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西把一批白蚁放进一只盛满泥土和木屑的盘子,观察它们怎样工作。木屑的成分是木质素,是种微型木料。开始,它们的举止一点也不象个承包商。没有谁站在那儿发号施令或收费。它们只是团团转着跑来跑去,漫无次序地衔起土粒木屑又放下。后来,两三颗土粒木屑碰巧堆叠在一起,这一来一下子改变了所有白蚁的行为。它们开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发疯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到初始的柱上,给它加上新的木屑和土粒。达到一定的高度后,建筑停止了,直到近处建成了别的柱子,他们才重新活跃起来。这时,构造由柱变成了拱,弯得匀匀的,然后合拢,一个拱券建成了。于是,几只白蚁又开始建造另一个拱券。
更有可能的是,语言只是活着,象一个生物一样。我们谈论活的语言时,彼此讲述的就是这件事。我想,我们所说的“活”并不纯是一个相象的比喻。我们的意思是语言真的活着。词是语言的细胞,它们使语言的巨大身体活动起来。
行了,这些就足够了(enough,来自nek,意为获得,后为日耳曼语的ganoga和古英语的genog,还有希腊语的onkos,意为负担,于是有了oncology——肿瘤学),对此你可以有基本的(general,来自gene)概念(idea,来自weid,后来成为希腊语的widesya又变为idea)了。不过也很容易断了思路(thread,来自ter,意为摩擦、绞——twist,兴许termite——白蚁也是从这里生的呢)。——喂,你在听着吗?
在这个领域中,那些不用负责的门外汉可以不断找到神秘兮兮的乐趣。有一个直通通的问题,比如,盎格鲁——撒克逊语中那个最有名的、最臭的、印不到纸面上的四字母脏词是怎么来的?你要是找到了答案,那答案会提出令人难堪的新问题。现在我们就词论词。它来自peig。这是个让人厌恶的、刻毒的印欧语词,意为邪恶和敌意,咒骂话中少不了它。后来它成了poikos,再后来变成日耳曼语的gafaihaz和古英语中的gefah,意为仇敌。在日耳曼语中,它从poik-yos又变成faigjaz,在古英语中则为faege,意为注定要死,于是生出fey(苏格兰语,意为注定要死的)。在古英语中,它又成为fehida,于是有了feud(世仇)一词;在古荷兰语中则为fokken。不知怎的,从这些词出发,它变成了英语中最厉害的骂人话之一,意思是“不到时候你就死!”现在,这一出不得口的恶意已经深埋在那个词的最里面,而其外表则显示它自己不过是一个脏词。
搞这门科学看来真不容易。你会想,一个表示土的词产生出一个表示人的重要的词,而表示人的一个古词后来成了表示世界的词,那就可能发现表示土的其他词也会有平行发展的情况。否:印欧语中倒是有一个词ers后来变成了earth(土),而据我所知,人们只提到它演化出表示一种动物的词,它就是aardvark(土豚)。
“Stigmergy”是一个新词。格拉西(Grasse,P. P. )新近创造了这个词,用来解释白蚁的筑巢行为,大概也可推及其他群居性动物的复杂活动。这个词是在几个希腊语词根的基础上造出来的,那几个词根的含义是“激发工作”。格拉西意图表明,是工作成果本身为进一步的工作提供了刺激和指令。他是在长期观察白蚁筑巢行为后得出这一结论的。除了人造的城市外,白蚁的巢大概要算自然界最庞大的建筑了。如果白蚁站在巢边照个相,而我们据此来评价一单个白蚁,那么,它相当于一个纽约人,而比洛杉矶的居民显出更好的组织感。非洲大白蚁(Macrotermesbellicosus)的垤穴,有的高达十二英尺,直径达百英尺,一窝里生活着几百万只白蚁。在穴的周围,聚集着较小的、较年轻的蚁垤,好象城市的四郊。
有些词始于印欧语,后来涌入世界上很多地区的宗教。比如,blaghmen一词意为神甫。它进入拉丁语和中古英语,形式是flamen,这是异教徒对神甫的称呼;进入梵语作brahma,后来成了brahman(婆罗门)。Weid,意为看见,后来有了智慧和机敏的内涵。进入日耳曼语系,成为witan,进入古英语为wis,后为wisdom(智慧)。它又成了拉丁语里的videre(看见),于是有了英语的vision(视觉)。它加了后缀成为woid-o,于是又成了梵语veda(知识)。
