让自己产生任何离开的想法。现在,洛,我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一切,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楼上的铃铛突然响了,一连两下:是在叫陪护。
“可怜的妈妈!”洛说道。
说完,她亲了一下她的婆婆;但埃莉此时是如此的悲伤,心里还想着那个老人……斯泰恩……和可怜的洛……
“整座房子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氛——死亡慢慢到来……之后,又慢慢离去……”
听,在楼上,他的母亲正呼出她最后的气息:每一口气的呼出,就意味着那个东西的远去,远去一步……它身后拖着那长长的朦胧的面纱;雪水继续融化,在窗外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眼泪汇成的小溪流淌的声响;鬼影在树丛后隐约晃动,但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马上就要离开了!……
生命正在一点一点逝去,无声无息,好像渐渐熄灭的火焰。只有老夫人的呼吸在加速,艰难之间,听得见那几声急促的喘息……
“还没有。”洛答道。
“明天什么时候?”
现在洛也上了楼。为了让新鲜空气进来,卧室里的折叠门全都打开了,就连老夫人常常端坐的起居室也打通了。房间里弥漫着压抑的恐慌情绪。只有奥蒂莉妈妈,在难以克制地抽泣,因为对她来说,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是的,完全出乎意料,她从未想到过……
噢,多少年了——六十年来,他不断地看到,那个东西拖沓着脚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缓慢地兜兜转转,好似永远都不会离去,好似要永远停留——对于一个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命来说,这何等漫长!六十年来,那个东西一直在他周围挥之不去;六十年来,那个东西就这样直勾勾地瞪着他的眼睛……听,妈妈的呻吟声变大了,甚至一度变得剧烈起来,他们可以听到奥蒂莉更加心碎的哭泣声……陪护走下楼梯了。楼下,挤满了老夫人的孩子,他们或坐或站,但都已经风烛残年。
“我会去跟你道别的。”
“哦,天啊,哦,天啊!”安娜叫起来,立刻从厨房里冲出来,赶跑猫,“一定是女主人又有什么奇怪的事儿了——你们知道,她总能看见什么东西……”
达恩·德克斯正站在他面前,现在,俯下身来对他低声说道:“哈罗德,哈罗德……其实妈妈这样离开是一件好事。她死得这么平静,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泰蕾兹……泰蕾兹……”
是蒂伦斯医生,但是他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老夫人从来都没有怎么生过病,但是她已经太老了,就像一支慢慢燃尽的蜡烛。自从她知道了勒洛夫斯的死讯,自己猜到了塔克马的过世,她就再没有起身下过床。现在唯一令她感到欣慰与感激的,便是女儿泰蕾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的床边。虽然,从来都没有人跟她说起过塔克马的离去,但是,已经毫无说的必要了:她已经猜到了,她明白了……她清楚地记得泰蕾兹成为了一个天主教徒,而且她自己,也会时不时地渴望虔诚的祈祷能给她带来的净化与救赎,她相信,圣人会将这些祈祷带到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耳边。所以,她让泰蕾兹为自己祈祷,为她的老母亲祈祷……而她,泰蕾兹的母亲,并不知道泰蕾兹已经了解了真相。她已经忘了,完全不记得多年前的那场高烧,不记得自己在女儿的怀中说的胡话……现在她就要死了,她感激地想,虽然她罪孽深重,但上帝对她还是很仁慈的,因为没人、没人知道那个秘密。没有人,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孩子们一直都不知道……她已经经受了惩罚:在她的心里,长达几十年的悔恨给她带来了惩罚;“他”的幽灵,这些年来时不时地在屋子里那个摆有瓷器柜的角落里血淋淋地出现,给她带来恐惧。是的,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是,无论如何,上帝对她非常慈悲:没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现在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十指交叉抱拳在胸前;而泰蕾兹,还在祈祷……
一个接一个地,这些“孩子们”走上楼梯,去看他们的老母亲。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白色的枕头上的阴影,笼罩住了她那满是皱纹、却依旧如同瓷器般精致的脸上,让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看得出,那张脸现在是安详而平静的,她在安息之中。她的双手依旧抱拳放在胸前,即使她已经去世了。而泰蕾兹,依然跪在床边。
“昨天吧,女主人当时就见她了。”她人还真是好,这我必须得说。不过你看,她整天整天地跪在女主人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可这到底对女主人有什么好处呢?我们的主人可是从来不信教的啊……还有呢,这些天主教的祷告辞,简直是长篇大论,太长了……我也纳闷,泰蕾兹夫人的膝盖不会跪僵吗?反正我可是觉得难以忍受,真的……是的,没错,泰蕾兹夫人作为客人,来看望女主人。虽然她晚上回旅馆休息,可是,一整个白天她都在这里——祷告!而且我觉得,她昨天晚上甚至不想回宾馆,想要留在这儿过夜……不过还好,和泰蕾兹夫人一起陪伴女主人的同伴说,一旦女主人情况有变,她就会立刻打电话通知泰蕾兹夫人的,不过当然是用邻居的电话了,因为女主人家里可没有电话——听到这话,泰蕾兹夫人才离开,可是,今天早晨不到7点的时候,我都还没起床,她就又来了……达恩先生、伊娜夫人昨天都来过,都见过了泰蕾兹夫人;可我觉得除了女主人之外,泰蕾兹夫人到现在还没有登门拜访过任何一个亲戚:她说她太忙了,每天要祷告,没有时间;而且,她觉得自己在这儿待着,照样可以见到亲戚们——可不是嘛,这么冷的天,这地方当然不错,我每天都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呢!其实,我还问过蒂伦斯医生,泰蕾兹夫人每天都在女主人床前祷告对主人有没有好处,可是,检查过女主人的身体后,这位医生却说:“这不会刺激到她;相反,老夫人能见到泰蕾兹夫人——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吧——还会感到非常喜悦平和……”
“是的,她全都说了。”洛说,“我那天见到休了,他对我说,妈妈得了一大笔钱呢。”
“啊呀,埃莉夫人和洛先生,用这样的一堆话迎接你们回家,真抱歉!不过你猜我还见着谁了?是你哥哥呢,洛先生!”
