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想个办法。”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考虑。然而卡洛梅伊采夫还是气得不得了。甚至两个小时以后,他打纸牌叫“不要”或者“我买”的时候,他的心还在痛。虽然他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可是他的声音里却有一种受委屈的隐忍的颤音!事实上只有西皮亚金一个人非常满意这件事情。他有了机会来显示他的雄辩的力量,镇慑刚刚起来的风暴……他通晓拉丁文,不会不熟悉维吉尔的“Quos ego!”他没有意思把自己比作镇慑暴风雨的海神;可是他想起了海神,便有同情的感觉。
涅日丹诺夫耸了耸肩头。
西皮亚金“要求讲几句话”,他说这种卑鄙的暗杀大概不是雅各宾派干的,“在塞尔维亚可以说是没有这种人,”这是奥布列诺维奇的敌人卡拉盖奥尔吉耶维奇的党人干的……可是卡洛梅伊采夫不肯听这些话,他仍然带着哭声说,那位遇害的公爵怎样喜欢他,还送给他一支多漂亮的枪!……他越说越激动,怒气也越往上升,他从外国的雅各宾派讲到本国的虚无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后来他居然痛骂起来。他照流行的办法,两只手抓起一块大的白面包,在他的汤盘上掰成两半,就像在Café Riche地道巴黎人那样的派头,他表示对那些不论跟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作对的人,他要把他们全砸碎,全捣成粉碎!!他就是照这样说的。“时候到了!时候到了!”他把汤匙送到嘴边,接连嚷道,“时候到了!时候到了!”他又说一遍,同时把他的酒杯递给听差为他斟白葡萄酒。他又尊敬地谈起那些伟大的莫斯科政论家来——并且“Ladislas,notre bon et cher Ladislas.”也不断地挂在他的嘴上。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时望着涅日丹诺夫,好像都是对他说的。“喂,你听着吧!”他好像在说,“看我揍你!我这是对付你的!这又是对付你的!”涅日丹诺夫后来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开始反驳,他的声音的确有一点儿颤抖(当然不是由于胆怯),还有点嘶哑;他出来替年轻一代人的希望、原则和理想辩护。卡洛梅伊采夫马上尖声回答——他生气的时候老是用假嗓讲话——并且咒骂起来。西皮亚金态度尊严地站在涅日丹诺夫的一边;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赞成她丈夫的意见,安娜·扎哈罗夫娜极力想引开科利亚的注意,她的愤怒的眼光从她那顶垂下来的包发帽下面抬起来,无目的地向四处张望;玛丽安娜好像变成了石头似的坐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
“啊……啊……您……您……您……在……在说些什么?”卡洛梅伊采夫气得结结巴巴地大声说……“您怎么敢这样批评一位大人物,像布拉津克拉姆普夫伯爵同科夫里日金公爵那样有地位的人都很尊敬他!”
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切事情照常进行。西皮亚金处理日常事务,即使不像一位部长,至少也像一位司局长,他仍然保持他那高傲、仁慈、而又爱挑剔的态度;科利亚照常念书;安娜·扎哈罗夫娜还是仿佛有一肚皮怨气的样子;客人来来去去,谈着闲话,打牌,好像毫不厌倦似的。瓦连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依旧常常对涅日丹诺夫献殷勤,不过她的亲切中掺了一点儿好意的讽刺。涅日丹诺夫和玛丽安娜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惊奇地发觉她的性情竟是相当平和,他可以同她谈任何事情,都不会碰到她十分激烈的反对。她陪他去学校参观了两次,可是他头一次去的时候,就知道他在那儿做不了什么事情。学校完全受着那位可敬的教堂执事的支配,这是得到西皮亚金的许可的,而且还是西皮亚金出的主意。那个教堂执事教语文课教得相当好,不过方法很旧——在考试的时候,他却出了一些够荒唐的问题;譬如有一天他问加拉夏,“云中暗水”应当怎样解释,加拉夏不得不按照这个教堂执事的解释回答道:“这是不可解释的。”还有一层,就是这个学校不久就要放暑假,要到秋天才开学。涅日丹诺夫记起了帕克林和别的朋友的劝告,他极力设法同农民接近;然而他不久就明白他只是尽可能地用自己的观察力去研究他们,并没有做一点宣传工作!他过去差不多都是在城里度过的,因此他和乡下人的中间便有一条他跨不过的大沟。涅日丹诺夫居然同酒鬼基里洛,甚至同“绷着脸”缅杰列伊讲过话了;可是,说也奇怪!他好像害怕他们,而且除了几句很短的普通骂人话以外,他从他们那儿什么也没有听到。另外一个农民菲丘耶夫叫他毫无办法。这个农民的面孔很强悍,看起来倒有点儿像强盗……“好,这个人一定靠得住。”涅日丹诺夫想道。可是后来怎样呢?菲丘耶夫却是一个单身无家的农民;米尔把他的地收去了,因为他(一个健康而且有力气的人)不能够干活。“我不能够!”菲丘耶夫哀声呻吟,又发出一声长叹,抽抽噎噎地对人说,“我不能够干活!杀掉我吧!不然我会自杀的!”结果他在街上向人讨铜板来买面包糊口了……他的脸和利纳尔多·利纳尔狄尼的完全一样。对工厂工人,涅日丹诺夫也没有办法;这班家伙不是太活泼,就是太消沉……涅日丹诺夫简直跟他们讲不上话来。他给他的朋友西林写了一封长信谈论这件事情,苦恼地抱怨他自己的无能,他把这个归罪于他受的教育不好和他那种很糟糕的美学癖!他突然得出结论,认为他在宣传工作上的任务是用文字,而不是用口头语言;可是他计划写的小册子一本也没有写成。凡是他勉强写下来的东西,照他自己看来,都显得虚伪,不自然,在语调和文辞两方面都不正确,而且有两次——啊,真可怕!——他不知不觉地又要做起诗来了,或者又跑到怀疑主义的、个人的表白上面来了。他甚至下了决心把他自己的失败告诉玛丽安娜(这是信任同亲密的重要表示!)……他又惊奇地发现她对他表同情,自然不是同情他的文学趣味,她同情的却是目前正在折磨他的那种精神的病态,这种病她多少也有一点儿。玛丽安娜跟他一样地反对美学;可是事实上她不爱马尔克洛夫、不肯同他结婚的理由却正是因为马尔克洛夫没有一点儿美学观点!不用说,玛丽安娜还没有勇气向自己承认这个,可是我们知道,我们自己也还不怎么理解的秘密,正是我们身上最强的东西。
“你们想象看,”他差不多带着哭声说,“我刚才在报上看到一个多么可怕的消息:我的朋友,我亲爱的米哈伊尔,塞尔维亚的公爵,在贝尔格莱德给坏人暗杀了。要是我们不断然制止这些雅各宾派和革命党的话,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卡洛梅伊采夫来吃午饭,他带着很苦恼、很激动的样子。
“介绍得很好:科夫里日金公爵,那个势利小人……”
“好一个权威!好像我们不知道这个拉狄斯拉斯是什么东西似的!他不过是一个天生的走狗罢了!”