上述一段演变史听起来头头是道,凿凿可信,医生们会乐意读一读。然而,另一种leech,那种虫子,依然存在。它的来历还不清楚。不过,它在语言中的演变跟作为医生的leech同时开始,在古英语中以laece和lyce出现,这两个词让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虫子,同时又具有医学上的重要性。它还有了寄生的意思,也就是靠别人的血肉而生活。后来,大约受了中古英语AMA的影响,leech一词渐为那虫子所专有,而医生则称为doctor,来自Jek,意为接受,后来意为教导。
构造语言的工作大概也是如此。可以想象,原始的印欧语系的人偶然凑到一起,胡叫乱嚷着。有一次是被蜂包围了吧,其中一个突然嚷道:“Bhei——!”这时,其余的人就采用了bhei,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于是,这部分语言就作成了。不过,这是一种有局限性的、过于机械的观点。这种观点把音素当作木屑,意味着语法的深层结构是由象粘固木屑的某种粘合剂作成的。我不赞同这一观点。
Bodhisattva中的sattva部分来自印欧语es,意为“存在”或“是”,后来进入梵语,成了sat和sant,同时也成了拉丁语里的esse和希腊语里的einai;einai成了某些词的后缀-ont,意为存在,例如“symbiont”(共生)。
这样例举下去显然无休无止,它可以耗费人的一生。幸而在过去的一百年中,几代比较语言学家已经将其一生投进去了。威廉·琼斯(William Jones,1746~1794,英)1786年发现了梵语跟希腊语和拉丁语之间的相似之处,从那时起,他们的研究就进入科学之境了。1817年,弗朗兹·博普(Franz Bopp,1791~1867,德)出版了一本书,从此大家承认,梵语、希腊语、拉丁语、波斯语以及日耳曼语系所有语言之间联系如此密切,那么,早先一定存在过一种共同的始祖语言。从那时起,这门科学就大致跟生物学平行发展着,只不过不象生物学那样大张旗鼓罢了。
Hari-Krishna人唱的歌很接近英语,尽管听起来不太象。Krishna(黑天)是毗湿奴的第八化身,名字来自梵语krsnah,意为黑人。这个词来自印欧语kers,意为黑色(kers亦产生了cnernozem,意为黑色的表土,递经俄语词chernyi而来)。
格拉西为了解释这些细小、盲目、相对来说没有头脑的动物建造形体如此庞大、内部结构如此复杂的建筑物的能力,便需要用自己的新词来描绘它。是每一只白蚁都有着一份图纸,还是那详细到每个拱顶的整个设计都编码于它的DNA?或者,由于这么多小小脑袋互相联系,整个群体便有了可与大承包商相比的集体的智慧力量?
我很高兴在我钻进这门学问之后,我的大脑有着半透性的记忆力。假如你不得不一边讲英语一边在脑子里还要把所有单词的词根过字幕一样过一遍,一直追溯到印欧语那里去,那你免不了从自行车上栽下来。说话是件自动的事。你也许会一边说话一边寻找字眼,但你的大脑里有些代理人可以替你找,而你对这些代理人并没有直接的控制权。假如你硬要去想什么印欧语,那保你会时时语塞,或者会唠叨不清(babbling,来自baba,意为说话不清;在俄语为balalayka;拉丁语balbus,意为笨伯;古法语baboue,后来产生了baboon(狒狒);希腊语barbaros,意为外来的或不礼貌;梵语babu,意为爸爸)。不一而足。
语言生长、演化、身后留下化石。单个的词象动物的不同的种,突变时有发生。不同的词融合,然后交配,杂交词和作为野生变种的复合词便是它们的子嗣。有些混成词酷象亲本中的一方,而其另一方则是隐性的。一个词今年的用法是其表现型,但它还有一个深层的、不变的意义常常隐藏着,那就是它的遗传型。
大约在五千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印欧语系的种种独立的语言可能原是一种语言。操这一语言的人们由于迁徙而分离,这对语言产生了影响。这种现象可与达尔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岛观察到的物种形成相比较,各种语言成了不同的种,跟始祖保留着足够的相似之处,因而仍可看到同属一族的相似性。种种不同的语言一直在变化着,变化的原因是操不同语言的人偶尔与自己的语言孤岛之外的人接触,还可能是随机的突变。
