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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笫之间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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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豢养猿猴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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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丽·克里的声声喊叫刺破了好几个钟头以来紧张的寂静,迫使我站起来,双脚颤抖不已。什么时候我才能让自己适应这些可怕的声音,它们弄得连空气都紧张得弯曲和变形了。稍微平静些回忆的时候,我会想起爱德华·蒙克著名的木刻,但是这会儿我在餐厅里惊恐地走来跑去,无法抑制住那躁动不安的尖叫声,那声音完全是我在惊恐或者兴奋时刻发出的,在萨丽·克里的耳朵听来,降低了我的浪漫的可信度。而且,晚上,当萨丽·克里在熟睡中大喊大叫的时候,我自己那可怜的尖叫声让我无奈得不胜凄凉,无法给人以慰藉。莫伊拉同样会做噩梦,如萨丽·克里在第一部小说第一行中用那种冷冰冰的简约风格所营造的氛围:“那天夜里,当苍白虚弱的莫伊拉·西利托尖叫着从床上起来……”《约克郡邮报》是注意到这个开头的为数不多的几家报纸之一,不过,遗憾的是,发现它“用力太过了”。莫伊拉当然有一个丈夫来安抚她,在第二页结束的地方,她“像个孩子般在那个年轻人坚强的怀抱中睡着”。女权主义杂志《桀骜女孩》在一篇令人吃惊的评论中引用了这一行,试图证明,“小”和小说“陈腐的性歧视”都是多余的。然而,我觉得那行文字非常生动,特别是用它来描述我渴望在死寂的深夜带给这个句子的创造者特别的慰藉时,更为如此。

我们眼中捕捉的画面,

我终于开始收拾那些纸张,把它们放回文件夹时,天已经慢慢黑了。我干得挺麻利,四肢并用翻着纸页,促使我这样快快干完的动机,与其说是害怕萨丽·克里提前回家,不如说我隐隐约约希望通过把它们重新归置好了,就可以把这个下午从我的头脑中抹掉。我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夹从书桌后面推进原来放的那个抽屉里。我用一个鞋跟砸着图钉把那块锯齿形的木片钉结实了。我又把碎木片从窗子扔出去,把桌子推过去靠住墙边。我在屋子正中蹲下来,膝关节几乎擦着地毯,质疑起头脑周围朦胧的暗色和绝对的寂静中可怕的嘶嘶声……这时,一切都是老样子,而且跟萨丽·克里想象的一样——打字机、钢笔、吸墨纸、仅有的一枝枯萎的黄水仙——我知道的还是我所知道的那些,可是却完全不理解。我只是毫无价值而已。我不想打开灯来照亮自己平生最快乐的八天的记忆。就这样,我在罕见的黑暗中向卧室摸索过去,直到我因为自怜而颤抖着把不多的几件自己的私人物品全都找到——发刷,指甲锉,不锈钢镜子和牙签。走到卧室门口时,我离开这间屋子永不回头的决心动摇了。我转过身,端详了一眼里面,可什么都看不见。我出来后轻轻关上门,刚把手放在阁楼狭窄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就听见萨丽·克里用钥匙抵住前门开锁时发出的刮擦声。

在萨丽·克里卧室短暂留宿的那段时间,我已经让自己习惯了她那例行公事般的折磨了。我躺在她的床上,她坐在书桌旁,分别以各自的方式无所事事地待着。我感到心醉神迷,无时无刻不在庆幸自己最近从宠物上升到了情人。我挺直身子躺着,蜷起两臂放在脑袋后面,交叉着双腿,推测着更高级别的晋升,从情人升到丈夫。没错,我看到自己手握昂贵的钢笔,为我漂亮的妻子签署雇佣买卖的协议。我要教自己学习捉笔。我会成为顾家的男人,以疼爱妻子的那种轻松自在,爬上排水管道去检查屋顶的水槽,把自己悬在电灯装置上,去重新装饰天花板。晚上,带着我作为丈夫的证件到小酒馆去结识新朋友,为自己编造一个名字,好馈赠给妻子,待在家里时穿上拖鞋,在室外甚至会穿上袜子和鞋子。对于遗传学上的规矩和调节机制,我知道得很少,无法去思索繁衍后代的可能性,但是我决心去咨询医学权威,反过来他们会让萨丽·克里了解自己的命运。这会儿,她正坐在自己那面空白的纸页前,苍白得就像那位尖叫着要起来的莫伊拉·西利托,只是沉默不语,纹丝不动,正逐渐朝决定性的时刻逼近,那会让她站起来,促使她下楼去拿没有加热的咖啡。在最初那些日子里,她经常朝我投来紧张、鼓励的微笑,我们很开心。可我开始知道她沉默后面的痛苦时,我感同身受的尖叫——她总是这样旁敲侧击地说——让她更难专心致志,然后,也不再向我投来微笑了。

