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的这番话在我的脑子里描绘了别样一种生活,使我思索了好大一会儿。
“那是什么呢?”
“你那时回顾过去,会感到这一辈子是过得很幸福的。”
“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对于象他这样的人,我从心眼里感到怜悯。”
这一切我感到非常惊奇;我把我的想法试着同布吕诺船长谈了一些。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什么。
“开始一段日子工作非常艰苦。我们两个人拚死拚活地干活儿。每天天一亮我就起来,除草、种树、盖房子,晚上一倒在床上,我总是象条死狗似地一觉睡到天亮。我的妻子同我一样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先是一个男孩儿,后来又生了个女儿。我和我的妻子教他们读书。他们知道的一点儿知识都是我俩教的。我们托人从国内运来一架钢琴。我妻子教他们弹琴、说英语,我教他们拉丁文和数学;我们一起读历史。两个孩子还学会了驾船,游泳的本领也一点儿不比土人差。岛上的事儿他们样样都很精通。我们的椰子林长得很好,此外,我们那里的珊瑚礁上还盛产珠蚌。我这次到塔希提来是为了买一艘双桅帆船。我想用这艘船打捞蚌壳,准能把买船的钱赚回来。谁能说准,我也许真会捞获一些珍珠呢。我干的每一件事都是白手起家的。我也创造了美。在我瞧着那些高大、挺拔的椰子树,心里想到每一棵都是自己亲手培植出米的,你真不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啊。”
他对我笑了笑。
“我相信你是有资格这样说的。”
他站住了,有些象演戏似地抬起了两只胳臂。
“美。”
“我对他感到同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最后他说,“因为,尽管我们两人可能谁也不知道,我们寻求的却是同一件东西。”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过去也问过思特里克兰德。你离开了法国,把布列塔尼的老家抛在脑后,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
“将来有一天,等我女儿结了婚,我儿子娶了妻子,能够把我在岛上的一番事业接过去以后,我就和我妻子回去,在我出生的那所老房子里度过我们的残年。”
布吕诺船长这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想我应该在这里说一说。因为即使作为对比,这个故事对我记叙思特里克兰德的生平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再说,我认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非常美的。
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索着他到这里以后的景况。最近一些日子我听到思特里克兰德不少轶事,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里的环境。他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似乎同在欧洲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厌嫌;相反地,人们对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没有人感到诧异。在这里的人们——不论是欧洲人或当地土著—— 眼里,他当然是个怪人,但是这里的人对于所谓怪人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他从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而在这里却有各种形式的孔,什么样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并不认为他到这里以后脾气比过去变好了,不那么自私了,或者更富于人情味儿了;而是这里的环境对他比以前适合了。假如他过去就在这里生活,人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些劣点了。他在这里所经历到的是他在本乡本土不敢希冀、从未要求的——他在这里得到的是同情。
“你同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有什么东西会是你们俩共同寻求的呢?”
“你说的这一点也很奇怪。有一个他曾经伤害过的人也这样对我说,说他非常可怜思特里克兰德。”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想知道,对于一种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性格,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答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道理的?”
布吕诺船长是法国布列塔尼地方的人,年轻时在法国海军里服过役。结婚以后,他退了役,在坎佩尔附近一小份产业上定居下来,准备在恬静的乡居生活中过自己的后半生。但是由于替他料理财务的一位代理人出了差错,一夜之间,他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和他的妻子在当地人们眼目中本来享有一定的地位,他俩绝对不愿意仍然捱在原来的地方过苦日子。早年他在远涉重洋时,曾经到过南太平洋群岛;这时他就打定主意再到南海去闯一条路子。他先在帕皮提住了几个月,一方面规划一下自己的未来,一方面积累一些经验。几个月以后,他从法国一位朋友手里借了一笔钱,在包莫图斯群岛里买下一个很小的岛屿。这是一个环形小岛,中间围着一个咸水湖;岛上长满了灌木和野生的香石榴,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他的老婆是个很勇敢的女人,他就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几个土人登上这个小岛。他们首先着手盖房子,清理灌木丛,准备种植椰子。这是在我遇到他二十年以前的事,现在这个荒岛已经成了一座整饬的种植园了。
“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显然这不只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要有坚毅的性格。”我说。
“真奇怪,你怎么会也这么说?”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正是也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他这个人是被魔鬼抓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要是坠入情网,就可能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那时候他就会象古代锁在木船里摇桨的奴隶一样,身心都不是自己所有了。把思特里克兰德俘获住的热情正同爱情一样,一点自由也不给他。”
“对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们早就迷途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库特拉斯医生的门口。
“当然了,在我们那个小岛上,日子可以说比较平淡,我们离开文明社会非常遥远——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到塔希提来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我们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怀恨。唉,我亲爱的先生,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我不是告诉你了,从某一个角度讲,我也是个艺术家吗?我在自己身上也深深感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
“我也希望我能这样想。我的妻子不只是我贴心的朋友,还是我的好助手;不只是贤妻,还是良母,我真是配不上她。”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你们寻求的东西太高了,”我咕噜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