真正的ear(耳朵)起先是ous,后来成为日耳曼语的auzan、古英语的eare、拉丁语的auri;演变的途中与sleg(松弛的)结合,成为lagous,意为“耳朵下垂的”,这个词后来成为lagos,这是希腊语的“兔子”。
Leech(水蛭,蚂蟥)是个迷人的词。它是一个指医生的古词,同时又指水生动物水蛭(Sanguisugus),古代医生用它吸吮人血而治病。两个意思天南地北,但这里却发生了类似生物拟态的现象:作为医生的leech,是用leech这个虫子来治病的人;leech这个虫子又成了医生的标志。作为医生的leech来自印欧语leg,意为收集,这个词派生出许多意为讲话的词。Leg后来成了日耳曼语的lekjaz,意为会念咒语的人、巫士。在古英语为laece,意为医生(在丹麦语中,医生一词仍为laege,在瑞典语中为lakare)。由于leg有收集、挑选和讲话等意思,于是产生了拉丁语legere,由此而有了lecture(讲课)和legible(字迹清楚易读的)等词。希腊语中,它成了legein,意为收集和讲话;legal(法律的)和legislator(立法者)等词由此而生。leg在希腊语中进一步变为logos,意为道理。
Beudh一词走了同样曲折的旅程。它的本意是知道,到了古英语成了beodan,意为预兆。在梵语作bodhati,意为“他醒了”、“被启蒙”,于是有了Bodhisattva(菩萨)和Buddha(如来佛)。
印欧语中的bhag,意为分享;进入希腊语变成phagein(吃),进入古波斯语作bakhsh(小费)——后来生出baksheesh(小费);到了梵语,因为bhage有好运的意思,它成了Bhagavadgita(有福人的歌)(其中的gita来自gei,意为歌)。
Man(人)这个词没有发生变化。在印欧语中就是man,意义相同。但另外两个表示人的词却是来历蹊跷。一个是dhghem,意为土;它在日耳曼语中变为guman,在古英语中为gumen,在拉丁语中则成为homo和humanus。从这些词,我们有了human(人类)和humus(腐殖质)。另一个表示人的词含有同样的警诫之意,但却把讯息倒传回来。这个词就是wiros,在印欧语中意为人,在日耳曼语中为weraldh,在古英语中为weorold,后来令人吃惊地形成了world(世界)一词。
在探讨stigmergy一词的时候,我遇到了更多的麻烦。我在寻找有没有别的词表示刺激和激励工作,结果遇见了toeggon(督促,鼓励)。这里的egg来自ak,表示锋利,在日耳曼语中加了后缀为akjo,意为刀锋;在古挪威语为akjan,具有了egg的意思,亦即刺激、刺棒;同一个词根到了古英语,出现了两个词:aehher和ear,表示玉米的穗(corn,这里又节外生枝了,它来自greno,指粮食,后来到了古高地德语成为korn,在拉丁语为granum,在古英语为cyrnel,于是生出kernel——谷粒)。不过,从ak来的egg和ear不是真正的egg(卵、蛋)和ear(耳朵)。真正的egg(蛋)来自awi,意为鸟,到了拉丁语成为avis(鸟)和ovum(蛋)(当然,不知先有鸟还是先有蛋),在希腊语中成为oion,与spek(看见)合并为awispek,意为“观鸟的人”,它后来成为拉丁语里的auspex,意为观察飞鸟预言凶吉的占卜官。
如果我们对二者都更多了解的话,遗传学的语言可用来以类似这样的方式描述语言的遗传。
巢的内部好象一座三维的迷宫。其中有螺旋式的回廊和通道,有拱券式屋顶,通风良好,还有空调。有的大洞穴作真菌种植园,白蚁靠从这些园子获得营养,也许还用它作取暖设备。有一个圆形的拱顶宫室里住着蚁后,这个室就称作后宫。整个设计的基础单位是拱券。
但是,词还有其他的性质,使得它们看起来、摸起来都象是活的、会动的、具有自己头脑的生物。要感觉这一点,最好能找到一本把全部词根上溯到假定的化石语言——原始印欧语——的词典,把它们查出来,然后观察它们的行为。
一旦上了这条路,你就没法停下来,甚至想回转原地都不成。Ous成了aus又成了auscultation(听诊),听诊是医生(leeches,来自leg)谋生(living,来自leip)的手段,除非他们是法律界的(legal,来自leg)leeches,但顺便补充一句,这些leeches跟律师(lawyer,来自legh)又不是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