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给我讲这段故事,一边用手摸着脸,好象那火辣辣的痛劲儿到现在还没有过去似的。他的眼睛流露着痛苦而迷惘的神色,他的痛苦让人看着心酸,而他的迷惘又有些滑稽。他活脱儿是个挨了训的小学生;尽管我觉得他很可怜,却禁不住好笑。
我耸了耸肩膀。
第二天,虽然我尽力挽留,施特略夫还是走了。我建议我替他回家去取行李,但是他坚持要自己去。我想他可能希望他们并没有把他的东西收拾起来,这样他就有机会再见自己的妻子一面,说不定还能劝说她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但是事实并不象他所料想的那样,他的一些零星用品已经放在门房,等着他取走,而勃朗什,据看门人告诉他,已经出门走了。我想施特略夫如果有机会的话,是不会不把自己的苦恼向她倾诉一番的。我发现他不论碰到哪个相识的人都把自己的不幸遭遇唠叨给人家听;他希望别人同情他,但是却只引起人们的嘲笑。
“你想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问他。
“你这样下去一点也没有好处,”我说,“依我看,你更应该做的倒是劈头盖脸地揍她一顿,她就不会照现在这样看不起你了。”
“我一定得留在这儿,她什么时候需要我就可以找到我,”他又重复他已经对我讲过的话。“如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又不在她身边,那就太可怕了。”
我建议叫他回老家去住些天。他常常同我提到他的老家,荷兰北部某个地方的一个寂静的城镇,他的父母至今仍然住在那里。他们都是穷苦人,他父亲是个木匠。他家住在一幢古老的小红砖房里,干净、整齐,房子旁是一条水流徐缓的运河。那里的街道非常宽阔,寂静无人。两百年来,这个地方日渐荒凉、冷落,但是城镇里房屋却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朴实而雄伟的气象。富有的商人把货物发往遥远的东印度群岛去,在这些房子里安静地过着优裕的生活;如今这些人家虽已衰败,但仍然闪烁着往日繁华的余辉。你可以沿着运河徜徉,直到走上一片片宽广的绿色原野,黑白斑驳的牛只懒洋洋地在上面吃草。我想在这样一个充满童年回忆的环境里,戴尔克·施特略夫是可以忘掉他这次的不幸的。但是他却不要回去。
这以后他就在勃朗什到商店买东西的必经之路上往返徘徊,当他见到勃朗什走过的时候,就在街对面墙角一站。他不敢再同她搭话了,只是用一对圆眼睛盯着她,尽量把心里的祈求和哀思用眼神表露出来。我猜想他可能认为勃朗什会被他的一副可怜相打动。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任何看到他的表示。她甚至连买东西的时间也不改变,也从来不改变一下路线。我估计她这种冷漠含有某种残忍的成分,说不定她感到这样痛苦折磨他是一种乐趣。我真不懂她为什么对他这样恨之入骨。
“我不知道。但是我害怕。”
尽管在这样大的痛苦里,戴尔克·施特略夫的样子仍然让人看着发笑。如果他削瘦了、憔悴了,也许会引起人们同情的。但是他却一点儿也不见瘦。他仍然是肥肥胖胖的,通红的圆脸蛋象两只熟透了的苹果。他一向干净、利落,现在他还是穿着那件整整齐齐的黑外套,一顶略小一些的圆顶硬礼帽非常洒脱地顶在头上。他的肚子正在发胖,也一点儿没受这次伤心事的影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象一个生意兴隆的商贩了。有时候一个人的外貌同他的灵魂这么不相称,这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施特略夫就是这样:他心里有罗密欧的热情,却生就一副托比·培尔契爵士的形体。他的禀性仁慈、慷慨,却不断闹出笑话来:他对美的东西从心眼里喜爱,但自己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非常细腻,但举止却很粗俗。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手腕,但自己的事却弄得一团糟。大自然在创造这个人的时候,在他身上揉捏了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特点,叫他面对着令他迷惑不解的冷酷人世,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玩笑啊。
他的行径很失体统。他知道他的妻子每天什么时候出去买东西,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便在街上把她拦住。虽然勃朗什不理他,他还是没完没了同她讲话。他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如何真心爱她,请求她再回到自己身边。勃朗什一句话也不回答,脸扭向一边,飞快地向前赶路,我想象得出施特略夫怎样迈动着一双小短腿,使劲在后面追赶的样子。他一边跑一边喘气,继续唠叨个没完。他告诉她自己如何痛苦,请求她可怜自己;他发誓赌咒,只要她能原谅他,他什么事都愿意替她做。他答应要带她去旅行。他告诉她思特里克兰德不久就会厌倦了她。当施特略夫对我回述这幕令人作呕的丑戏时,我真是气坏了。这个人真是又没有脑子、又失掉作丈夫的尊严。凡是叫他妻子鄙视的事,他一件没漏地都做出来了。女人对一个仍然爱着她、可是她已经不再爱的男人可以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残忍;她对他不只不仁慈,而且根本不能容忍,她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勃朗什·施特略夫倏地站住了,用尽全身力气在她丈夫脸上掴了一掌。趁他张皇失措的当儿,她急忙走开,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画室的楼梯。自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劝说施特略夫放聪明一些。他这样没有骨气叫旁观的人都气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