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圈浓密的头发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漆黑,颧骨脆弱的突起部分暗淡的皮肤,在黑暗中雕琢出狗腿的形状……是你吗?她喃喃地说,或者是孩子们?她眼睛所在的那块地方细微的颤动都在暗示这双眼睛是闭着的。她呼吸的节奏更加有力,那是一个熟睡的肉体即将启动的自发行为。那什么都不是,那是一场梦,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就像一朵红花落在雪地上……她往后掉了下去,飘到一口深井的底部,向上张望可以看到逐渐缩小的光圈,天空的轮廓被我正在察看的脑袋和遥远的肩膀的侧影弄得支离破碎。她飘了下去,可是声音却飘了上来,经过途中的她,传到我耳边时已经被回音弄得模模糊糊。她呼喊着,趁我熟睡的时候,到我里面来,进来……
里奇的手指像鸡爪般利索有劲。当我把胳膊撬松时,它们就下意识地缩了回去。这是个孤独的男人吗?触碰过他的手后,我感觉有什么话要急着对他说,仿佛仰面躺在被窝里、眼睛亮闪闪的情人非得要窃窃私语。我双手在自己的膝盖上抓着,望着尘土的微粒从一缕阳光中飘落下来。
牙齿上某块地方口水闪闪发亮。听着她的呼吸,富有节奏的咆哮和窒息,熟睡的气息,现在已经不是她了。一个动物穿越黑夜需要循着另一个的踪迹。黑洞洞毛茸茸的睡眠窒息了来自一根低树枝上的快感,那棵古老的树嘎嘎响着,消失了,记忆,听着她……屋里弥漫着甜丝丝的味道。古老的温柔的“来回”晃得她快要睡着了。你还记得那片小树林吗?长满了瘤结的畸形的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和嫩条交错连接成一片树篷,我们在那里会发现什么?我们会看到什么?噢……那保持清醒的微不足道的病态的英雄主义,那比周围的冰还要大的北极的洞穴在扩张着,大得难以名状,囊括了目力所能抵达的极限。我躺在黑暗中朝里看着,我躺在这个洞穴的里面,向外凝视着。另一个房间传出她的一个孩子熟睡中发出的哭叫声,一头熊!
里奇用那种感觉有必要让别人观察的慢条斯理的动作,从胸口的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放回去,正当我伸手去拿因为他刚才拍了一巴掌滑到地板上的书时,他抓住我伸长的胳臂。门边有片宽敞的空间,暗示着主管,以及他可能会来。
一个声音打破了宁静,一朵鲜艳的红花掉在雪地上,她的一个女儿在梦中喊道,一头熊!声音和意思含糊难分。寂静,然后又传来那声音,一头熊,这次要柔和很多,带着一丝失望的降调……现在又寂静了,因为那声简洁的噪音并不存在,显得很有戏剧色彩……现在已经逐渐感觉不到了……习惯性的寂静,没有期望,那寂静的重量,在逐渐远去的橘色中出现了好多头熊明亮的余影。我看着它们走了,然后躺在熟睡的朋友身边等待着,在枕头上转过头,凝视着她睁开的双眼。
我像打进去的楔子般坐在两个站着的男人中间,主管重复了遍自己的指示,然后不耐烦地离开我们走了,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看了眼,纵情地笑了笑。没错,我从来没见他笑过。我看到的都是他所看到的——就像为了拍摄正式照片摆好造型的双胞胎。一个站着,手永远搭在另一个坐着的肩膀上;也许是一种混淆,一种镜头上的花招,因为如果我们把这个金属环转过来,他们的形象就会合并在一起,变成一个形象。叫什么来着?充满希望的,具有充分的理由……焦虑。
他朝我走来。噢,里奇,他走过来时说。他管我叫里奇。噢,里奇,我想让你帮我办个事。我没有听到是什么事,我像被催眠了般,坐在那张嘴边,这张嘴撮成圆形,发出若干个音节。我想让你帮我做件事。在那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刹那,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里奇从一排橱柜的后面冒了出来,热情地谅解了。主管欢快地表示了歉意。我的同事们即将证实,里奇说,人们经常把我们搞混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也原谅了我。这是个很容易犯的错误,伙计,允许自己跟里奇混淆。
