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轨电车从橱窗前驶过,十字架和锅炉管之间就有脸从车厢里探出来。浇花壶上的脸因为行驶、因为锌的光亮而呈波浪形。等有轨电车过去了,浇花壶上就只剩下踩得光滑滑的积雪的闪亮了。
住宅楼的上方飘浮着云彩,白色的,已经风起云涌过了。在夏天死去的老人们还会在床和坟墓之间、在城市的上空停留一会儿。
克拉拉和夏日老人置身于同一个睡眠中。阿迪娜感觉到了苹果蠹蛾在她肚子里的道路。它在大腿的里侧经过xx毛跑进窝。
阿迪娜在吃。咬嚼的东西在她的耳朵里咯吱作响。它在外面干什么,阿迪娜说,它根本就是苹果肉做的,它啃噬白色的肉,拉出一条咖啡色的路。它咬出一个通道,然后死在苹果里,这就是它的道路。
橱窗后面有一张桌子,上面有剪刀,钳子,螺丝。桌后坐着一个男人。白铁匠。他穿一件皮围裙,结婚戒指挂在围着脖子的一根线上,因为他的两只手都没有无名指。
白铁匠给她袋子时,会说,吃,抓紧吃,否则就坏了。她急急忙忙地吃。其实水果要坏,在白铁匠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坏了。然后白铁匠会接着说,慢点吃,每咬一口都要慢慢地品味。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男人在睡觉。他的大腿上趴着理发师的猫。男人很瘦,每天早晨去屠宰场,走上桥的时候,头上都会有一个鸡冠子。他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把猫顺着镜子扔到门前。我受够了屠宰场的那些死动物,他嚷嚷道,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一场暑雨,石头并没有凉下来,在内院里,一列黑黑的蚂蚁爬进石头缝。阿迪娜把糖水灌进圆毛衣针的透明软管里,然后把软管塞进石缝。蚂蚁爬进软管,一个接着一个,时而一个头,时而一个肚子。阿迪娜点燃火柴,把软管的两头烧封住,然后把软管当做项链围在脖子上。她走到镜子前,看见项链是有生命的,尽管蚂蚁粘在糖上已经死了,每只蚂蚁都待在它们窒息死去的地方。
在项链里,每一只蚂蚁对看它们的眼睛来讲都是一只动物。
克拉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红斑的夏熟小苹果,把它放在阿迪娜的下巴下。顶针一闪,在苹果皮上浅浅地划出一个道子。小苹果,长把子,本来还可以继续长成苹果的那部分木质化了,长到了把子里面去了。阿迪娜对着苹果深深地咬了一口。吐出来,有虫子,克拉拉说。苹果的里面一道棕色的有碎屑的通道。阿迪娜咽下那一口和那个虫子。不就是一个苹果蠹蛾嘛,她说,虫子长在苹果里面,其实就是苹果肉做的。它不是长在苹果里面的,克拉拉说,它是从外面爬进去的。它会咬出一个通道,钻进去,然后爬出来,这就是它的道路。
克拉拉笑了,她一跷一跷地拖着腿,愿望被阳光加热,在房顶下发晕。她的头对杨树的绿色的刀,房顶的檐,云彩的边,城市的边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个阳光下的屋顶满是抬着死苍蝇的蚂蚁。也不知道这个阳光下的房顶不过是天上的一个小角。
克拉拉的眼睛没有化妆。天空空荡荡的,杨树的刀垂直挂着,是绿色的。克拉拉的眼睛不大。瞳孔在她的脸颊下寻找通往嘴巴的笔直的路。克拉拉一言不发,躺到被子上,闭上眼睛。
过了一个星期,理发师给了阿迪娜几个糖。糖上沾满了头发,弄得舌头痒痒的。阿迪娜要把头发吐出来,理发师说,碎头发能把脖子弄干净。
他也有老顾客和过客。老顾客们说,他老婆死了很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因为那个婚戒一直挂在一根线上。理发师说,白铁匠从来没有过女人,他带这个戒指订了四次婚,但是从来没有完婚。如果橱窗里装满了十字架、锅炉管和浇花壶,白铁匠就会焊破旧的烧锅。