我发现萨丽·克里还是老样子,跟我离开她时差不多。她在自己的餐室里,在那团发霉的阳光里,玩弄着那些用过的旧火柴。我们曾经是情人,几乎就像男人和老婆那样生活着,但比大部分夫妻要快乐很多。后来,她对我的好多方面都厌烦了,而我每天却以自己的固执让她的不悦变本加厉,现在我们住在各自不同的房间。我走进屋子的时候,萨丽·克里都没抬头看一眼,我待在她和我的椅子之间,犹犹豫豫,那盘子和罐头就摆在我的面前。也许我稍微有点儿矮胖,别人不太当回事,而我的胳膊又太长了些。我伸出胳膊温柔地抚弄着萨丽·克里闪闪发亮的黑头发。我感觉到了她头发下面颅骨的温暖,这让我怦然心动,如此鲜活,如此悲伤。

一把椅子的刮擦声让我变得安静下来。萨丽·克里这会儿要下楼去厨房往杯子里加点凉的黑咖啡,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书桌旁。我爬进那把躺椅,把自己摆出猴子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以防她朝里面看进来。今晚,她直接走了过去,身影迅速从宽敞的门道闪过,她的杯子在碟子里咔嗒咔嗒碰撞着,声音刺耳,这表明她心绪烦躁不宁。又上楼了,我听到她从打字机里把那张纸取出来,又换了张新纸。她叹了口气,摁了下那个红色键,把落在眼前的头发撩开,开始以每分钟四十个单词稳定高效的速度打起字来。屋里弥漫着音乐。我在躺椅里展开四肢,接着飘然进入晚餐后的睡眠中。

我的手从萨丽·克里的头上抚过时,她把自己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既没阻止也没流露出温柔——她的头依然低垂着,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妥协了,然后握住她的手,几秒钟过后,我们的手都软软地垂到自己身侧。我什么都没说,而是像十足的好朋友那样,开始收拾盘子和刀叉、罐头和起子。为了让萨丽·克里放心,表示对她的沉默一点儿不恼怒,也不生气,我兴高采烈地从牙缝里吹起《莉莉布勒罗》,完全是斯特恩的托比叔叔在艰难时代的风范。

绝对是这样。我在厨房里堆着盘子,闷闷不乐,简直到了忘吹口哨的程度。尽管情绪很消极,我还是开始准备咖啡。萨丽·克里要喝不少于四种不同类型的咖啡豆做的混合饮料,想跟巴尔扎克决个高低。在处理第一部小说校样期间,她在一本插图泛滥的书里读到过巴尔扎克的生平。我们总管那本书叫她的第一部小说。豆子必须要精心地称量好了,而且要用手磨——这种活儿跟我的体力很般配。我猜想,萨丽·克里私下相信,好的咖啡是作家创作活动的本质。瞧瞧巴尔扎克(我想,她这是自言自语),写了几千本小说,他的咖啡账单在那些安静的郊区博物馆的玻璃柜中,向善良的景仰者们展示着。磨成粉后我还要加点儿盐,把混合品倒进一个从格雷诺布尔邮寄来的、小巧结实的不锈钢器具的银色洞孔里。趁着在炉子上加热的工夫,我从餐室的门后偷偷观察着萨丽·克里。这时候她已经抱起双臂,放在前面的桌子上。我往那个房间里面走进几步,希望能引起她的关注。

在书写灯光线的笼罩下,她背对我坐着,胳膊肘支在书桌上,窝起的双手放在下巴底下撑着脑袋。打字机里的那张纸上挤满了字。这时它应该被撤掉,平躺在那个蓝色文件夹里。站在萨丽·克里的正后方,我忽然想起最初还是婴孩时的一段鲜活记忆。我盯着背对我蹲着的母亲,然后,平生第一次越过她的肩膀,好像透过一片雾气蒙蒙的白色,看见许多幽灵似的人影在平板玻璃那边指着什么,无声地说着什么。我悄无声息地走上前,走进房间,在离萨丽·克里椅子后面几英尺远的地方蹲下来。此刻我来到这里,这似乎是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她会从椅子里转过来注意到我。