是的,他是很像妈妈:他个子不高,有着和妈妈一样的蓝眼睛和漂亮的头发,还有一张好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年轻的脸旁……青春时的他,也曾经因为自己的英俊外表和漂亮的头发而心高气傲,但是现在,他已不再骄傲了。他感到,站在休身边的自己,就像个神经质的老妇人……他的弟弟如此英俊挺拔、肩膀宽阔、浓眉大眼,贪婪自私的嘴角下藏着一颗如此冰冷的内心,坚硬如铁的肌肉下面是更加坚硬的情感。除了自己吃喝玩乐之外,什么也不顾忌,什么也不在乎,心安理得地靠着母亲的那点儿钱享乐;在那笔钱花光之后,还可以面无表情地抛下母亲,同样心安理得地离开:这就是生活!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控制你的世界和你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不必对未来恐惧,不必对即将来到的衰老恐惧;只有这样,才不会整日紧张兮兮如同老妇人,一个神经质的老妇人!
“我是说……”
泰蕾兹姨妈抬起她那克里奥尔人的黑色眼睛,忧伤地看了一眼洛。她用手指了一下床:老夫人躺在上面,但还有意识。
“嗯,其实我一般都是直接叫他胡戈先生,因为我不太会发他名字那个英国口音。他是和奥蒂莉夫人一起来的,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这可不是说我觉得您不好,绝对不是的,只不过,胡戈先生实在是太英俊了:肩膀多么宽阔,而且脸上还总是笑意盈盈;嘴唇上面的胡子刮得一丝不苟,干干净净;还有,那一双充满魅力的迷人眼睛……哎,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奥蒂莉夫人那么宠爱他这个儿子了,而且啊,站在儿子旁边的她,看上去也很漂亮……是啊,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虽然她都已经60岁了!不过这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弗朗斯先生,您应该不会介意我这么直接地夸奖您的妻子……还有胡戈先生吧!您肯定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的,对吧?我知道您不是很喜欢他的,而且我也知道,他有时候是挺狡猾的——可是,他总是能想办法让你喜欢上他,他总是做得到……不过,您还是更愿意和洛先生待在一起,对吧?好啦,我最好现在去告诉泰蕾兹夫人一声您来了……”
“洛先生,埃莉夫人,这么冷的天儿,喝点儿这个就舒服多啦!没错,老夫人自那以后一直都没下过床……哎,谁知道呢,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吧……不管怎样,蒂伦斯医生对她现在的健康状况还是挺满意的。”她又低声补了一句,“哦,对了,你们知道吗?泰蕾兹夫人也在这儿呢!”
“我就是来看看妈妈身体怎样,”斯泰恩正和她道着别。
只有一层薄雾,像是那个东西朦胧的面纱,来来回回地在他的眼前晃动。
“那个,我其实无所谓:要是你妈妈想要那么做,我同意……洛,你也说,我和你的妈妈待在一起,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这天下午,洛和埃莉一起去了老夫人家。
“怎么了,斯泰恩?”
“休吗?”