窗边的搁板桌那里很清静。这是工作,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慢慢筛选返回的剪报,这是工作,寻找与归档系统相匹配的类别。天空呈混沌的苍黄色,运河的臭味因为距离遥远被减弱了,变成甜熟的樱桃的气味,有种盘旋的机群透出的阴郁。办公室里其他地方别的人在剪当天的报纸,把各种栏目粘贴到索引卡片上。污染/空气,污染/噪音,污染/水,剪刀温柔的声音,从罐里粘胶水的声音,一只手推开门。主管走进房间几英尺,站住,查看一番下属的活动。
那巨大的重量……你还记得吗,梦中人,还记得那片小树林吗,长满了瘤结的畸形的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桠和嫩条交错连接成一片树篷,黑乎乎的顶层漏出的阳光照射在气味辛辣的土地上。我们踮着脚走在能够吸附一切的花草上,它的寂静衬托出我们的悄声细语,让脚下隐藏的根茎带出我们的嘶嘶声,那是一片古老而隐秘的树林。我们的前方豁然开朗,那片树篷坍塌了,好像一块沉重的东西顷刻间从天上击碎后掉了下来。那明亮的半圆形,那大枝小桠像灿烂的小瀑布般跌落在地上,而且沉积在激流的半途,被阳光照得雪白,那些枯骨在暗灰色的树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赤裸。那是在那里栖息的某种生灵的白骨,头盖骨扁扁的,眼窝深深的,长长的弯曲的脊椎逐渐缩成纤小的原点,两边是一堆整整齐齐的别的骨头,纤纤细细的,两头的形状就像握紧的拳头。
如果我能在黑暗中躺下,就会看到颧骨脆弱的突起部分暗淡的皮肤,在黑暗中雕琢出狗腿的形状。深陷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却看不见东西。从差不多半张的嘴唇里透出牙齿和口水的一星闪光,那圈浓密的头发比四周的夜色还要漆黑。有时我盯着她,心想谁会先死去,谁会先死去,你还是我?那巨大的寂静沉甸甸的重量,再有多少个小时就会压过来?
有时我望着她,想着谁会先死去……面对面,在百衲被和凌乱的绒毛中缩着身子,她把双手捂在我的耳朵上,把我的脑袋捧到她的手掌里,用那幽深的黑眼睛仔细打量着我,抿嘴笑着,尽量不露出牙齿……这时我就想,是我,我会首先死去,而你会长命百岁。
“来回”是我的钟表,会让地球转起来,让黎明到来,会把她的女儿带到床上……“来回”嘲笑静止,“来回”把她的孩子们投进成人暧昧的温暖中,像海星般让她们附着在自己的身边,你还记得吗……看到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时的惊心动魄,巨大的岩石突兀地横亘在潮湿、充满条纹的沙地上,水的边界勉强退向地平线,在突兀的岩石中,饥饿的池塘吸吮着,流溢着,吸吮着。一块宽厚的黑色巨石横着悬在水塘上方,海星就悬挂在下方,伸展着大腿和胳臂,你首先看到的就是它,如此橘黄,如此明亮、美丽和孤单,还有往下滴的白点。它紧紧贴在那块自己可以掌握的黑色岩石上,任凭海水在岩石上拍打着,而远处海水已经退潮。这只海星并没有像那些枯骨因为死亡而让人恐惧,它是因为如此清醒才让人感到可怕,就像孩子在死寂的夜里发出的喊叫。
这是真的吗?我在黑暗中躺着。是真的,我想那古老的“来回”晃着她进入梦乡。这古老的“来回”不会结束,暂时的终止悄然而至,像睡眠般不被觉察到。起来又落下,起来又落下,起来又落下,在落下和起来之间是那段危险的沉默的间隙,是她要继续下去的决定。
