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络横林,山沉远照,逦迤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宦,駸駸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清陈廷焯评贺铸曰:“方回词,儿女,英雄兼而有之,”此词正体现了这一风格。全词熔情入景,景略情繁,笔锋主要围绕情思盘旋,以健笔写柔情,抒写了游宦羁旅,悲秋怀人的落寞情怀。全词属辞峭拔,风格与一般婉约词的软语旖旎大异其趣,被晚清词学大师朱疆村评为“横空盘硬语”。
上片起三句写旅途中黄昏时目之所接、耳之所闻:暮霭氤氲,萦绕着远处呈横向展廷的林带;天边,落日的余晖渐渐消逝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声报时的钟鼓,告诉旅人夜幕就要降临。词人笔下的旷野薄暮,境界开阔,气象苍茫,于壮美之中透出一缕悲凉,发端即精彩不凡,镇住了台角。三句中,“络”、“沉”、“逦迤”等字锻炼甚工,是词眼所。“烟络横林”,如作“烟锁横林”或“烟笼横林”,未始不佳,但“锁”字、“笼”字诗词中用得滥熟,不及“络”字生新。且“锁”、“笼”均为上声,音低而哑,“络”为入声,短促有力,“烟”、“横”、“林”三字皆平,得一入声字乎其间,便生脆响,若换用上声字,全句就软弱了。“沉”定本是寻常字面,但用这里,却使连亘的山脉幻作了湖海波涛,固态呈现为流质;又赋虚形以实体,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至于“逦迤”,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绵延不断,如三国魏吴质《答东阿王书》:“夫登东岳,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唐韦应物《澧上西斋寄诸友》诗:”清川下逦迤。“词人此处用”逦迤“来描写钟鼓声由远及近的迢递而至,这就写出了时间推移的空间排列,将听觉感受外化为视觉形象。
接下来三句仍叙眼前景、耳边声,不过己由旷野之外进入客舍之内,时间也已是夜静更深。蜡烛有芯,燃时滴泪;蛩即蟋蟀,秋寒则鸣。这两种意象,积淀了深重的“伤别”和“悲秋”的情绪。“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是杜牧《赠别》诗中的名句。“蟋蟀不离床,伴人愁夜长”,这是贺铸自己的新辞(《菩萨蛮》)。两句正好用来为此处一段文字作注。“共苦”者,非“烛”与“蛩”相与为苦,而是“烛”、“蛩”与自己一道愁苦。这是移情作用。
上片结末五句,写烛影曳,蛩声颤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砧声,因思念征人而夜不成寐的闺妇们正挥杵捣衣,准备捎给远方的夫婿。接着词人忽地一笔跳开,转从砧杵之为秋声这一侧面来写自己所受的震动:岁月如骏马奔驰,又是一年行将结束了这是时序之感,更是人生之慨。
下片首五句中,词人痛楚地写出了人生的秋天。
过片后四句,即二句一挽,二句一跌,叙写青春幻想生命历程中的破灭:年轻时尚气使酒,自视甚高,满以为司春之神会加意垂青,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酒下一片明媚的春光;谁知道多年来仕途坎坷,沉沦下僚,竟被驱来遣去,南北奔波,无有宁日呢?东君,即为司春之神,此处当指掌握词人命运的君主。青春消歇,事业蹉跎,词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已者诉说。然而“幽恨无人晤语。”冷驿长夜,形只影独,实无伴侣可慰寂寥。此句暗里反用《诗·陈风·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语。此处,词以极为含蓄的表达方式将自己因听思妇砧杵而触发的怀人情绪表露出来。
结末四句,词人放笔直抒那千山万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边明月曾经窥见过我们欢会的秘密,那么,就请它陪伴着化作彩云的伊人飞到我的梦里来,尔后,再负责把她送回去吧!这里,词人化用谢庄《月赋》中“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这一传诵千古的名句,但词人却视“明月”为具备感情和主观行为能力的良媒,其艺术魅力似又谢《赋》之上了。
此词以景语起,以情语结,起三句以炼字胜,己自登高;末三句以炼意胜,更造其极。全词笔力遒劲,挥洒自如,读来令人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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