她现在很是同情洛,因为他依然蜷缩在椅子里,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他还在哭泣,虽然,他知道那样显得很软弱。
安娜已经打开了门,奥蒂莉和休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在门厅里撞见了斯泰恩。奥蒂莉和斯泰恩对视了一眼,休则是把他的手抬到了帽子边,像是给一个陌生人行礼。然后,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没说;斯泰恩走出门去了。这就是他和他妻子的告别礼,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曾见过她,而她生命里剩下的最后一段苟延残喘的爱情,也随着他的离开而一去不复返了。
“你可真像妈妈,洛,”休说。
“我想要告诉你一个我的决定。你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决定,但它已经是是无法回避的了。我已经和你妈妈谈过了,确切地说,是尽我可能地和她谈了谈……我决定不再和她一起生活了,洛。”
他点了一支烟,还顺便在洛回来的时候给他拉开了门,让下楼迎接的安娜又对他增添了几分好感。
“明天。”
“亲爱的胡戈先生!”老安娜低声说,“他正在开门!”
“没什么,妈妈,什么事都没有……”
他用手臂揽住洛,给了他一个父亲般的吻。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洛,然后用两只手用力的摇了摇了他的肩膀,说道:“好啦好啦,洛,我亲爱的伙计……坚强点儿!”
这时,陪护哭着跑下楼来,脸色苍白:
“斯泰恩!”埃莉近乎乞求着说。
“还有,我也像妈妈,不过就是不如妈妈漂亮。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妈妈。”埃莉轻柔地说道。
现在洛的眼里充满了泪花,因为斯泰恩的话真的触动了他。
“我想她快死了!”她喊道,“我得到隔壁去……打电话给医生……”
她伸出手来,扶住了她的父亲……夜幕降临了。
“我也是,斯泰恩,”埃莉说着吻了一下斯泰恩。斯泰恩转过身去,正抬起脚步,可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安娜立刻走下楼梯。
“泰蕾兹姨妈不是在楼上吗?”埃莉问。
“是吗?”洛问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为什么不能?”斯泰恩一下子发了火,喊了出来,“你还想让我怎么做?站在一边‘欣赏’?‘欣赏’她怎样大把大把地把钱全都糟蹋在那孩子身上?我有办法阻止吗?根本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给任何一个人留下我不愿意让她花钱的印象。就让她全都把钱扔给那孩子吧!她现在还有10万荷兰盾,但这笔钱一年内就会花光的。至于之后,她该怎么办,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想,因为自己年轻的一时冲动而犯下的错误,我的苦也受够了。既然现在,她有了钱,也得到了休,我的牺牲应该没有必要再继续进行下去了……我要离开了,这是无法改变的决定。如果你妈妈想要离婚,我也无所谓,但是无论如何,我也是要离开的。我会离开海牙,离开这个国家……可能我们要有一阵子不见面了……我也说不好。洛,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忍受了二十年了。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慰藉,就是你了,洛。我已经让自己喜欢上了你,虽然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但是,我必须要感谢你,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你做我的朋友,我最最亲爱的朋友。要不是你那温和的脾气化解了这个家里所有可以化解得了的矛盾,我这二十年,是无论如何也挺不过来的。现在,我就要离开了,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些愉快美好的回忆: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才只有18岁,可一直到现在,你我之间不曾有过一句大声的争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洛。我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一个越来越容易发怒的粗人——但是,你,洛,你激发出了我生命里的全部善良和温柔。你结婚那阵儿……我可能真的,比你的妈妈还要想念你——埃莉,你可千万别因为我说这话而生气啊——行了,就说这么多吧,没准儿我们还会再见呢……没准儿在哪儿就会再碰见的……别哭,洛,我的好伙计……”
“早上9点……去巴黎。”
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的眼里依然充满了忧伤;他们这才把目光转向洛的母亲和弟弟身上去。他的母亲本是一个对穿戴并不讲究的人,而此时的洛却惊讶地发现,妈妈今天穿了一条在伦敦量身定制的小短裙,还有一件小巧精致的黑色大衣,恰恰凸显出她依然年轻苗条的身材;美丽的秀发夹杂着灰色和金色,她的帽檐下面露出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小卷发,让她显得比洛平时看到的样子又年轻了许多——她已经60岁了!看上去,她依旧笑靥如花。她那圆圆的脸庞,光洁如月,洋溢着欢乐与喜悦,却几乎找不到一丝皱纹……哦,他太了解他的妈妈了!只一眼,他就知道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因为,这就是她内心快乐的时候的样子:瞧,那蔚蓝色的天真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她老了,已经是60岁了,但是,当她跟在她那英国儿子的旁边走进门时,她完全就像一个快乐的小女孩,满怀浓浓的幸福感。这感觉与作为母亲的成就感毫无关系,而是完全来自于她那英国儿子“赏”给她的甜言蜜语和亲吻拥抱。她儿子几句哄骗似的话语,几下敷衍似的爱抚,就足够让她心花怒放,欢喜连连。她不是没注意到洛,只是不再吸引到她的目光,至少现在是如此。有休在她身旁,就已足够让她活力四射、幸福快乐了!而看到此景的洛,心里则感到了的一阵尖锐的刺痛……可怜的妈妈!他一直很爱自己的妈妈,觉得她是如此的可爱有趣,再加上洛天生的温柔和随和性格,让他们两人一直相处得很愉快;而且,他知道,妈妈也是爱他的,现在只是暂时忽略了他。在她的五个孩子里面,她一直最偏爱休;在她的三个丈夫里面,她也是最爱查威利……“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啊!”洛心想,“现在她是有了一笔钱,可是,不好好照管这笔钱,这十万的荷兰盾……能算什么呢?而这些荷兰盾……对休来说,又算什么呢?当这些钱花光时,可能就是几年之后,可怜的妈妈该怎么办?到那时,他英俊的英国弟弟,他那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浓眉大眼的弟弟,绝对不会继续留在他那可怜的妈妈的身边了……到那时,她的晚年生活会怎样?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呀!”