黎明前的寒冷时分,她的孩子们会爬上来溜进被窝,先是来一个,接着另一个也来了,有时只来一个,另一个不来,她们投进成人暧昧的温暖中,像海星般依偎在她的两侧(想起海星缠在自己待的岩石上的样子),搅动着舌头发出隐隐约约含着口水的声音。外面的大街上,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又逐渐远去,消失在山下。我躺在这个窝的边缘,鲁宾逊·克鲁索在计划着用削得尖细的木棍打出道道篱笆,制造出只要觉察到陌生的脚步最轻微的震颤就会自动开火的枪支,希望自己的山羊和狗能够红红火火地繁殖,不要找到另一窝如此宽容的动物。如果某个女儿来得早了点,她会在死寂的深夜醒来,把孩子抱回去,然后回来接着睡,蜷缩的膝盖挨着肚子。她的房间散发着熟睡的孩子甜丝丝的气息。
我要告诉她……她叹了口气,动了动身子,从湿漉漉的眼睛上撩开乱糟糟的头发,打算起身,却仍然坐着,双手捧住一把大壶——一件旧货店的东西送给她当礼物。窗户在她眼中映照成明亮的小方块,在她的眼睛下方,那蓝色的双月在洁白的脸上留下小弧尖儿。她撩开头发,叹了口气,动了动身子。
听着她呼吸的声音,起来又落下,起来又落下,在起伏的间歇是那个危险的空隙,那个她想继续下去的决定……几个小时的重量。我要告诉她,避免混淆。她的眼睛从左边移到右边,然后又移回来,轮流研究着我的每只眼睛,比较着是否诚实,或者意图的游移不定,不时把目光投进我的嘴里,翻来覆去地要从一张脸上读出深长的意味,我的眼睛同样凝视着她的,翻来覆去,我们的眼睛在舞动和追逐着。
天空呈混沌的苍黄色,运河的臭味因为距离遥远被减弱了,变成甜熟的樱桃的气味,有种盘旋的机群透出的阴郁。办公室里别的人在剪当天的报纸,这是他们的工作。把各种栏目粘贴到索引卡片上。
里奇。我看见里奇在同一条走廊上跟主管频繁地商量事情。我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一起在长长的没有门的走廊上踱着步。主管走路时身体笔挺,双手深深地插在衣兜里,里面的小东西丁当作响。里奇俯首听命地躬着身子,脑袋拧到自己上司脖子那个方向,双手在身后扣着,一只手的指头绕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转着,仔细测着自己的脉搏。我看到的都是主管看到的,我们的形象重叠在一起了——里奇和这个人;拧转明亮的金属环,他们蹦跳开来,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个人都摆起姿势来。
我终于起来,跟着里奇穿过空空荡荡的房间,沿着那道没有门的长廊走过去,我看见他经常在这里商量事情,踱步,要么身板笔直,要么弯着腰。主管和他的下属,无法把我们和我们害怕的东西分开来讲……我赶上去跟里奇并排走着,他摩挲着自己衣服的布料,手指在翻领的两侧搓摸着,这个动作慢到几乎没有发生的地步,这时他在字斟句酌地想:你觉得怎么样,我的衣服?同时带着很难察觉的微笑。我们在走廊的某个地方停下来,面对面,下面是擦得锃亮的地板上映出的我们变形的影子。我们都看着对方的影子,但却不看自己的。
睡着了,还如此湿润?那古老的“来回”的通感,那盐水和充满芳香的货仓,有个突起的东西,它的那边,轮廓线柔和地移动着,在天际线的映衬中翻滚起落着,像天空中矗立的一棵大树,像一条肉舌头。我亲吻着吸吮着她女儿们吸吮过的地方。离远点,她说,别动它。我要接近和触摸的某种动物洁白的骨头、长着深眼窝的扁扁的头盖骨,那就要消失成一个点的长长的弯曲的脊椎……饶了它吧,我伸出胳臂的时候她说。那些话里透出的恐怖不会有错,她说那是场噩梦,然后把我们的野餐食品搂到她身边——我们拥抱的时候,一只瓶子叮叮当当地撞着一只罐头。我们手拉着手跑过那片树林,出来后穿过道道斜坡,绕过朵朵金雀花,那道大峡谷就在我们下面,还有那美丽巨大的云团,那片树林就像暗淡的绿色中一块平平的伤疤。
里奇伸出紧绷的双腿,直到因为使劲太大开始颤抖了才收回去。他十指交叉搁在脑后,把关节弄得像裂断了般嘎嘎响,冲着不远处假装看到的某个东西故意发出猥亵的咯咯咯的笑声,同时用胳臂肘在脑后轻轻地捣了捣我。看上去好像结束了,你说呢?