推测过后,怀旧过后,在转移到楼上那个房间之前,我抽了点余暇时间装模作样让自己想了想萨丽·克里创作困苦的若干问题。为什么经过漫长的一天,面对空白的稿纸一动不动,到晚上端着那杯没有加热的咖啡回到房间,然后又换上一张纸?她开始打字时如此流畅,以致每天只用一页纸,随后又把这页纸放在厚厚的一叠同样的纸张中,那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行为并没有让她从默默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为什么每天夜里从桌前站起,她依然很痛苦,失魂落魄地想着另一张空白纸?当然,键盘的声音对我来说是种解脱,我无一例外在最初的抚摸中就堕入感人的梦眠中。我没有独自在楼下晶莹的天光照耀着的躺椅里打过盹吧?有一次,我以动情为借口,不去睡觉而是悄无声息地爬到萨丽·克里的椅子上,瞥了眼那几句话:“如果情况是这样,整个事情可以考虑从……”趁着我的情人——那时她还跟平常一样——还没有温柔地吻我的耳朵,轻轻地把我朝床的方向推过去,我瞥到了那几句话。这个极其平庸的句子弄得我的好奇心无精打采,我只好奇了一两天。什么整个事情?什么整个事情可以从什么去考虑?几天后,那只塑料牡蛎不再露出橡胶珍珠,我开始觉得,作为被萨丽·克里抛弃的情人,我有权知道被我视为一本私人日记的东西里的内容。其间,好奇心和虚荣心调制成一种芳香剂,安抚着我那喜欢刺探的良心,我就像一个息影的演员,渴望看到一张赞许自己的海报,即便是一张跟所谓过去作品有关的海报也没关系。

微笑停止了,因此,我的猜度也同样停止了。我不是那种,像你们可能会猜测的那样,喜欢找事对着干的人。最好把我想成那种只会从鸡蛋里吸蛋黄而不会伤着蛋壳的人,请记着我那娴熟的吸吮本领。除了我那傻里傻气的噪音,那主要是进化的原因而与个人无关,我什么都不说。有一天夜很深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直觉袭来,就在萨丽·克里离开浴室几分钟后,我慌里慌张地窜进去。我锁上门,站在浴缸边上,打开香喷喷的小柜橱,她在里面放着自己最隐秘的女人专用物品,这些东西证实了我已经知道的事。她那让人好奇的子宫帽依然放在塑料牡蛎中,落满了灰尘,让我有点儿不舒服。于是,在床上度过漫长的下午和傍晚后,我很快从推测转入怀旧状态。那互相探究的漫长序曲,她用圆珠笔数着我的牙齿,我在她那浓密的头发里徒劳地寻找着虱子。她对我那家伙的长度、颜色和质地游戏般地观察,我对她那惹人怜爱的没用的脚趾以及羞怯地藏起来的肛门迷恋不已。我们的第一“次”(莫伊拉·西利托的话)有点儿纠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误以为我们要进行一次后背式插入。那件事很快就解决了,我们采取了萨丽·克里独特的“面对面”体位。起初,当我试图向情人表达的时候,我发现这种办法需要大量的交流,有点儿太“智性”。不过,我很快把自己弄舒服了,而且不出两个下午,脑子里就想起来了:

萨丽和我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抿着各自的咖啡。这至少是莫伊拉和她的丈夫丹尼尔,当地一个瓶装饮料厂冉冉上升的年轻执行经理,小口喝着他们的茶,咀嚼思索着那件事儿的方式:没有医学上的原因,为什么他俩却生不出个孩子来。当天的晚些时候,他们决定再试(我想,这个词儿听着不错)一次,要个孩子。就个人而言,小口抿是我特别擅长的事,但沉默不语,无论什么情况,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把杯子举到离脸几英寸远的地方,朝杯子边沿把嘴唇凑过去,嘴噘成媚人的尖锥形。与此同时,我朝里头翻着眼睛。有那么段时间——我记得特别是第一次的时候——整个表演逗得萨丽·克里不怎么灵活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现在我施展得很不自然,当眼球再次向外看出去,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看不到笑容了,只看见萨丽·克里那苍白、光滑无毛的手指叩击着餐桌锃亮的表面。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又添了些咖啡,然后起身离开房间,留下我听着她上楼的脚步声。