克拉拉站在被子旁,穿着一件夏季小衫。她食指上的顶针在阳光下火烧火燎地亮。她的腿很有骨感,在试衣时只迈了一步,将腿抵到肚子的位置。这是一只只有骨头的鸟走路的姿势,它除了观望夏日,除了保持美丽,什么也不必做。不远处,带着刀的杨树在观望。克拉拉剃过的腋毛长出了新茬儿,在她的腋下就如同她正在谈论的男人的下巴。有风度的男人,她说,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梦想。
地上到处是剪下的碎头发,那些彼此认识的消瘦不堪的男人们的头发。头发看上去很脆,有深灰,浅灰,还有白头发。头发密密麻麻的如同长在一个硕大的头皮上。一簇簇头发之间有蟑螂爬来爬去。只见头发忽而翘起,忽而沉下。头发有了生命,因为蟑螂在抬着它们。但是在男人的头上,头发则没有生命力。
只要有轨电车驶过,十字架,锅炉管和浇花壶就会抖动。但是不会倒。
阿迪娜每个星期都去理发店,因为头发长得很快,而头发又不准遮盖住耳廓。在去理发店的路上,她会经过那个陈列有十字架、锅炉管和浇花壶的橱窗。白铁匠向她招手。她走进去。他给她一个用旧报纸做的提袋,里面是五月熟的樱桃,六月熟的杏子,夏天熟的葡萄,虽然它们在各个地方的花园还没有成熟。阿迪娜当时以为,报纸用的纸头可以改变水果。
扔猫的那个顾客还能再来七八次,理发师说。虽然那只猫在那之后不吃食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愿意把一个拥有最后一点头发的多年老顾客轰到其他理发师那里去。他的嘴角拉出一道皱纹,一直切入脸颊。
街边的一个橱窗里陈列有十字架、锅炉管,还有锌做的浇花壶,它们依靠着放在旧报纸上,前面的绣花台布上有一块铁皮,上面写有前进合作社。
她在嚼,在吞,在看,看火焰在烙铁旁边闪烁,锅底的洞如何被覆盖住,被填满。刚刚填满的洞亮晶晶的,亮得同橱窗里的锅炉管、十字架和浇花壶一般。如果火焰不舔舐锅底,死亡就会咬屁眼儿,白铁匠说。
理发师把剪子扔进拉开的抽屉里。这样我没法剪,他说,蚂蚁会爬到我的衣服里面。理发师把汗衫从裤子里拉出来,给自己挠痒。手指移开后,有红色的头发留在了肚子上。他骂蚂蚁的娘。那个屠宰场的工人在骂尸体的娘。忽然之间,镜子变得那么高,抽屉变得那么深,阿迪娜看见自己在椅子下面的脚正从房顶上垂挂下来。她跑到外面,那只猫正趴在门前的地上。猫的视线追随着她,猫有三只眼。
有一天,那是在下午,阿迪娜带着她的蚂蚁项链去剪头发。她在那面大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腿来回晃动。理发师把她的头发梳理到脖颈后面,然后把梳子放在她眼睛前挥,说,要么让蚂蚁滚蛋,要么你带着蚂蚁滚蛋。
糖果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阿迪娜问,那个扔猫的男人什么时候会死。理发师往嘴里塞了一把糖,说,等到一个男人剪的头发能装满一袋子,结结实实的一袋子,等到袋子和那个男人一样重了,那个男人也就死了。我把所有男人的头发都放进一个袋子里,直到袋子结结实实地装满了,理发师说。我从不称头发,我称头发都是用眼睛。一年一年从每个人头上剪下了多少头发,我心里清清楚楚,他说。我用眼睛感觉重量,从来没看错过。他朝阿迪娜的脖子里吹气。
树梢朝下的夏裙和脸颊上的拉链让阿迪娜很多年对衣裙感到害羞。她开始在女裁缝那儿用废布料的重量来衡量女人的生命。她经常过去,坐在那儿,只是看。将直视的目光对准每一个顾客。她知道,哪个女人的废布料会很快装满一袋,结结实实的一袋,重量差不多和这个女人一样重。她知道,这个屠宰场的女人还需要四件衣裙,然后就会死掉。
阿迪娜的那件树梢朝下的裙子已经穿了好几个夏天了。她在长个子,因此裙子一年夏天比一年夏天短。树梢在所有的夏天都倒挂着,一直非常沉重。这位脸色羞涩的城郊姑娘走在人行道的边上,不断长高的树下。树影从来遮不住她的整个脸庞。树影中的脸颊清凉,而太阳下的脸颊则火热并且发软。阿迪娜在清凉的脸颊上感觉到了一根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