她的房间散发着一股熟睡的孩子、在温暖中晒着太阳的猫以及某台老旧的收音机开关上温热的灰尘才会有的那股香甜味儿——那台收音机的新闻说,受伤的不多,死亡的更多?我怎么能确认地球的旋转已临近早晨?早晨,隔着空空的杯子和污迹,我会告诉她,那更像记忆而不是睡梦,我在梦中保持着清醒状态。没有什么被夸大其词,除了生理上厌恶的精确点,那些夸张不过是适度而已,所以,我会宣称,这一切不过是透过一个硕大得周围都没有冰的洞穴看到的。
这是真的吗?我躺在黑暗中……是真的,我想,它已经结束。她睡着了,没有结束,暂时的终止悄然而至,像睡眠般不被觉察到。是的,古老的“来回”晃着她进入梦乡,在睡梦中她把我拉到身边,把大腿跨在我的腿上。夜色逐渐发蓝,发灰,从我的太阳穴上,我能感觉到,她胸膛下面心脏那古老的“来回”在走动。
首先是里奇过来了,在某个早晨快要结束的时候,谈不上首先,我也来了,斜躺着,啜抿着,独自待着,里奇走过来,向我打了个招呼,在我后背脖颈底下两个肩胛骨之间热情狠命地拍了一巴掌。他站在那把茶壶旁边,两腿分开,像个在公共场合撒尿的家伙,褐黄色的液体滴答滴答地流进他的杯子,他问我还记得(这次)或者(那次)谈话吗。不,不。他端着杯子走过来。不,不,我告诉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他在那把长靠椅上坐下来,尽可能靠我近些,事实上却没有……变成我,我告诉他。噢,那包裹着要掩饰陌生人排泄物内核深处的皮肤散发出的刺鼻的令人痛苦的味道。他的右腿挨着我的左腿。
里奇放下他的杯子(他把杯沿弄得多黄啊),往后一仰坐了下来,伸出紧绷的双腿,直到因为使劲太大开始颤抖了才收回去,跟我一起看着那些尘土的微粒从一缕阳光中飘落。阳光那边就是那个冰洞,靠上,靠外,我就在那个位置躺在沉睡的情人身旁,躺着凝视着里面,凝视着后面。我认出了绒毛和百衲被,铁架床的优美,里奇放下自己的杯子,往后一仰坐下来,把交叠在脑袋后面的手指弄得像断裂了般嘎嘎响,然后转了下脑袋表示想动一动,表示意识到门边有块空地,表示希望有人陪着出去溜达会儿。
没错,这是主管的习惯,朝办公室里面走进几英尺,站住,查看一番下属的活动。但是除了空气中有一丝紧张(空气占据的每寸空间都被压缩了)外什么变化都没有,每个人都在看着,但都没有抬头看……主管的表情沉没在被奇妙的透明的皮肤束缚住的脂肪里,而脂肪已经在颧骨边缘聚积起来,现在像道冰溜般滑下来渗进眼窝。那深陷的权威的双眼扫过房间,扫过桌子、面庞、打开的窗户,然后像缓缓旋转的瓶子般落在我身上……噢,里奇,他说。
我伸出同样娴熟灵巧的手指触摸着他的翻领,然后又摸摸自己的领子,各自布料的手感依然很熟悉,还有它们传递的身体的温热……甜丝丝的熟樱桃的味道,盘旋机群的忧郁;这是工作,无法把我们和我们害怕的东西分开来讲。里奇抓住我伸出的胳臂,摇晃着。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你会看到那完全不是你的。衣领更宽,应我要求夹克后面开了两道衩,而且都是同样的暗蓝色,我的有些小白点,整体效果更加浅淡。听到身后传来遥远的脚步声,我们继续往前走去。
他们传递的体温。我们是同一个人吗?里奇,我们是同一个人吗?里奇伸腿,回答,拍打,推搡,假装,商量,巴结,俯首,查看,弄姿,走近,招呼,触摸,检验,暗示,抓握,呢喃,凝视,颤抖,摇晃,出现,微笑,轻微,如此轻微地说,张开你的……温热?睁开你的眼睛,睁开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