直到今天,机会终于不期而至。萨丽·克里得去趟城里找她的会计。为了让我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兴奋获得升华,我以极快的速度履行了体贴友好的服务。当她回到盥洗室在镜子前梳理头发时,我在屋子里寻找着汽车和火车时刻表,把它们从盥洗室的门下面塞进去。我爬到衣帽架上,从最高的那个枝杈上摘下萨丽·克里的红丝巾,然后拿着跑到她跟前。可是,等她离开家后,我发现丝巾又回到原来的位置。难道我没把它交过去吗?当我从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已经到汽车站的她时,自己郁郁寡欢地寻思着,她很可能是想系着那条丝巾的。她搭的那辆汽车得好久才来呢(她应该查查时刻表啊),我看她绕着那根水泥电线杆踱着步,最后跟一个同样在等车、背着个孩子的女人搭起腔来,这幅景象隔着郊区的山形墙给我传递来一种渴望类属而产生的化学刺痛。我决定等着,直到看见汽车带走萨丽·克里。像莫伊拉·西利托在丈夫葬礼过后的那些天总在凝视着他兄弟的一张快照那样,我不愿显得迫不及待,哪怕是对我自己。汽车来了,人行道骤然明显空旷了。我被一种短暂的失落感弄得触景生情,从窗前转身离开。

你可能听说过萨丽·克里。两年半前她发表了一部短长篇,成功过一时。小说描写了一个年轻女人多次尝试想要个小孩,却痛苦地失败了。从医学上似乎看不出她有什么毛病,她丈夫和兄弟都没问题。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的话说,那是一个讲述得“苍白刻意”的故事。其他严肃评论都不怎么客气,不过第一年它就卖出了三万册精装本,而且迄今为止已经卖出二十五万册简装本。就算你没读过这本书,你在地铁站买晨报的时候,大概也见过简装本的封面。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脸埋在双手中,跪在一片光秃秃的沙漠里。从那以后,萨丽·克里就没有写出过任何东西。连续好几个月,她天天都坐在打字机旁,就那么等待着。可是每天结束的时候,忽然忙乱那么一阵后,她的打字机就寂静无声了。她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写第一部书的了,她不敢偏离自己熟悉的事物,她不敢自我重复。她有钱、有时间和一幢舒适的房子,待在这幢房子里,她身心疲惫,感到厌倦而且茫然无措,就那么等待着。

我没法再读下去了。我蹲在床柱上挠着自己的胸脯,听着楼下过道里那只钟沉闷的滴答声。那么,艺术什么都算不得,不过是某种想显得忙碌的愿望而已?不过是对寂寞和无聊感到恐惧吗?只有打字机的按键反复不停的咔嗒声才足以缓解那种恐惧吗?简而言之,构思完一部小说后,难道再写它一次,一页页精心打出来才会满足吗?(我阴郁地来回把虱子从身上拿到嘴里)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样会得到满足,而且,心里也明白,我知道的好像比过去知道的要少得多。其实明年四月我就两岁半了!我应该前天出生才对。

萨丽·克里在她桌前坐着的时候,我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计划着她和我的未来,后来我躺在那儿,开始感觉懊悔起来。现在,随着我们之间的隔阂变得根深蒂固,我躺着等待。很晚了我都还醒着,就是想看着她拉开自己书桌上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褪了色的蓝色文件夹,然后从打字机上抽去那张打完的纸,倒扣着放在文件夹里,以确保(我是通过半闭着眼睛猜想的)最早放进的那些纸搁在上面。她合上文件夹又放回抽屉,再关上抽屉,然后站起来,眼睛由于精疲力竭和挫败而无精打采,下巴也很松弛,内心早就淡忘了那个已经变成间谍的情人,这时,他正在她的床上假装睡觉,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算计。虽然我的那些意图远远谈不上大公无私,但也不是纯粹自私。自然,我希望,借助获取和探视到萨丽·克里最私人的秘密和烦恼,我可以通过把自己的力量投放到她那精心挑选过的最隐蔽的脆弱之处,劝说她相信,瘙痒、鹅口疮和胡言乱语,是付给我那无边的爱恋的小小代价。另一方面,我并不是光想着自己。我头脑中反复想象着电影般虚构的情景,镜头呈现出我趁作者不在家的时候,专心阅读那本工作日志,呈现出萨丽·克里回来后我向她坦白自己微不足道的背叛,呈现出在她写完一部杰作、一部巨著并经历了一场宏大的、灾难性的精神旅程,可以喘口气之前,我以激情洋溢的拥抱祝贺她。萨丽·克里坐进我早就娴熟地给她备好的椅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由于逐渐领悟了我说的那些事情的真相而闪闪发光;我们,现在拍摄的是紧凑的特写镜头,长时间地研读着那本日志,直到深夜,我在建议着,指导着,编辑着;那位出版商对这部手稿欣喜若狂的接受,评论界的态度比这个还要更胜一筹,接着是读者和购买大众更加痴狂;然后是萨丽·克里写作信心的焕发,这种焕发,通过我们共同合作的努力,也是相互理解和爱的焕发……是的,焕发,焕发,我的电影全跟焕发有关。

