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云中君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灵何惟兮水中;
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闻佳人兮召余,将腾驾兮偕逝;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苹通:蘋)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国殇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东君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流澌纷兮将来下;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山鬼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少司命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湘夫人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夫人兮自有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君思我兮然疑作;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湘君
河伯
大司命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姱女倡兮容与;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
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东皇太一
陈竽瑟兮浩倡;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
孔盖兮翠旌,登九天兮抚彗星;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九歌》是屈赋中最精、最美、最富魅力的诗篇。它代表了屈原艺术创作的最高成就。《九歌》以楚国宗祖的功德和英雄业绩为诗;以山川神祇和自然风物为诗;以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为诗,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晚年放逐南楚沅湘之间忠君爱国、忧世伤时的愁苦心情和“荡志而愉乐”,“聊以舒吾忧心”,“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吟咏情性,以风其上”的心旨。
《九歌》包括11章,前人为了使它们符合“九”的成数,曾作过种种凑合。如清代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主张《湘君》、《湘夫人》并为一章,《大司命》、《少司命》并为一章。《闻一多》《什么是九歌》主张以《东皇太一》为迎神曲,《礼魂》为送神曲,中间九章为“九歌”正文。但多数人的意见,以“九”为虚数,同意汪瑗《楚辞集解》、王夫之《楚辞通释》之说,认为前十章是祭十种神灵,所祭的十种神灵,从古代人类宗教思想的渊源来考察,都跟生产斗争与生存竞争有密切关系。十种神灵又可分为三种类型:①天神──东皇太一(天神之贵者)、云中君(云神)、大司命(主寿命的神)、少司命(主子嗣的神)、东君(太阳神);②地□──湘君与湘夫人(湘水之神)、河伯(河神)、山鬼(山神);③人鬼──国殇(阵亡将士之魂)。有人认为,在上述十种神灵里面,篇首“东皇太一”为至尊,篇末“国殇”为烈士,都是男性;其余则是阴阳二性相偶,即东君(男)与云中君(女),大司命(男)与少司命(女),湘君(男)与湘夫人(女),河伯(男)与山鬼(女)。《九歌》原来的篇次,也基本上是按照上述的关系排列的,今本《东君》误倒(闻一多《楚辞校补》)。
从《九歌》的内容和形式看,似为已具雏形的赛神歌舞剧。《九歌》中的“宾主彼我之辞”,如余、吾、君、女(汝)、佳人、公子等,它们都是歌舞剧唱词中的称谓。主唱身份不外三种:一是扮神的巫觋,男巫扮阳神,女巫扮阴神;二是接神的巫觋,男巫迎阴神,女巫迎阳神;三是助祭的巫觋。所以《九歌》的结构多以男巫女巫互相唱和的形式出现。清代陈本礼就曾指出:“《九歌》之乐。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觋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唱而众巫和者。”(《屈辞精义》)这样,《九歌》中便有了大量的男女相悦之词,在宗教仪式、人神关系的纱幕下,表演着人世间男女恋爱的活剧。这种男女感情的抒写,是极其复杂曲折的:有时表现为求神不至的思慕之情,有时表现为待神不来的猜疑之情,有时表现为与神相会的欢快之情,有时表现为与神相别的悲痛与别后的哀思。从诗歌意境上看,颇有独到之处。
朱熹曾评《九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辞,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矣。”(《楚辞辩证》)同是言情之作,而《九歌》较之《诗经》的郑、卫之风,确实不同。但这并非由于“世风日下”的“再变”,而是春秋战国时期南北民族文化不同特征的表现。郑、卫之诗,表现了北方民歌所特有的质直与纯朴;而《九歌》则不仅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宗教外衣,而且呈现出深邃、幽隐、曲折、婉丽的情调,别具一种奇异浓郁的艺术魅力。
男女之情并不能概括《九歌》的全部内容。作为祭歌,由于它每一章所祭的对象不同,内容也就有所不同,如《东皇太一》的肃穆,《国殇》的壮烈,便与男女之情无涉。《国殇》是一首悼念阵亡将士的祭歌,也是一支发扬蹈厉、鼓舞士气的战歌。它通过对激烈战斗场面的描写,热烈地赞颂了为国死难的英雄,从中反映了楚民族性格的一个侧面。
《九歌》是以娱神为目的的祭歌,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表面上是超人间的神,实质上是现实中人的神化,在人物感情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描述上,既活泼优美,又庄重典雅,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