她知道她的孩子们都围在周围,但她并不清楚他们分别是谁——她只知道,那些都是她的孩子们。不过这一个,她知道,是泰蕾兹,她为她专程来看自己而十分感激。她的手在床单上动了动,呻吟着说:
“泰蕾兹……泰蕾兹……祈祷……”她一边说,一边十指交叉握拳,放在胸前。泰蕾兹·范德施塔夫蹲下来,跪在了床边。泰蕾兹开始祈祷,非常认真地祈祷。床上的老人,也是十指交叉抱拳,慢慢地走向生命的尽头……慢慢地,慢慢地,非常平静……奥蒂莉妈妈在洛的怀里抽泣,这时,楼下的门铃响了。
然后,它突然向前一扎头,走进了一个深渊,不见了。
“真该死!”斯泰恩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来,“我不该再见她……”
“休?”
“我可不敢打扰泰蕾兹夫人,”她说,“她那么全神贯注地祈祷……哦,看啊,洛先生:你母亲来了,和你那英国哥哥!”
“至少以前,你的存在还让我偶尔能够得到些许的平静和安宁——至少,一日三餐的气氛还是和谐融洽的,可现在,一点儿安宁都不复存在了……要你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我简直不能让自己有那种期望,因为那就意味着,埃莉的生活将会变得痛苦不堪。另外,现在你妈妈已经不缺钱了,她想去哪儿都能去的了。还有就是,既然她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休就会和她待在一起……我跟她说过,尽量少谈遗产,我相信她不会到处去说,但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休了……”
哈罗德·德克斯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的眼睛痛苦地凝视着什么,但是他的身子却在椅子里一动未动。那个东西,他又看到了那个东西!它正在那条长长的无尽的小路上,转过它最后的一个弯……
“而埃莉很像……你。”休说道。
洛和埃莉刚一敲门,安娜就把门打开了,原来她正站在门厅跟斯泰恩说话。
床边,站着泰蕾兹姨妈。洛进来时看到她,还以为自己好像看到了外祖母,只不过年轻了许多……
自老夫人从女儿奥蒂莉那儿得知勒洛夫斯医生的死讯后,一直没下过床。蒂伦斯医生每天都会过来,他宣布老夫人的身体状况非常好:“她的身体好得不得了,头脑也十分清楚,没什么病痛困扰着她,唯一的问题可能就只是年纪太大了而已。”年轻时曾经活力四射的老夫人,到了这么大年纪,体质依然不错,这一点连蒂伦斯医生都感到惊叹不已。
老安娜小步跑开了,走上了楼梯。
“你怎么看上去这么伤心啊?你哭了吗?”
“我在这儿,妈妈……”
他拿上帽子就出门了。一种惊慌恐惧的气氛笼罩住了整个房子。奥蒂莉妈妈,埃莉,陪护,还有安娜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楼去。
“但是,斯泰恩,你不可以把妈妈抛给休,让妈妈受他摆布!”
“快请进来吧!”安娜说,“晨室里头烧着暖洋洋的炉火呢!”
“结束了。”陪护轻轻地说。
“你打算和妈妈离婚?”洛叫了出来。
于是他一个人留在了晨室里,不断地把他的帽子抛向空中然后再伸手接住,以此来给自己解闷……他觉得他的母亲不会从外祖母那儿继承多少遗产,就算有,也是少得可怜,那点儿遗产得分给多少人啊!
老女佣颤颤巍巍地把猫赶进了厨房。她倒并不介意在门厅里聊几句,只不过在晨室里更方便舒舒服服地和亲戚们聊聊天儿,谈谈最近的新鲜事儿。这会儿,她很快端出她的樱桃白兰地酒来:
“你就在这儿等着,休。”奥蒂莉说道。休点了点头。
“啊,洛!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的孩子?”
没错,她正平静地走向死亡……在她的床边,泰蕾兹依然跪在地上祈祷着……“泰蕾兹并不知道,”哈罗德想,“没人……除了他自己和达恩之外,没人知道……那个秘密……那个正在一点一点逝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