无非都是我们的繁殖行为。

萨丽·克里的书桌,是医院和动物园里中层管理人员用的那种不事张扬、标准普通的办公桌,它的基本材料是胶合板。设计本身很简洁。一个普通的写字面板,搭在两排平行的抽屉上,整体背靠固定在一块油漆过的木板上。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那些打了字的纸张都归置到左边最上面的抽屉里。当我从阁楼上下来,发现抽屉是锁着的时候,最初的反应是生气而不是失望。都有了这么长时间的亲密关系,我还得不到她的信任吗?这就是一个物种以其傲慢对待另一个物种的态度吗?作为一种疏忽之侮,其他抽屉全都像嘲弄的舌头般抽了出来,而且亮出里面乏味的文具。面对这种对我们共同分享的过去的背叛(她还锁上了什么?冰箱?温室?),我感到,自己索取那个褪了色的蓝色文件夹是绝对正当的。我从厨房取来一把螺丝刀,动手把用来固定书桌的后面那块松脆的木板撬松。随着像鞭打般的咔嚓一声,一大块木板沿着一条脆弱的边线自行脱落下来,在原来的位置留下一个丑陋的矩形空洞。不过,我对外观并不在意。我把手伸到很深的里面,找着抽屉的后面,慢慢地把手指再往里伸进去,摸到文件夹后开始把它整个抬起来,尽量不要让前头的边角碰到钉子。我把里面的内容翻出来,那一大堆白色东西倒在裂成碎片的木板上,我本该为这次毫无瑕疵的盗窃行径庆贺自己的。可我却以某种连续的动作,用左脚尽其所能捡起更多的纸片放到右手,然后回到床上。

我从晚餐后的小睡中醒过来,四周是寂静。也许就是这种寂静,萨丽·克里的打字机突然停止,把我弄醒了。我的空咖啡杯把柄还在手指上挂着,听装食品黏黏糊糊的残余物粘在舌头上,因此,我睡着时嘴里流出来的一股口水把躺椅上的佩斯利涡纹图案都给弄脏了。睡觉毕竟什么都解决不了。我起来抓挠着,很想找到我的牙签(装在羚羊皮小袋子里的鱼骨),可是这会儿它们放在房子的最高处,想拿到它们,必须从萨丽·克里敞开的门前经过。可我干吗就不该从她敞开的门前经过呢?为什么在这个家我就不该被看见和当回事儿呢?我是隐身人吗?对我无声无息、低调地挪到另一个房间,就不配得到个简单的认可,得到两个相互了解彼此痛苦和失落的人之间会有的那种匆匆点个头、叹口气和笑一笑吗?我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过道的钟表前,望着短针的尖头指向十点。事实上,我没有从她的门口经过,因为被忽略而感到刺痛,因为我无形无迹,无关紧要。因为我渴望从她的门口经过。我的目光瞥过去投向前门,然后固定在那儿了。要离开,没错,重新获取我的独立和尊严,准备出发去城市的环路,自己的几件东西紧贴着胸膛,头顶上方高悬着数不清的星辰,耳边回响着夜莺的歌声。萨丽·克里在我身后逐渐远去,她并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她。我无忧无虑地慢跑着向橘黄色的黎明前进,然后走进第二天,然后又走进下一个夜晚,跨河流,穿森林,去寻找和发现新的爱人、新的支柱、新的角色和新的生活。一种新的生活。这些字一个个在我的唇间显得格外沉重,因为什么样的新生活会比旧生活更令人激动,什么样的新角色比得过萨丽·克里这个前情人呢?没有什么未来堪与我们的过去相提并论。我转向楼梯,差不多瞬间就开始怀疑我能否说服自己相信对这种处境还有其他备选描述。今天下午,虽然被自己的无能蹂躏得无精打采,我还是装出最好的状态,这是为我们两个着想。烦恼了一天后回到家里的萨丽·克里,走进自己的房间后肯定会发现一些熟悉的东西丢失了,那时她一定会感觉到她唯一的抚慰者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就从自己身边离去了。没有留下一个字!我的手脚已经到了楼梯的第四阶。受到伤害的必然是她,而不是我。在你的头脑中,除了沉默、看不见的东西,有什么解释呢?我承受的伤害已经超过了我应该承受的份额,而她却沉默不语,因为她在生闷气。是她渴望解释和安心。是她渴望得到尊崇、抚摸和在身上喘气。当然如此!我们默默地吃着饭时,我怎么会不明白这个?她需要我。我获得这个顿悟犹如登山者抵达一座处女峰,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走到萨丽敞开的门口,主要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出于得意。