“拉狄斯拉斯是我的朋友,”卡洛梅伊采夫尖声叫道,“他是我的同志——而且我……”
然而涅日丹诺夫的这种心情在一天里面就突然让人粗暴地破坏了。
“什……什么?什么?您怎么敢?您要……马上……受……”
涅日丹诺夫的心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他不满意自己,不满意他的活动,也就是说,他的不活动;他的话里几乎总是带有自我谴责的严厉与刻毒的苦味;可是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心灵的深处,感觉却不坏;他甚至有一种安慰的感觉。这是乡村幽静的环境、新鲜的空气、夏天的气候、可口的饮食、闲适的生活等等的结果呢?还是由于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同女性心灵接触的甜蜜?——这是很难说的。不过,不管他怎样向他的朋友西林诉苦,而且是真心诉苦,其实他心里倒很轻松。
“您高兴马上拿我怎么办呢?”涅日丹诺夫带着讥讽的客气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
要不是西皮亚金在这两个仇人刚刚争吵的时候就出来劝阻,那么不知道这一场争吵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西皮亚金提高声音,摆出一副庄严的神气,这里面究竟是政府要员的威风占优势呢,还是家主的尊严居上,这是很难说的——他带着镇静的坚决态度说,他不愿意在他的桌上再听见这种放肆的言论;他又说,他很早就定下了一个规则(他改正道:“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则”),要尊重一切的信仰,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说到这里,就把他那戴着刻有纹章的戒指的食指伸起来),就是,不得超越礼节和规矩的范围;因此他一方面不得不责备涅日丹诺夫先生的言论未免有失检点,不过在涅日丹诺夫先生这样的年纪,这倒是可以原谅的;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同意卡洛梅伊采夫先生攻击敌对阵营里的人的态度,可是这种过火的举动也还是出于对公众利益的热心。
“在我的屋檐下,”他结束地说,“在西皮亚金家的屋檐下,既没有雅各宾派,也没有走狗,有的都是诚实的人,他们一旦彼此了解,就会互相握手的。”
“那么更对不起您了,”涅日丹诺夫打断他的话说,“这就是说您的见解同他的一样,那么我的话也可以用到您的身上。”
那天早晨涅日丹诺夫收到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的一封信,要他和马尔克洛夫一面等待以后的指示,一面马上去见前面说过的那个索洛明和一个叫戈卢什金的商人(这是一个住在C城的“旧教派”),同他们取得联络。这封信使涅日丹诺夫非常激动;他在信上隐约地看到对他的无所事事的责备。这些时候仅仅表现在文字上的苦恼,现在又从他的心底升上来了。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虽然不很平稳,却也并不乏味。
卡洛梅伊采夫气得脸发白。
可是涅日丹诺夫听见拉狄斯拉斯的名字给讲到第二十次的时候,突然冒起火来,拿手掌在桌子上猛拍一下,大声叫道:
涅日丹诺夫同卡洛梅伊采夫两个都不做声了,可是他们并没有握手;显然他们互相了解的时候还不曾来。正相反,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彼此憎恨过。午饭就在这种不愉快的、令人难堪的沉默中结束了;西皮亚金勉强讲了一段外交界的趣事,但是讲到一半就打住了。玛丽安娜始终埋下头望着她面前的盘子。她不愿意把涅日丹诺夫的言论在她心中唤起的同情表露出来——这并不是由于胆小,啊,不是!主要的是,她不肯让西皮亚金娜看出她的秘密。她觉得西皮亚金娜的锐利的眼光正牢牢地盯在她的脸上。事实上西皮亚金娜的眼睛就一直望着她和涅日丹诺夫两个。他意外地发脾气起初叫这位聪明的太太大吃一惊,可是后来她好像恍然大悟了,因此她由不得暗暗地叫了一声:“啊呀!……”她突然猜想到涅日丹诺夫从她的身边溜开了——这个涅日丹诺夫不久以前还是在她的掌握之中的。“那么出了什么事了……是玛丽安娜吗?是的;一定是玛丽安娜……她喜欢他……是的,他也……”