尽管我人还在楼下,可心寸步不离伴随着她——我说过,我的亲近挺让人恶心的。她走上楼梯,进了自己的卧室,在自己的桌边坐下。从我坐着的地方,我听到她往打字机里塞进去一张纸,那种每平方米61克重、灰白色的A4纸,跟她毫不费力地写出自己第一部小说用的纸完全一样。她喜欢把打字机设定在隔行打字的状态。只有给她的朋友、代理人和出版商的信,才是单行打印的。她利落地敲击着那个红色键,当它周围有字的时候,那只红色键会在第一个句子的前面留出一块干净、灰色的空白。屋子里笼罩着一种可怕的寂静,我开始在自己的椅子里拧着身子,喉咙里无意识地跳出一声响亮的尖叫。有两年半的时间,萨丽·克里与之搏斗的不是文字、句子,不是思想,而是形式,或者毋宁说是写作手法。比如,她会用一个短篇小说打破沉默,以淡淡的优雅和全局的掌控力专事研究某一个单纯的想法吗?然而是什么单纯的想法,什么句子,什么语词?何况,好的短篇小说是出了名的难写,也许比长篇小说更难写,而平庸的故事又到处都是。也许,到时又是一部关于莫伊拉·西利托的小说。萨丽·克里闭上眼睛,紧紧盯住自己的女主人公,发现她知道的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事都已经写过了。不行,第二部小说一定要跟第一部毫无关系。来一部长篇小说,背景(我试探性地建议)设在南美的热带雨林中怎么样?多么荒唐!那该怎么办呢?莫伊拉·西利托从空白的纸页上抬起头凝视着萨丽·克里。她一个劲儿地说,写我吧。可是我不能写,萨丽·克里大声喊道,我对你的了解就这么多。拜托了,莫伊拉说。让我清静会儿,萨丽·克里喊叫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写我,写我,莫伊拉说。不,不,萨丽·克里厉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讨厌你。让我清静会儿!

我闭上眼睛,像蹲在马桶上刹那间要把粪便憋在肠子里的人那样,使劲把这个瞬间保留住。为了将来回忆使用,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捕捉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准确性上。我很清楚那个无所不在的定理,它早就注定想象和真实之间存在某种差异——我自己甚至都做好了失望的准备。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数字横在眼前——54。第54页。从这个数字底下我看到半个句子,这个句子的起始在第53页上,这是个熟悉中透着不祥的句子:“戴夫说着,小心地用它擦了擦自己的嘴唇,然后揉成团放在自己的盘子里。”我把脸转过去冲着枕头,对萨丽种族的复杂性、成熟老练和我自己种族的粗野愚昧的可怕,感到恶心和震惊。“戴夫透过烛光热切地盯着他的嫂子和她的丈夫,自己的哥哥。他心平气和地说:‘或许又有人觉得这里有一种强烈的女人气味(他瞥了眼莫伊拉)……很刺激。当然,这暗示着某种性行为……’”我把这页纸扔到一旁,又抓起另一页,第196页:“地上的雨溅起来击打着棺材盖,像刚开始下那样又突然停了。莫伊拉从人群中游离出来,漫步穿过墓地,不求甚解地读着石头上的铭文。她感觉心情甜美,就像看了场虽然压抑但最终结局却美好的电影。她在一棵紫杉树下站住,用自己橘黄色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挑着树皮。她想,一切都在变。一只麻雀顶着寒冷,羽毛乱蓬蓬的,凄惨地跳到她的脚边。”没有一个短语、一个单词修改过,一切都没有改动。第230页:“‘——在云上?’戴夫气恼地重复了遍。‘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莫伊拉注视的目光落在布哈拉地毯图案的一个瑕疵上,不发一言。戴夫穿过房间,抓住她的手。‘我问你那个的时候,’他急促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有太多的东西要向你学习。你遭受了这么多苦。你知道的这么多。’莫伊拉挣脱自己的手,拿起那杯温热的淡茶。她有气无力地想:‘为什么男人总是蔑视女人?’”

经常吃芦笋的人都熟悉它带给小便的那种气味。这气味经常被描述成像某种爬虫类的东西,有时被说成是让人讨厌的无机的恶臭,有时又被说成带着某种刺鼻的女性味儿……很刺激。显然,它让人想起那些怪异动物之间发生的性行为,它们或许来自遥远的异国他乡,来自别的星球。这种超凡脱俗的气味对诗人来说可以成为某种素材,不过我要强烈提醒他们,要正视自己的责任。所有这些……不过是场序幕,当幕布揭开的时候,你会发现,我在厨房边上一个热得过头的小盥洗室里站着,撒着尿,沉思着什么。充斥在我视野的那三面墙都被涂成鲜亮、甜腻的红色,那还是萨丽·克里关心这号事情的时候粉刷的,那段已然遥远而且非凡的乐观主义时期。那顿完全在沉默中吃完、我刚刚起身离开的饭食,里面有很多东西,包括各种罐头食品、压缩肉、土豆和芦笋,端上来的时候房间还属于常温。是萨丽·克里打开罐头,把里面的东西倒在纸盘上的。这会儿,我正在我的卫生间磨蹭着,洗着手,然后爬上水池查看自己照在镜子里的脸,同时打着呵欠。我理该被人忽视吗?

也许从最初开始,这样的组合就注定要失败。话说回来,它提供的快感——特别是对萨丽而言,太不同凡响了。尽管她认为,我对待她的行为举止有些太固执、太狂躁、太“热切”,而我依然觉得她对我的陌生家伙(“好玩的黑色皮革般的小阴茎”和“你那像败茶般的唾液的味道”)比对我本色更加兴趣盎然,但我认为这两个方面都没有多少太深的遗憾。正如萨丽·克里第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莫伊拉·西利托在她丈夫葬礼上对自己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那位文静又武断、最终很悲惨的莫伊拉故意错引了叶芝的诗吗?所以,今天下午我从萨丽·克里那宽敞的卧室里把不多的几件私人物品拿到屋顶自己的小房间时,我希望不要有什么长久的遗憾。没错,我宁愿爬楼梯,我一声都没嘟囔就离开了。事实上,(我为什么要否认这点呢?)我是被解雇了,可是我有自己离开被窝的理由。这种连带关系,由于它所特有的各种欢乐,让我深深地卷入萨丽·克里的创作困境中,只是最后那次毫无恶意的窥淫癖行为说明我陷入得有多么深。艺术酝酿的过程是件很私密的事,而我去靠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或许仍然都是很可恶的。萨丽·克里的目光完全离开了桌子,而且跟我的目光对视了好长一刻钟。她用头微微做了个肯定的动作,示意她准备要喝咖啡了。

幸运的是,在这个阶段,这绝对不是全部。“恋爱的经历虽然很普通,但却难以言传。”这些情感是莫伊拉·西利托的小叔子给她传递的,他是一个大家族里唯一上过大学的人。我需要补充一句,尽管从中学时代读过的赞美诗中就已经熟悉了“难以言传”这个词,但莫伊拉并不懂它的含义。经过一阵合情的沉默后,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跑到楼上的卧室里,在那儿从一本袖珍词典中找到那个词,然后又跑下楼,回到客厅,进门时惬意地说:“不,不是那样。恋爱就像是在云端飘浮。”像莫伊拉·西利托的小叔子一样,我也恋爱了,就像后来会出现的那样,很快,我的不知疲倦开始给萨丽·克里造成压力,不久,她开始抱怨说,我们肉体的摩擦让她身上出了很多疹子,而且我那“异样的种子”(异样的玉米粒,当时我白说了这句俏皮话)加速了她鹅口疮的恶化。这点以及我“在床上该死的胡言乱语”加速了这段恋情的终结,那是我平生最幸福的八天。明年四月我就两岁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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